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今于佛前,自说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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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昭昭听到雨声,像回到柴桑的沈宅。

    隐约里见一个黑影子举着灯,在乳黄色的光里,她问:“哥哥过洛迦山了吗?”

    那人挂灯在一旁,并未应答。

    是了,哪里会如此快。她等不到他了。

    “将灯灭了吧。”她又说。

    渐渐地没了光,黑暗如涨水的江潮,一点点将她淹没。她用手摸着锦被的边沿,滑下去……滑到地上,指腹缓慢沿地面,探寻着何处有裂痕。裂痕的缝隙里会有香灰,是她命人填的,她喜欢这香气,和哥哥身上的一般无二。

    一切,犹如昨梦。

    她自幼患有夜盲症,日落后,就算是满室灯烛,也仅能见模糊暗影,灯若少了几盏,连影子都瞧不见。幼时和哥哥寄人篱下,生活贫窘,不要说满室灯烛,一盏都是奢念。夜晚对她来说就是噩梦,要抓哥哥的手,抓不到就慌,慌了只晓得哭,哭多了又要连累哥哥遭人冷眼。后来哥哥想了个法子,让自己身上带着香气,让她能时时闻到,如此一来他读书、练剑都能在院子里。

    她是睡,还是在门边玩耍都不再哭闹。

    哥哥从佛堂拿了香灰,在衣服内揉搓两下,能勉强混个几日。日久天长,这香气成了哥哥独有的,而她,也练就了辨香的本事。

    说是辨香,辨得仅是哥哥在何处。

    在她眼里,这世上的人只有两种:沈策和旁人。

    等年龄渐长,她的哥哥成了旁人时常提起的大将军,后战功赫赫,受封为王。半壁江山,皆为沈氏所守。更因沈策手握兵权,宫中被冷落多年的姨母重获圣宠。姨母的亲生子也因沈氏的战功,接连受封,地位与太子等同。沈氏落败三十年,是他从瓦砾荒烟里重振家威,光耀门楣。

    朝廷人,无不想嫁女入沈氏。

    柴桑沈郎,又是多少深闺佳人的心上人?

    纵使他在市井传闻中皆是性情暴戾,喜怒无常的恶人,又常被文臣诟病,为读书人所不齿,也无法阻止宗亲贵族们联姻的念头。

    娶她,自然也是拉拢沈策的一条捷径。

    在姨母的授意下,从她十四岁起,民间就开始流传着一些话,有关沈策胞妹的容貌。姨母想借此铺路,为她定一门好亲事,助力沈家。在她看来,却是夸大其实,同哥哥比起来,她仅是“尚可”。

    很快,这传闻便消失了。

    她听沈策的督军们说,是他带军途径一郡,在茶楼里稍作休息,恰巧听到姨母的侍卫乔装成说书人在茶楼讲书,开口便是:“沈氏有女,名唤昭昭,国色天姿,貌若优昙之花……”

    沈策离席而去,茶楼被封,说书人当街被斩。

    三日内,此事传遍十一郡四十二城。从此,再无人敢在私下议论沈策胞妹。

    这些闲话,他从不说。

    时隔三月,她意外摔了一跤,摔破了相。

    他连夜从军营赶回,险些将一众郎中婢女斩了,被她拦下,说是自己不慎所致,怪不得旁人。后养了半年,左脸下还是落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红印子,天热时、情绪起伏剧烈时,那块红极明显。

    其后,她每每见人都要用厚粉遮掩。除了沈宅的人,无人知晓此事。

    临近年关,沈策派人送信来,要陪她守岁。

    她欣喜不已,命婢女找出各样式的灯烛,摆了一屋子,又找出存香的木箱。

    沈策料定自己杀孽重,送给她的东西都很考究,件件有辟邪功效。香全要请高僧加持,定期送入沈宅。慢慢地,她集满了几大箱的加持香。

    平日舍不得用,全要等他回家时烧。

    除夕夜,从白日等到黑夜,日头落下,沈策方才现身。

    本想趁着天明能看看他的样子,这愿望也落了空。

    兄妹俩在屋里相对坐着,她眼里只有他模糊的影子。他鼻梁上有一道旧刀伤,白皙的脸因为这道伤,多了几分阴郁。

    “从小守岁,我就看不清。”她不无遗憾。

    永远在除夕夜看不清身边的人。

    “晚上东西不干净,看不到也好。”沈策的嗓子和脸一样,都受过伤。是十五岁那年领了一路骑兵披着沾湿的蓑衣,穿过冬日里火烧的林子,突袭敌军落下的伤。浓烟过喉,嗓子坏了,形容不出的音色,粗糙、哑,低,却不沉。

    婢女们总说,郡王说话的声音让人害怕,尤其在夜里。

    她不觉得。

    他的影子在动,是上身在动,伴随而来的是清脆的声响,啪地一声,啪地又一声,她凝神听着。

    “手给我。”他说。

    她笑着,掌心往他的黑影前凑。

    掌心落下了几粒已煮熟、晒干的果核:“夷人进奉的。”其中夹着他的体温。

    她的心像被灼了下。

    “脸过来,让我看看伤。”

    她将案几推到一旁,靠到他腿旁,左脸朝向他。

    那一块红在左脸下方,不大,但因为她脸小,显得很刺目。皮肤上没有疤痕的狰狞,只是红,因为伤过,皮肤愈合后变得薄了,所以才红。

    有多久了,两人没这么安静地对坐着,他没如此认真看过她的脸了。

    “我听人说,你杀了一个说书人?”

    “谁说的?”

    不好提是谁说的,怕他震怒要怪罪旁人。

    哥哥没追问。

    她却像坐在烛火上,浑身要烧着了似的,脸也在发热,一旦脸红,这块伤会更醒目,怕被他看穿,仓促别开脸:“养得差不多了。小伤而已,不要紧。”

    “不要紧?”他笑的声音也是沙沙的,“你若不嫁人,倒不要紧。”

    “我也没想嫁人,谁能娶得起沈策的妹妹。”她咕哝了句,是在撒娇。

    他又在笑。

    怕是这一年的笑,都在今晚给她了。

    没多会儿,剥果壳的动静再次响起,像更漏,节奏和频率都很整齐。

    让她想到幼时俩人在屋子里,那时还没想到用香灰的法子。她被黑暗围拢着,怕得慌,没多会儿叫一声哥,没多会儿又是一声哥,他怕答应多了,被主人家嫌弃,让她不要说话,看着书,用指时不时叩一下木地板,为她驱散心中惧意。

    ……

    隔日再睡醒,她身上盖着他的狐裘,在泛白的日光里,案几上有两个白玉碗,一碗满满地装了剥好的果实,坚硬的果壳则堆满了另一个玉碗。

    “郡王说,你肯定要看看这些果壳,不让收拾。”婢女在一旁说。

    她趴在那,盯着它们看。

    果实是酱红色,果壳呈乳白色,昨夜吃了不少,此刻终是见到了它们的真面目。

    后来她从下人口中得知,除夕夜,沈策日落前就到了城内,有意等天黑入府。细问下,才知道他是因为受了伤,在肩上,不想让她看到,有意如此。进她的院子前,怕她看出来绑缚着手臂,又让军医拆了绑带,冲洗掉身上的血腥气。

    不久,沈策再收五城,江水两岸皆归王土。

    沈宅所在的柴桑乃军事重地,地处要塞,皇帝担心沈策日渐势大,迟早要有反心,下旨让沈家从柴桑迁到都城。

    这圣旨看似是无上荣宠,实则是想把沈家老少扣住,制衡沈策。

    沈策不想让妹妹做人质,领了圣旨,以“军务繁忙,择日迁宅”,草草应对。姨母来信数封,劝解一年,最后他将沈宅迁回祖籍临海郡,算是各退一步,给了面子。

    回到临海郡后,沈宅扩建数倍,富贵更胜往昔。

    姨母以“祭祖”的名义回到沈家,同她交心长谈,要沈昭昭嫁给表哥,也就是姨母的亲生儿子,圣上的五皇子。如此一来,既能让沈氏和皇室更为亲近,又能让表哥得到更多的朝臣拥护,日后取代太子。

    沈昭昭摇头婉拒。姨母苦心规劝,说她是沈策的妹妹,只有赐婚一条路可走,若不早早请旨赐婚,日后就只能听圣上安排。那时选出来的夫婿,断不会有表哥这般年纪合适,知根知底。

    姨母后来说了不少的话,她没仔细听,只记得姨母朱红色的唇,里头冒出的话全是绵里藏着针,针针刺人。

    姨母走后,这月的一匣子加持香恰好也送到了。她打开匣子,摸了摸香,将手指凑在鼻端闻了闻,想到快要到他二十六岁生辰日。

    她临时起意,带了一队亲信侍卫,离开临海郡,往柴桑而去。

    天大地大,柴桑才是沈家的天下。

    从入柴桑重镇,关卡守卫见是沈家马队,皆下跪恭迎。

    军营在江水畔,和江水一样,围墙绵延望不到尽头,帅旗迎风招展,尽是“沈”字。她策马营外,翻身下马,一刻不停歇往营内而去,正见到斩首叛军。

    二十几个被绑缚双手的男人被蒙着眼,声嘶力竭、高声咒骂沈策。一片寒光过去,兵士手起刀落,二十几颗人头齐齐落地。

    而坐在不远处高台上的沈策。

    在江畔的凛凛寒风里,他和面前的叛军首领皆是上半身光裸,长袍丢在地下。沈昭昭知道,这是沈策的习惯,他每每在军营和同袍庆功,都是如此。今日如此并非庆祝,但今日面前这位叛军头领是他十几年的挚友、兄弟、部下,他横跨鼻梁的这一刀就是拜对方所赐。

    如此相对,是在送行。

    他左手持一酒壶,为叛军首领倒下了一杯送行酒。

    高台下,是一排领兵的将领,或年轻,或年迈,都在安静地看着。

    那头领接过酒杯,几次想求饶,还是硬生生吞了下去,最后将心一横,仰头,把酒倒入喉中。一道寒光过喉,不光是血,还有没吞下去的酒都从喉咙里,和着血喷溅而出。

    沈昭昭站在台下,衣裙和鞋上都被风带的,尽是点点猩红。她胸口微微起伏着,看到哥哥手握长剑,缓缓归鞘,将那一柄剑高举在前。

    这军营,这江水两岸的土地,全是他亲手打下来的。光是这个念头,就让她心潮翻涌,难以自已。

    不止是她,众将士也为此振奋,山呼响应。

    沙场男人们的喊声,震得脚下土地都在颤动,她在人群中,看着他把剑扔给身后人,跳下高台,走到自己的面前。他的脸上还有叛军的血,赤|裸的胸膛上也有,瞳孔里映着的是日光和她,杀气未尽。他眯起眼:“这是哪家姑娘?闯到阎王殿了?”

    众人大笑。

    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便是郡王无尽宠爱的胞妹。

    “我来寻……”她在众目睽睽下,带着笑,故意轻声唤他,“柴桑沈郎。”

    风刮走了她的话。

    除了他,没人听得清,因为大家还在笑。

    身旁人递来白巾,刚用冰水浸过,用来擦身上的血。他没接,用手背挡开,眼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又仿佛是她心魔丛生,错看了。

    那夜,她经历了一次营啸。

    肃杀之地,一声声凄厉的啸音,惊醒了她。带来的都是近身侍卫,帐篷里没人,置身暗夜,她吓出了一身冷汗。

    “是夜惊。”肩上有柔软的皮毛覆住。

    大战在即,夜惊难免,总有新兵经不住生死重压,噩梦喊叫。过去每逢营啸,他都亲自处理,前往兵士们的帐篷,震慑住他们,谨防有人借此私泄恩怨。今夜他在这里,他知道她对夜,对黑暗有无边的惧意。

    她在找方向,找他在的方位,凭着自己的想象,想和他面对着面:“哥?”

    帐内寂静了。

    他的热息在正前方,落到她的人中和唇上。

    耳膜被营外的脚步声、呵斥声冲撞着,她的错觉越来越多,像能听到风吹着火把上艳红的火苗,无数营地的火把在狂风下齐齐作响,统统淹没了她。

    他为什么没离开,还是自己的错觉。

    她不敢妄动。

    只怕一动,便是万劫不复。

    “姨母说,你又推拒了赐婚?”她不舍远离,仍装不觉,感受他的气息。

    “怎么?想要个嫂嫂了?”他终于出声。

    “是你娶,为何是我想要?”

    “娶,也要在临海郡陪你。”

    她的心像被刺了下。

    “我一人在宅子里住惯了,怕被管束,还是跟你在军营好。”她终于离开他的脸前,去看身边的小小黑影,好似是个凳子。

    “不看着你嫁出去,我也不会有什么女人。”他最后说。

    后来外头有将军来唤,他命军医进来守着她,军营里,也仅有军医方便出入这个帐篷。后半夜,哥哥没再回来。

    沈昭昭知他不日就要渡江大战,军事繁重,也不打招呼,留了一封书信,交代自己要去洛迦山为他祈福后,带人离开。

    马队途经柴桑的沈宅旧址,她稍作休息,被人拦下,那人用荷叶捧着一块鲜嫩的豆腐,在马前对她笑着举了举,她认出来是幼时常见的豆腐摊的老板。翻身下马,刚要从身上摸钱币,一双藏青色的靴子出现:“何时需你做这些了?”

    那街边立着的人,青衣玉带,眼似点墨,笑里自带三分杀气。

    侍卫们的眼中尽是慌张,要行礼,被他以目光阻止。

    他摘了她用以遮面的白纱,为她将耳饰发簪都取了,又把她身上的雪貂换作素色披风,由奢转素,又嘱咐侍卫佯作无事发生,原路回临海郡。

    而他同她一人一骑,自西至东,去了洛迦山。

    洛迦仙山,孤伫海中,彼有菩萨,名观自在。

    那是观音大士的修行之地,在临海郡以东,是他常为自己请香的圣地,她时常听说,尚无缘一见。

    可惜天不逢时,路途中接连几日都在下雨。

    船渡海时,巨浪滔天,风卷云涌。船夫怕船翻,不得不中途折返,将他们送了回来。他们就和寻常香客一般,躲在岸边的草棚下避雨。

    一同渡岸,又一同被送回来的是一对求子的年轻夫妇,还有一对婆孙,她见那小孙女穿的单薄,在婆婆的怀里瑟瑟发抖,将哥哥给自己的袍披赠给了那小娃娃。

    那婆婆连连致谢,问他二人是否也要求子。

    哥哥恍若未闻,而她心慌,不晓得他是否听到。两个穿着雨蓑的和尚走入,为他们解了围,为首的一位老和尚见到沈策,当即合掌:“施主。”

    这便是那洛迦山上的寺庙主持,竟也被困在暴雨当中。

    “施主可还被心魔所困?”那方丈笑吟吟地望过来,没点破他的身份。

    “在阎王殿的人,寻常牵挂都嫌浅薄,”他回说,“有心魔拴着,也不是坏事。”

    方丈以观海为由,将沈策邀去草棚外。沈策同这方丈有数年交情,倒没拒绝,一王一僧,冒着雨立在海边,将这雨棚让给了他们。

    沈昭昭看波涛翻滚,看他身披雨蓑的背影,想到母亲离开那夜。

    临去前,母亲屏退乳母和哥哥,塞给她一个香囊,嘱咐她,倘若日后哥哥沈策待她不善,将这个香囊给姨母,换得庇护。

    那香囊里,绣着一个生辰八字和亲生父母的姓氏乡贯,是哥哥的。

    母亲来不及给她讲当初发生了什么,是分支亲族对母亲多年无子的嘲笑鄙夷,还是父亲对光耀沈家抱有一丝期望,抱来了这个儿子。但人之将去,母亲挂念的还是亲生女日后的安危,将这香囊亲手交给了沈昭昭。

    这是母亲留给她的保命符,却是哥哥的一道催命符。

    冒充名门之后,是重罪,更不要说从军。

    那时的她虽年幼,却也懂得此物会害哥哥,在母亲安葬后,立刻将香囊烧了。

    烧掉的是他的催命符,也是她和他的“可能”。

    她甚至设想过,有朝一日沈策被那个多疑的皇帝逼得谋了反,即便她说出两人非亲生兄妹,沈策会信,他的将士们也决计不会相信。那些为他浴血奋战的大好儿郎,是决计不会接受自己誓死追随的郡王是一个和胞妹苟且的人。

    柴桑沈郎,可以是无数佳人的梦中人。

    独独不能是她的。

    天黑前,雨渐小了。

    洛迦山不留夜客,眼看要日落,他们这些香客也无法再乘船渡岸。

    沈昭昭执意到岸边的岩石上,对着洛迦山的方向恭敬跪拜,为兄祈福。离开草棚前,她和婆孙两人作别,老婆婆塞了一根红绳给她,是从小娃娃手腕上解下来的红绳,趁着避雨编的,编成了一粒落花生。

    婆婆不识沈策,更不识沈昭昭。

    她以为能冒雨来叩拜观音大士,又如此虔诚的小男女,必是为了求子。所以好心送这落花生,算是寻常人的一种祈愿和善意。她无措地握着这红绳所编的小小果实,见沈策似乎没看到,也就佯作无事,收于怀中。

    两人在天黑后,寻到个小镇子落脚。

    镇子小,从没招待过外乡人,没像样的客栈。沈策一手牵着两匹马,一手牵着她,在镇子上找住处,见到一叶扁舟在水路上停泊着。船夫见沈昭昭目不视物,好心留两人到乌棚里住一夜。岂料,沈策出手就是一小块碎金,唬得那船夫不敢怠慢,让家人送来好酒好菜,好生招待这两位外乡贵客。

    那夜,船夫自觉占了沈策大便宜,一直摇着船,穿行于镇子的水路当中,让他们有景可赏看。

    一叶扁舟,行于水上。

    她撑着下巴,听他给自己说,过了几个石桥,又有个小佛堂,如此云云。

    忽然地,酒香四溢。

    是他再开了一坛酒。夜月壶觞,难得好兴致。

    她微欠身,问哥哥讨酒喝,唇上微凉,杯口贴过来,一口,一口,是他不厌其烦地喂着她喝。

    她直勾勾望着眼前他的黑影,想说,你知不知道?每次你回府,我都高兴,一整夜一整夜睡不着,想说,我这脸是故意摔伤的,是不想嫁人,不想被赐婚。

    他也像在回视自己:“什么好东西?握了一整夜?”却说得是她手中物。

    她手中被握热的红绳被抽走,空落落的,像丢了什么,也像突然被他窥见心事。她胡乱去抓,想要夺回来:“我也不晓得是什么,人家送的总不会是坏东西。”

    他的身影在前,手臂的影子一挥。

    她心骤然一缩,听得落水声。

    “为何扔了它?”她眼泛酸,没来由的委屈,是喝多了两口酒,也是因为这物事的珍贵。这恐怕是她此生唯一能收到的、关于两人姻缘的祈愿。

    可又不能说,只好低头,掩饰低落。

    直到手被拉起,那红绳被塞回来。

    他扔去水里的不过是鱼骨头。

    “你若喜欢——”他漫不经心地哄着,没把话说完。

    沈策的妹妹若喜欢什么,照这样子,玉雕金铸,摆上一架子都不是难事。

    “不要,”她忙摇头,“弄一屋子落花生像什么。”

    那还真是没法见人了。

    他笑,是醉了,笑得如此畅快。

    时隔两日,他将她平安送回临海郡。

    他要走时,她一路跟着,送着,到沈宅的大门前。白日里,两人四目相对了片刻,眼见她眼圈红红,哽咽着的说不出话。

    沈家大门内外,她怔忡半晌,也说不出一句告别的话,临别的酸楚如潮涌来,到他迈出门槛,翻身上马,她终于追上去,脱口叫他:“沈策!”

    艳阳下,他于马上回头,和她良久对望着。

    于战马上的男人曾踏过多少尸山骨海,一贯自嘲在阎王殿的男人被那一双乌瞳望着,许久无法启口,最后也不过是:“天要黑了,快进去。”

    他挥鞭,策马而去。

    身后,出现了一队精锐骑兵,是这几日跟随他从军营到洛迦山,又到临海郡的骑兵,一直受命在暗中跟随,从未敢露面打扰两兄妹的独处。

    半月后,姨母回沈宅,召她入宫。

    她记着哥哥的嘱咐,以病推脱,姨母不以为意,笑说她是被哥哥惯坏了,圣旨岂是能称病不接的。姨母责难数句后,不再多言,她以为此事已过去。

    未料姨母竟早做了安排,趁她不备,绑缚于木箱内,带离沈宅。姨母是沈家的人,纵使有沈策的叮嘱,谁也不会料到这一箱“加持香”会是郡王的胞妹。

    待到临海郡外,王军接应,再无追回沈昭昭的可能。

    她被关在东宫偏殿。

    姨母声泪俱下,劝她让沈策交出兵权。如今皇帝已决定对沈策下手,姨母和表哥必须站在皇室这一方,才能保命。

    姨母料算到了,她于沈策的重要。

    可姨母没料算到,沈策的妹妹,怎会受人要挟。

    ……

    殿外的雨更大了。

    她五内俱焚,浑身恍若火烧。

    手指还在固执地想要找地板上的裂痕,以为这里是临海郡的沈宅,早忘了这是宫里。她柔柔地又问了句:“哥哥到……洛迦山了吗?”

    身边的那个不相识的小宫女终于哭了:“姑娘,从柴桑到这里,是不会经过洛迦山的。姑娘你记错了。”

    她极慢地眨了下眼,泪水从眼旁流淌而下。

    好像上一刻还是意识清醒的,自此,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唯一的念想也被掐灭了。

    其后两日,她只记得洛迦山,气息有进无出。

    心头挂念的仅有渡江一战,哥哥是否平安。

    弥留之际,殿门似被推开,木头碰撞墙壁。

    她好像闻到了熟悉的香灰味,有水,混着手的温度,落到她的脸上。

    那不是水,全是血,小宫女早就吓得瘫倒在地,持剑走入的人浑身浴血,手上全是血。他从知道她被召入宫,就不舍昼夜地往回赶,从在数百里外听说姨母去了沈宅就知道会出大事,一定会出事:“昭昭。”

    她努力吸着气,眼泪往下冲,冲掉了脸上的血。

    “哥……”

    她睁着一双眼睛,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努力想看清他,都是一个轮廓,一个影子。手指在他的掌心里滑动着,划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沈昭昭的手在往下滑,又被他抓住,两只手都合在掌心,紧紧握住。

    往日脉脉盈盈的眼眸里没了光,全散了。

    “去找红布……”他声音嘶哑,在咬着每个字,喉咙里混着血。

    身后浴血的将士皆不懂这背后含义,立于殿内,全是无措。

    “去找红布!去!”

    他知道她要什么,从头至尾都知道。沈策其人,狡诈多谋、能征惯战,能识破敌军的阵法诡计,又如何看不破自己妹妹的心思……

    往日他被困于心,受缚于己。而今,他终看破。

    谋逆可为,娶昭昭有何不可?

    你我自幼孤苦,彼此便是倚靠。

    你要我,为何我不能给。

    后记

    沈策,字牧也。名门之后,姿貌过人。

    少时多难,与其妹寄人篱下。凭战功进爵为王,善以战养战,性暴戾多疑,狡诈多谋。后招皇室忌惮,囚禁其妹昭昭,妄以亲眷制之。

    沈策兵临都城,其妹吞香而亡。策震怒,焚烧宫室,弑杀天子,海内震动。

    更有传闻,宫破之日,沈策一人一马,怀抱一红衣女子离宫。后再无踪迹,江水两岸一时无主,南境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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