绒绒的寝室此刻红烛高照,云母屏风映出一双人影。
“这人……你从哪里弄来的?”
“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今日早些时候,白蛟说酒肆中来了张生面孔。第一眼我就瞧上了他,于是就把他留下了。”
时雨站在帷帐一侧,看着欢喜不已的绒绒,面有狐疑,“怎么留下的?”
“这个嘛……我不过是劝他饮了一杯酒。”绒绒轻咬嘴唇,时雨什么都还没说,她自己先心虚起来,“好了好了,是两杯‘思无邪’行了吧!我将酒盛在最大那只琉璃觞中,谁知他一口就喝干了。”
时雨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思无邪”这酒得之不易。他当初照着绒绒从昆仑墟上“捎来”的方子,花了近百年才凑齐了材料,几经尝试,最后也只得了少许。由于酒中有几味奇珍再难觅到,这“少许”可谓是绝无仅有了。据绒绒所说,就算是她旧主那样的上神,一杯“思无邪”喝下去也要摇摇欲坠。她自己平日里不敢也不舍多喝,馋了便打开酒坛闻上一闻。谁想到这次竟下了血本。
“一时摸不清他的来头,我这不是怕他跑了吗!”面对时雨眼中讥诮,绒绒有些委屈,却殊无悔色。
时雨叹道:“明知他来路不明,你也敢下手!忘了我提醒过你什么——还口口声声说自己从不惹事。白蛟他们就任着你胡来?”
“我当真中意于他。白蛟和老堰也说这人与我可堪匹配,只是要等你回来瞧上一眼,再行好事不迟。”
“等我做什么?我才不管你们的腌臜事。”
他们这些家伙虽是仙魔道中的末流,但好歹修得了长生之躯。活久了,又没有奔头,大多在凡间攒下了一身恶俗嗜好,或爱财如命,或纵情声色,或嗜赌好斗。只要不犯下大错,惊动上界,日子怎么恣意怎么来。
时雨冷心寡欲,算得上一个异类。
绒绒谄媚地说:“你我挚友一场,我有好事,怎忍教你错过。”
“放屁!”
挚友既不买账,绒绒只得在他拂袖而去前从实招来。“我以前没干过这种事,心中没底。万一……”
“空有色心却无贼胆,可笑至极。你都给他灌了两杯‘思无邪’,还怕什么‘万一’!”时雨扫了榻上那人一眼,“顶多长睡不醒罢了。”
“好时雨,你就帮我一次吧。”绒绒跺脚道:“我说日后我俩凑一起双修,你怎么都不肯。如今我好不容易又遇上一个顺眼的,你还袖手旁观,难道忘了这六百年来是谁收留你的?”
众生修行的正途皆需依仗天地清灵之气,如今此路已近断绝,这才有各种歪门邪道滋生。什么“双修”?全是绒绒从阿九之流那里听来的鬼话!不过是她们贪恋皮相,沉溺欢爱的借口罢了。
时雨甩开绒绒拉扯他衣袖的手,终究还是无奈,上前了一步俯身去看榻上闭目昏沉之人,却差点没被闪瞎了双眼。
无怪时雨见识短浅,委实是那人打扮太过热闹惊人——只见他辫发束于翠金华冠,一身纹饰繁复的绿袍衫、紫绫裘、洒金裤,腰缠嵌金革带,上面不知坠了多少个香囊玉佩,偏偏脚下还踏一双锦绣六合靴。他这模样幸亏是在此处,若光天白日在长安城中游走,不以服色僭越入罪,恐怕也会被当做疯癫之人。
不过,鬼市中从不缺奇形怪状的人物,除了打扮得不伦不类,这锦衣暴发户乍看之下再无惊人之处,长得也不过尔尔。再想到他轻易就着了绒绒的道,时雨心中很是鄙夷——不知哪处山野里冒出来的俗物!
“你看上的就是这种货色?活脱脱一只斑斓锦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和嘲弄。
绒绒俏脸飞红,“你懂什么?我偏喜欢他又俗又冷的模样。再说了,日后他成了我的人,怎么打扮还不是我说了算?”
时雨的确不懂,也不屑弄懂这些古怪的心思,只将一手覆于那俗物天灵之上,沉吟片刻,笑道:“奇了,他竟不是雀精所化……你打我干什么?”
“能否窥见端倪?”绒绒无心与他计较。
时雨摇了摇头,“不知是不是因为你那两杯‘思无邪’的缘故,从他灵识中什么都探不到。不过他身上妖气、鬼气、魔气俱无,也不似地仙、灵魅,是有几分古怪。”
“我就说吧,上达九天,下至九幽,我也算见多识广,居然看不穿他底细。看他面貌,难不成是鲛人?”
“鲛人身上的海腥之气你嗅不出来?”时雨不以为然,却也被唤起了好奇心,“不如剖开看看?”
“你敢!”绒绒自然是舍不得的,柳眉倒竖地护在榻前,唯恐时雨趁她不备痛下毒手。
时雨觉得有趣,不由笑了一声:“看他娘里娘气,安知是雌是雄?你可要看仔细,当心闹了笑话!”
绒绒被唬得不知所措,她从未想到这一层。初见这人时他便做男子装扮,穿得花里胡哨,人却冷峻不俗,莫名让她春心蠢动。经时雨提点,再细细端详,榻上之人面白无须,身形稍显单薄,果真男女莫辨。
绒绒不敢大意,索性当着时雨的面一探究竟。那人周身瘫软,双目紧闭,由得她摆布,很快就连贴身的短绯内衫也在绒绒手下敞开来。绒绒顿时松了口气,看向时雨的眼神甚是得意——眼前这副躯体虽无虬结筋肉,却可见修韧洁白、力蕴深藏,是不折不扣的青年男子之身。
“脱了倒比先前能看,总算没有辜负两杯‘思无邪’。”时雨扫了那人一眼,目光落在妆台之上,“那是他随身所携之物?”
绒绒心不在焉回答道:“是啊,我见他时,他身上只带了这一把破伞。”
时雨走过去,将伞拿在手中。那人一身锦衣亮晃晃的,这伞却颇为古旧寒酸。时雨尝试了一下,未能将伞打开。
“良宵美景,我就不打扰了。人归你,伞归我,如何?”时雨问完,绒绒头也不回,只挥了挥手。
时雨也不与她计较,掂掂手中的油伞,识趣地出了香闺。
他在廊下撞见了正要与南蛮子斗法比试的老堰。老堰眼尖,认出时雨手中之物,试探问道:“这不是绒绒姑娘情郎的伞吗?姑娘既将它给了小郎君,不知……那人一身无用的金银细软能否赏了我?”
老堰爱财,不但常在鬼市买卖,和凡人也常有交易往来。
时雨和颜悦色道:“绒绒一贯重色疏财,又逢喜事,好说话得很。你这就去问她,她断无不肯之理。”
“此言有理。”老堰面上一喜,兴冲冲朝绒绒房中去了。
不消多久,果然有老堰的惨叫传出。
时雨“噗呲”一笑,对面的南蛮子也心领神会。
南蛮子是巫咸后人,面色黧黑,从不言语,颈上缠绕着两条长蛇,一青一红,嘶嘶地吐着信子。他是白蛟好友,与时雨也算相熟。时雨百无聊赖,伸手去逗弄那两条蛇,还未靠近,两条蛇骤然受惊,飞快地缩进了南蛮子的怀中。
那两条蛇乃南蛮子豢养的灵物,凶狠乖张,剧毒无比,虽伤不了时雨,却从未惊惶退避。时雨一愣,南蛮子也有些疑惑,两人都不约而同看向了时雨手中的伞。
这时,老堰已捂着头匆匆返回,一见时雨便嘟囔:“小郎君又拿我寻开心,为何不说绒绒姑娘正要……”他眨了眨眼,转而低声笑道:“我看绒绒姑娘这次很是上心呀,还拧了帕子亲手替情郎擦身。要我说呀,她还是太嫩,那小子白天在酒肆中,眼睛便直勾勾地盯着她看。郎情妾意的,何必用上‘思无邪’!”
“那人醉倒之前可曾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时雨问。
老堰挠着头回忆,“什么都没有。他坐了半日,只是听乐师击鼓奏乐。绒绒姑娘上前敬他,他倒二话不说就喝了。对了,那小子细皮嫩肉的,他低头时,我好似瞧见他颈后有一片刺青……”
“什么刺青?”时雨话音刚落,绒绒房中忽而又传来一声痛叫。
“好生激烈!”老堰窃笑道。
竟会激烈至此吗?时雨正困惑着,只听绒绒连声疾呼:“时雨,时雨快来!”
时雨赶到绒绒房中,绒绒神色慌张地站在床榻几步之外,衣衫略有些凌乱。
“你快来看看,他背上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人依旧周身瘫软,侧卧着一动不动,金冠锦袍和和各种香囊环佩已被卸去,只余一条裈裤,赤裸的背上果然可见墨色刺青,从后颈延展至整个脊背。
时雨上前,正待拨开他披散的辫发察看。绒绒警示道:“当心。我方才就是摸了摸他那处的刺青,好似被雷电击中了一般,疼得我差点站立不住,现在还通身发麻呢。”
既动不得,时雨只得在近处端详。那刺青线条古朴流畅,后颈隐约是火焰与雷电交织的纹样,一路沿脊骨盘旋往下,在后腰处图案变得繁复,居中乃是一只三头之鸟,形貌狰狞,一爪执利器,一爪握混沌。
“我竟想不起来何方部族有此纹饰。你可觉得眼熟?”绒绒问。
时雨默默摇头,绒绒也并不意外,“你终究年岁尚浅。或许我是见过的,流黄辛氏?烈山氏?羽民之后……不对不对。唉,隔得太过久远,我想不起来了。”
“看全了吗?”时雨虚指那人腰眼,尚有一部分图案隐没在裈裤之下。
绒绒飞快将手背往身后,似有向往,又心存余悸。“我原本正打算把它脱了,可现在……不如你替我看看,我绝不跟你计较。”
“废物,白活了那么多年!”时雨恼道。事到如今,就算绒绒死了这条色心,榻上这家伙也棘手得很。放不得,也留不得,进退两难,眼下最要紧的反而是弄清对方的身份。
他从没有做过这种事,强压下心中异样,小心避开刺青纹路,摸索到了那人的胯上,正要一鼓作气将裈裤褪下。谁想到哪饮了两杯“思无邪”的苦主动了动,竟将身体翻转过来,一臂横在额前,慢慢睁开了眼睛,视线恰与时雨相对。
时雨的手仍在他胯上,因他姿势改变,那只手的落点更不可名状。
“小心!”绒绒惊叫一声。
时雨来不及撤手,对方自床榻上跃起,一指疾点向时雨眉心。时雨避无可避,顿觉如利刃刺入颅内,神魂激荡、头痛欲裂,当即向后倒去。
那人站定了,垂首看了看被险先被剥光的自己,披上外袍,面有愠色,一脚踏在时雨粉妆玉砌的脸蛋上,“下作阴邪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