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雨坐在皮货行的屋顶,旁观灵鸷与他的同伴们道别。
盘翎口口声声说灵鸷为人冷淡,不易相处。怎么在时雨看来,那些白乌人一个个与灵鸷的关系都还不错。盘翎自己啰里啰嗦地在灵鸷身边说了许多话,迟迟不肯滚蛋;断了一臂的常羽也笑着与灵鸷相互拍肩。霜翀自不必说,他虽然没有废话,但与灵鸷相视而笑,莫逆于心的那种默契更让时雨在醋海中连连呛了好几口。
“他们走了,灵鸷留了下来,你应该高兴坏了才对!”绒绒疑惑地打量时雨。
时雨吃了一惊,他分明有所提防,竟不知绒绒是如何冒出来的。
“怎么你也没回昆仑墟?”他没好气地说。
“谢臻没了,我怎么舍得再抛下你们。”绒绒巧笑情兮,“想甩开我与灵鸷双宿双飞?有我这样擅风情、精通魅惑之术的高手在旁指点迷津,是你们这两块榆木疙瘩的一大幸事。”
“风情魅术?你指的是如何费尽心思让每一个意中人都拒绝与你双修?”时雨在绒绒好不容易复原的心口又插上了一刀。
绒绒根本不通魅惑之术,她自以为的“风情”只不过是脸皮厚罢了。
“别急着落井下石。”绒绒托腮幽幽道,“日后你再行不轨之事,被灵鸷打死之前,我或许还能救你一命。”
时雨懒得与绒绒计较。真奇怪,在好些年龄举止、衣着装扮相似的白乌人中,时雨仍然能够一眼将灵鸷从他们中间辨认出来。
绒绒不无同情地说:“在灵鸷三百岁以前,无论男女皆有可能成为你的敌人,我都替你觉得累呢。”
时雨怏怏将玄珠吞入腹中:“想不到他还是个处处留情的家伙!”
失落之余,他竟忘记了身边的小结界已撤去,以灵鸷的敏说,说不定这句话已被他收入耳中。
果然,正站在霜翀身边的灵鸷忽然扭头朝他们的方向看了过来。灵鸷神色如常,薄唇微抿,却一反常态地没有抵抵御时雨的窥心之术。
时雨如愿倾听到了灵鸷的心声——“孽障,待会儿再收拾你。”
当白乌人也离去后,福禄镇一隅又恢复如常。轰轰烈烈的一场恶战紧跟着一场好戏,各路神圣你方唱罢我登场。可当这些都已结束,他们才发现天色尚未破晓,原来连一个夜晚竞然都还未过去。
枯井还是那个枯井,周遭半点打斗痕迹也无,皮货行管事的鼾声还是那样平稳悠长,唯一的变化只是来时的四人只余三个,谢臻成了一具冰冷的尸身。
比起那些“无关紧要”之事,时雨以为灵鸷更有可能在谢臻之死上耿耿于怀,毕竟时雨曾说过定会保住谢臻平安。话犹在耳,人却在眼皮子底下无声无息地没了。
时雨对谢臻从来谈不上好感,甚至想过这凡人死了才好,弄不死他,也可以用几十年光阴轻而易举地熬死他。可是他没有想到,当谢臻真的死在他面前,他竟毫无畅快之感。他倒希望灵鸷能怪罪于他,怎么样都行,只要灵鸷能好受一些……或许,他也能从心里坠了铁似的沉重中解脱出来。
“是我没用,考虑不周……都怪我!”时雨对沉默立于谢臻尸身旁的灵鸷说。
“跟你有何关系。”灵鸷看上去反而平静得多,“我在想,他死前若尚存清明,会留下什么话。”
“他定然会说:‘还好不是很痛……太麻烦就不要救了。’”绒绒扑哧一笑。她已经为谢臻哭了一场,眼睛还是红肿的。这声笑过之后,她又觉得有些不妥,惴惴地瞥了灵鸷一眼。
灵鸷竟也微微笑了起来:“你说得没错。”
按时雨的话说,这蜃眼已被谢臻的血唤醒过一次,虽然半途而废,但是换作另一个人的无怨之血恐怕难以再起作用。好在谢臻的魂魄终将坠入轮回,距离灵鸷三百岁还有百年光景,他迟早还会找到下一个“阿无儿”。只是这一世的莲又错过了。
灵鸷在葬龙滩用无尽之火将谢臻的尸身火化,亲自把骨灰送回了金陵谢家。他并未在谢家人面前现身,只是将谢臻生前的那块玉佩与骨灰放在了一处。
谢家人在看到玉佩之后果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个苍老的妇人当场昏厥了过去,匆匆从外赶回来的长髯男子也扶着门老泪纵横。他们应该便是“阿无儿”这一世的父母。
谢臻对灵鸷说过,他自幼体弱,宿疾缠身,又长年在外漂泊,他父母早已不抱期望,应该也有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预料。可到头来,落入灵鸷眼中的仍是两老的刻骨悲恸。
谢臻出殡的前夜,灵鸷站在他生前所居院落的飞檐之上,看到了一池残荷,断断续续的悲泣声不时入耳。灵鸷不解凡人的情感,至多不过百年的匆匆之身,在他看来犹如朝生暮死,浮云泡影,何来那么多牵挂与悲喜。莫非正因此生短暂,故而难舍情浓?
转世后的阿无儿还是阿无儿,但人世间、至亲前再也没有了谢臻。
灵鸷忽然对凡人的一辈子好奇了起来。白乌人不入轮回,若无外力干扰本可长生,就算是被抚生塔消耗,难逃灵衰而灭的宿命,通常也能撑过三千年。
抚生塔下的三千年也算得上漫长了,爱恨皆是奢侈之物。
他想,下一世定要瞧着阿无儿完完整整活过一遭才行。
绒绒和时雨在长安城等着灵鸷。不用迁就谢臻,天地之大他们来去自如。灵鸷回到鬼市的那座宅院,时雨偕三个绒绒出来迎他。
饮了青阳君指尖血的绒绒修为大有精进,她可以一化为三,而且皆为实体,可以各行其是。为此绒绒颇为得意了一阵,常常将三个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地招摇过市,也热衷于自己跟自己玩投壶、闲磕牙。
时雨对这可笑的法术倍加嫌弃。三个绒绒三张嘴,六只眼睛六条腿,可脑子还是她原来那一个脑子,因而这三个分身的用处显然有限。时雨让白蛟与绒绒切磋了几回,三个绒绒依旧不能在白蛟手下讨到便宜,最后白蛟因为太过眼花缭乱而主动弃战。
灵鸷回来后,一个绒绒端茶送水,一个铺床叠被,一个跟在身后说笑解闷。她喜滋滋地问灵鸷可还受用。
灵鸷嘘了口气说:“一个已多……够了!”
时雨于是幻变出火浣鼠,三个绒绒都怕得要命,逃命时快如三道闪电。从那以后她稍稍收敛了一些,对这法术的新鲜感也退去了,非到必要时不再劳心费神地放出另外两个分身,整个鬼市的妖魔鬼怪都松了口气。
说起来,自从灵鸷暂居于绒绒酒肆中养伤,白蛟和南蛮子这等熟客如无要事,轻易也不再登门,偶然与灵鸷照面,往往噤若寒蝉。
时雨问白蛟:“除去初见那次,他也不曾与你为难,你们为何这样怕他?”
谁知白蛟反而大惑不解地追问时雨:“那白乌人到底用了什么恶毒手段,让你至今未能将他摆脱。绒绒也就罢了,她没心没肺,多半贪恋对方年少不凡,可是你呢,你难道不是畏惧于他?罔奇说你对白乌人有意,我知道这定是你为了自保而委曲求全……”
时雨笑而不答。他已忘了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怕灵鸷的,他而今只怕别离。
灵鸷也食言了,除去让时雨补裰旧衣,他并不曾真正“收拾”时雨。哪怕是时雨在他嘴上亲的那一下,似乎也被他抛在脑后了。
时雨思来想去,难以排解,到头来还是去请教了绒绒。他问得十分含蓄,还假称是白蛟和洛阳花仙的逸事。绒绒有些疑感,以白蛟的为人怎会生出如此情窦初开的困扰。然而她许久没有遇上这样合心合意的话题,仍是兴致高昂地为时雨解惑,天宫地府的风流韵事都被她信手拈来举例。
绒绒说得天花乱坠,可时雨并不想听那些香艳孟浪的秘闻,至少不想让三只亢奋的紫貂轮番说给他听。他只想知道,若被人偷偷亲一口,通常该如何应对。
绒绒说,对于凡间女子而言,被夫君之外的人轻薄,寻死都是大有可能。可他们并非世俗之辈,无须扭捏行事。若是钟情之人,自然心愉一侧,若是厌恶之人,恨不得亲手诛之。
时雨问:“要是毫无反应呢?”
绒绒白了他一眼:“那是被狗啃了吧!”
灵鸷显然没有对时雨“亲手诛之”的意思,时雨发现了,无论他对灵鸷说多么无耻的话,做多么无耻的事,灵鸷也不会对他痛下狠手。
这是幸或不幸?
他在灵鸷心中,到底是钟情之人……还是狗?
灵鸷没有跟随霜翀回到小苍山,究竟有没有一丝一毫是为了他?
时雨没有向灵鸷求证,虽然问了也未必有答案,但他宁肯心存侥幸地陪他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