油菜籽的果荚早已饱满,青色的外皮长了黄斑,叶子大多零落在泥里化成了肥,杨老汉扯了个果荚剥开,手指碾了碾菜籽,回家就开始磨镰刀。
农忙时天不亮就出门,天黑才到家做饭,杨母有意让大丫头收拾收拾回婆家,家里忙了也照顾不好她,也担心她挺着肚子忙里忙外再出了事。
“等麦收了我再让你大弟接你回来住。”
杨大姐扯了下唇角,“急巴巴的把我往回撵,我在家也能给你们做个饭洗个衣裳。”
得,杨母就怕她闲不住找事做,“你要是累出个啥事,你婆婆能把我房子拆了。”她让杨小弟去镇上喊他姐夫来接人,又安排杨柳去通知程石,到他要出力的时候了。
杨柳穿过村子往西去,被同族嫂子们打趣的话臊得抬不起头,到程家的宅子了,反倒没了最初的自在,总有种偷人的感觉。
“呦,来贵客了。”坤叔拿着砍刀从后院出来,见门口站着人,招呼道:“快进来,阿石在后院给你们的新房刷新漆。”
“你给他说我家明天割油菜,让他早些过去,早上在我家吃饭。”杨柳没进门,她娘只差扯着耳朵嘱咐她不能在程家久待,出门前还交代说句话就回去。
她说了就走,听坤叔大声喊程石,她脚步挪得越发快。
沉重的脚步声急促跑出来,粗重的呼吸越来越越近,杨柳没敢回头,被追的几乎也要跑起来。
“你跑什么?”程石喊。
炽热的呼吸喷在耳后,手腕被拉了一下,又极快放开,转眼间人就像堵墙似的出现在眼前。
“看你热的,进屋喝口凉茶再走。”程石堵住了她的路,抬手撞了一下,掰过她的肩膀转了个方向,对旁边老媪似有似无的打量毫不在意。
踏进门,前院已经没了人,大门开着,但杨柳被逼在了墙角,就是有人打门口走过也看不见几乎要贴在一起的两个人。
“你做什么?”杨柳瞪他。
“你躲什么?”程石弯腰撑着腿,饶有兴致地盯着她,“我俩都有名分了,你怎么又这么见外了?以前勾引我的胆子呢?”
“谁跟你有名分了?谁勾引你了!”杨柳轻呸,想的挺美,人还没娶进门,谁跟他有名分。
“你勾引我。”程石的视线在她酡红的脸颊上绕,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她的眼睛,“就是这两双明亮的大眼睛,直勾勾的告诉我你看上我了。”
他身上有桐油香,指腹上尤甚,杨柳吸了吸鼻子,没再反驳他,只说:“你再拦着我,小心我娘找上门来要人。”
看来是他丈母娘耳提面命了,难怪就三四天的功夫突然就拘谨娇羞起来。
“喝杯茶吧。”
两人前后脚从墙角出来,程石走在外侧,防着她突然掉头逃跑。
杨柳看出他的防备,心里一讪,从两人有了婚约后,她跟他的角色像是调转了,大胆直白的人换成了他,他见到她时眼中的侵略感几乎要把她绞碎,再加上村里人的打趣,还没见面她先添了三分羞。
一盏冷茶浇灭了心里搅成团的思绪,杨柳问起他这几天在忙什么。
“我娘没走的时候我陪她在山上转悠,她走了我就买了桐油在漆房梁家具。”程石见她眼神不再躲闪,又起了挑逗的心思,“可要去看一眼?咱俩以后的住处。”
说不好奇是假的,杨柳轻瞥他一眼,说等他漆完了再来看。
“好,到时候我喊你来。”
一盏茶也喝完了,杨柳放下手中的茶盏,“真要回去了,明早记得早些过去,在我家吃早饭。”
走到门口,她突然转身,指着差点撞到她身上的男人,“眼神收敛点,小心明天挨揍。”
男人轻笑,“我什么眼神?”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纤细有力的手指在男人的胸膛、脖颈、下颌上点了点,一路往上,手指却乍然而止,最后拿眼碾过湿润的唇。杨柳挑眼看男人脸上的笑凝固了,眼里聚起了黑雾,她一字一句道:“你的眼神想把我看个遍。”
程石不自觉抿了下嘴,喉结跟着滚动,眼睛盯着得意的姑娘,如实说:“我还只是想,你早已经把我看了个遍。”
前些天还在为这事羞恼,如今已经把厚脸皮运用的炉火纯青了,说起不要脸的话气息都没变。
“有本事你也做梦去。”
杨柳昂着脖子大摇大摆走了,程石哼笑一声,他做梦?他一旦做梦她可就不清白了。
次日,鸡鸣两声,猪还在酣睡,主屋里就有了动静,大黑狗摇头摆尾凑在门口,等人出来摸摸它的狗头,它就高兴了。
烟囱里冒起了炊烟,院子里走动的鸡也多了起来,开了门也不出去,都凑在灶房门口要口粮吃。
杨柳穿好衣裳开门,先去库房舀了半瓢米糠,端进灶房舀半瓢米汤烫食,往墙根一放,一群鸡扑棱着翅膀争抢着啄,把葫芦瓢叨得砰砰响。
“咕咕咕。”席哥儿洗了脸蹲在一边唤鸡。
“席哥儿,小心鸡啄你。”杨大姐喊了一声,舀了水给小妹冲手,“还是在自己家住的舒服。”
“等麦收了再接你回来住。”杨柳挽起头发洗脸,“那时候你胎也稳了,我俩带了席哥儿去地里挖红薯。”
杨大姐朝灶房方向看了一眼,气鼓鼓说算了,“回来次数多了娘也看不惯我,还是少回来几趟,免得娘俩吵成乌鸡眼。”
“娘哪有看不惯你,可惦记你了,家里有个啥都嘀咕着要给她大闺女送去。”
杨大姐面上露了笑,“她惦记我,我也惦记着家里,回回送些吃的穿的回来,她都要叨咕。”转眼又生了愁,“我总不能自己好吃好喝的,冷眼看娘家人吃苦受累。”
然后又老话重提,“你出嫁我说我准备东西你又不要,那就让姐送你身红嫁衣,我家开的有铺子养的有绣娘,妹子嫁人还自己买布绣嫁衣,说出去让人看笑话。”
这次杨柳没再拒绝,姊妹俩跟在席哥儿身后走出了门,门前的枣树上站着觅食的鸟,瞪着圆咕噜的眼睛盯着啄食的鸡,随时准备着去抢一口。
估摸着家里的人听不到声了,杨大姐叹了口气,转身盯着熟悉的家门,郁郁道:“出嫁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再回来就成了客,话里话外都成了外人,不知道那句话就挨了排揎。”
杨柳知道她大姐是在说程家来提亲那天跟娘吵了嘴的事,原因就在她大哥娶媳的事上。
“一个家只能有一个管事的,说话的人多了隔阂也多,就像婆媳,两个人都想管家,关系肯定好不了。”杨柳看得清楚,笑言:“母女也是,你想来娘家当家主事,可不就是夺娘的权。”
“我可没想回娘家当家……”
杨柳笑笑,继续说:“娶媳娶妇,一看媒妁二看父母,娶个儿媳进门,是娘跟她相处的时间最久,不是你我,你我的意见都不如她自己的想法重要。”
简而言之,杨母想娶个她中意的儿媳,寻常农家的姑娘,忙时能下地,闲时能侍姑婆。
杨大姐这才明白过来,“枉我自以为精明,倒还没小妹看得明白。”她伸出两只手,在朦胧的天色里只能看出个模糊的影子,她从小照顾弟妹,忙时还洗衣做饭喂鸡喂猪,等弟妹能离手了,她又下地帮爹娘干活。养了三年,如今摸了绸缎还是会勾丝。
“农活太累人,我是想着让下一辈多个出路。”
她就是太过操心,也习惯了操心,杨柳拉住她的两只手,说:“多操心你自己,想多了睡不好,各人有各人的运道。”
东边有人走动,眼熟的身影越走越近,大黑狗摇着尾巴迎了过去,席哥儿也跟了去。
“成了咱家的姑爷,狗也认主了。”杨大姐笑,见程石来了姐妹俩不再说私房话,“来早了,饭还没好。”
程石抱着席哥儿跟在两人身后进门,盯着杨柳的后脑勺说:“有人传话让我早点来。”
“早点来有饭吃,来晚了只能喝粥水。”杨柳扭身冲他说话,“你先坐着,我去帮我娘做饭。”
“没起过这么早吧?”杨母端了豆子粥放桌上凉着,让杨柳进去看着火,“你叔跟俩兄弟已经下地了,没人陪你说话,你也别拘束,就当自己家。”
“大姐说我来早了,我还真信了。”程石见到丈母娘有些放不开,“婶你别招呼我,你忙你的。”
“你明天能多睡一刻钟,来早了也是干等着,天不亮只有干活的老手敢开镰,换你去估计要把镰刀挥到腿上。”杨母看了眼他的腿,“好利索了?”
“早好了。”程石甩了甩腿,“待会儿下地不拖后腿。”
这话说的可有些早,到了地里镰刀一拿架势一摆,他就像一只愣头鸡闯进了游水鸭群,杨柳开始在他旁边盯着,左右说着话还走到了他前面,见他急出一脑门的汗,又拐回来帮他割。
“你要是个种田汉,我嫁给你得饿死。”
程石虚虚一笑,直起身看其他人已经割完一溜往回割了,厚颜打哈哈:“得亏是亲事已经定下了,但凡晚个十天半个月,我老丈人一看我这德行,估计不敢嫁女儿给我。”
两人对视一眼,都乐的蹲在了地里,杨柳凑近他小声嘀咕:“我数十个数,我娘看不见我俩保准要喊。”
闷头暴晒,她满脸通红,鼻头额上都泛着汗珠,程石看了心里痒痒,自己脸上的汗不擦,伸手去抿了一下,挨了一记瞪也像偷吃了一口蜜。
“二丫头?”
“哎,我歇口气。”杨柳应声,悄声问:“够十个数了吗?”
他哪知道,谁又顾得上数,程石顶着岳家人不善的目光站起来,拿起镰刀唰唰使劲。
杨家只有七亩地,加上在山脚开的荒,菜籽也只有三亩多,六个人从天不亮来割,到了晌午已经割了一大片。
晌午往家走的时候,杨父问程石累不累,“你这是第一次干农活?可还受的住?要是受不住下午就回去歇着,我们下午用牛车拉菜籽到晒场里,也用不了多少人。”
“我没事,不觉得累。”程石赶忙说不累,这时候就是累也不能承认,他说下午赶马车过来,两辆车一起拉速度快些。
刚进村还没到家,路上遇上送水去地里的妇人,她笑着说:“杨二哥,好福气啊,小女婿下地帮着干活,大女婿也赶了车来拉菜籽,今年你家要是村里头一个打出粮的。”
“我家来客了?”杨父加快脚步往回走,“我还以为他要到傍晚才来。”
枣树下拴着一头牛,牛车靠墙放着,杨父最先进门,看到檐下一个陌生的面孔脸上一怔,面黑个矮,眉头有黑痣,他进门时脸上的笑瞬间就挂不住了。
“爹,娘。”胡大庆抱着席哥儿出来,介绍说:“这是我玩得好的一个兄弟,听说我要过来接絮娘,闲着没事也跟着跑一趟。”
杨老汉点了点头,看在大女婿的面子上没拿扫帚赶人。
程石进门就察觉一道粘腻的目光往身后的人身上扫,他往后退了一步挡住杨柳,厉目一瞪,对上檐下站着的两个男人。
“管不好眼睛老子待会儿拿刀给你挖了喂狗。”
作者有话要说:狗: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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