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蜃眼出来后,灵鸷、时雨和绒绒又在乌尾岭待了十一年,其间他们两次回到孤暮山拜访相满。相满的法术在灵鸷的点拨下有所进步,凝出的雪球更大更圆,也可飞到从前两倍的高处。她感到十分高兴,却依然不肯离开旧地。
谢臻一世未曾婚娶。他二十岁那年,赖掌柜夫妇先后离世,他卖了福禄客舍,从此长居于乌尾岭过上了世人眼中隐士的生活,直至二十九岁时死于一场急病。
谢臻生前和绒绒合力绘制了一幅羊皮画卷,上面详细记载了他这两世遇到的大事小情。绒绒说,这样的话下次再见,直接将画卷拿与他看,也可少费些唇舌。
谢臻死后很快再入轮回,他每一世都叫谢臻,鞭法一直很好,娘胎里始终带着头风之症;仍然怕死怕痛、懒如冬蛇;仍然浪荡不羁、尘世缘薄;仍然活不到而立之年,也从未娶妻生子,总是对一个小土地念念不忘;仍然出生在灵鸷长居之地附近;仍然被时雨嫌弃;仍然不肯与绒绒双修……
灵鸷他们在东海游历了十多年,后来又去了震蒙氏故里、登了北幽之门,还在玄陇山盘桓二十载,最后逗留鬼市中陪伴出生在长安城的谢臻过了一世。
距离灵鸷的三百岁越来越近,时雨的脾气也越来越无常。绒绒和谢臻都宁肯离他远远的,免得不小心遭了池鱼之祸。但时雨从不提离别之事,也不喜人提,就连灵鸷偶尔说起霜翀捎来的小苍山近况,他也要冷下脸来。他将心神都寄于玄珠之上,修行时却心不定、身难安,要不是灵鸷在旁护法,他险些入了歧途。
好几次灵鸷夜半惊醒,发现原本栖身于绳床之上的时雨手执烛火坐在床沿,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尽管以灵鸷的胆量不至于受到惊吓,时雨还是免不了吃顿苦头。灵鸷也因此要他另觅居所,如不是化身雪鸮,不许再踏入房内。
这一夜,灵鸷受梦魇所困,五内焦灼烦热。他睁开眼,发现时雨的手在他身上。
“我说过,无须替我掖被。”灵鸷看着时雨手落之处,不想错怪了他。
“非也,我只是又生邪念,夙夜不得安生,想来做些无耻之事。”时雨指尖轻移。他长着一张清华高洁的脸,用十分端凝的语气说,“其实上一次‘掖被子’被你用烛剪所伤也是我有心下手,无奈被你发现,我却不敢承认。”
灵鸷坐了起来,本想说点什么,到头来只是默默将脸转向暗处。时雨知道灵鸷近年来一直在隐忍于他,但这样的纵容和退让只会让他更心焦如焚。
“无论我认还是不认,忍或不忍,你终归要走!那我为何还要在意你怎么看我?”
时雨翻身跪坐于锦被之上,他膝下挪了两步,半边身子已逼近灵鸷。
灵鸷稍稍后仰:“你不在意我如何看你,也不怕我手刃于你……”
“别用烛剪,用这个。”时雨抽出伞中剑放到灵鸷手畔,“杀我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都快过了百年,你为何还是破不了这点迷障?”
“再过多少个百年我都不会甘心!”
灵鸷的背撞在床上,他一脚将时雨蹬开。时雨熟稔地避过,又重重扑了过来。这百年来灵鸷对时雨的身躯发肤乃至气息心脉都不陌生,也谈不上羞怯不适,只是骤然凑得那么近,时雨的上下其手让他感觉十分怪异。
“孽障,你压着我头发了!”
时雨可管不了这些,含糊道:“我不管……除非换你压着我。”
灵鸷沉默了片刻,推开了时雨的脸:“好,你先起来。”
时雨顿时一僵。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撑起来看了灵鸷一眼。
灵鸷眼神清明,面色如常,也不似在讲笑话。
“你不是骗我吧……我不下来……哎哟!”
灵鸷这一脚踢个正着,他翻身而起,斥道:“啰里啰嗦,我让你起来还用得上骗?”
时雨滚倒在床沿,怔征看着灵鸷的手按在剑柄之上。
“混账东西,你也不怕这剑割伤了皮肉再难复原!”灵鸷将剑插回伞中,撩开乱在胸前的长发,冷冷对时雨说,“你先脱了!”
时雨反手抽了自己一下。其实不必如此,被灵鸷蹬中的部位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眼前一幕绝非虚虚妄。纵然精通幻术如他,也断然造不出这样离奇情景。
“你怎么这样磨蹭,衣服底下见不得人?”
在灵鸷的催促之下,时雨那股无赖气焰反而灭去了不少。他不自觉地一手掩在衣襟上,迷瞪瞪地问:“你要干什么?”
灵鸷有心杀他,也无须剥光了赤条条地下手。
“我方才做了一个梦。”灵鸷有些烦闷。
他梦到自己站在幽深廊道之上,脚下是打磨光滑的巨大苍石。这是如晦阁,白乌氏大掌祝居所。现任大掌祝莲魄性情乖僻,别说寻常族人到不得这里,就是她近身随侍之人轻易也难靠近。灵鸷身份特殊,也只在不得已时来过。
灵鸷撩开层层帷帐,一边思索记忆中的如晦阁是否有这么多障眼之物,一边疑惑自己为何深夜到此。光着的脚忽然被绊了一下,他低头,看到满地凌乱衣衫。除了大掌祝的祭袍,那条卷云纹鞶革也颇有些眼熟。白日里,温祈指点他们吸纳灵气的心法,腰上所系的不正是它?
灵鸷顿感不妙,仓皇转身要退出去,却迎面撞见了帷帐尽头的一幕。这绝非他来此的本意,他乱了阵脚,可任他如何回避,四下找寻出口,眼前无处不是紧密交缠的身躯,还有他熟悉的面孔。威严、温蔼、庄重、冷清全然不见,只有极致的欲望和分不清欢愉痛苦的狰狞。
灵鸷被时雨从梦中扰醒时着实松了口气,自己为何会做这样大逆不道、有悖伦常的梦?可梦中的他在惊惶之余,心里却一直有个声音在问:就是这个?这就是他们快乐和不快乐的根源?
灵鸷不想诉之于口,而时雨最大的好处在于只要灵鸷不设防,他便可将那些底细窥得一清二楚。
“有些事我看在眼里,却始终无法理解。他们为何不甘,为何自苦,为何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灵鸷支颐沉思,“我想了将近百年仍然未有答案,今夜梦境或非偶然。”
时雨小心试探:“那你究竟知不知道梦里所见为何事?”
灵鸷的别扭来自梦中人,而非梦中事。他冷笑一声:“阴阳交合,乃生万物,这是繁衍绵延之本。有什么了不得的?”
时雨强忍心中酸涩,用尽可能平淡的口吻陈述道:“你和霜翀日后便是如此。”
这在灵鹜看来确实有些古怪,但也仅此而已。对他来说,这是顺天命之事,与他身上其他职责并无分别。他自幼就知晓,有很多事无论自己喜不喜欢终须去做。霜翀也是这样。
可后来灵鹭才知道,霜翀虽也无可奈何,但心中的不甘远比他更深。
“霜翀说我之所以不在乎,是因为我还缺少了一样东西。”灵鸷眉心紧皱,“他有的我明明都有!”
时雨神色更为复杂:“所以你想看看我有没有?”
“差不多吧!”
“为何你不去找绒绒和谢臻?”
时雨自是不肯让灵鸷去找那两人的,他只是想听灵鸷说出自己在他心中终究有所不同。
灵鸷说:“绒绒我已看过,没什么可看的。谢臻这几世在我眼前长大,哪用得着大费周章。”
时雨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方抬起脸笑道:“有些事光看无用,要一试方知。”
“你说得没错。我想来想去,绒绒太过吵闹。谢臻他到底是个凡人,万一中途禁受不住……”
“这才轮到了我?”时雨心中一时如火,一时如灰。
“你不愿意?”灵鸷斜睨于他。
“你明明知道的。”时雨额头与灵鸷相抵,鼻尖相触,“你在我身上做什么都无妨。”
时雨的身躯并非不美,然而灵鸷审视一番后,他更留恋的仍旧是那双眼睛。当时雨的唇辗转于他嘴角、颈项之时,他尝试着将自己一缕发丝架在时雨长睫之上,它战栗的模样有如无声春雨。这是灵鸷短短两百九十六岁生涯中所能体会的极致缠绵、湿润和柔软。胜过了温祈描述的江南的莲,胜过传闻中空心树心的汁液,也胜过时雨在他身上所做的事。
时雨双眸轻合:“我恨不得将这双眼睛挖下来给你……又怕你从此不肯多看我一眼。”
灵鸷似迷途在那场雨中,神思也有些忧惚:“我有那么好吗?”
时雨亲着他,蹭着他,在耳边道:“是我太贱了而已,怪不得你。”
时雨面貌灵秀,可身躯依旧是年轻男子的身躯,同为习武修行之辈,相比之下灵鸷反而显得更为柔韧纤白。他顺着灵鸷颈脖一直往衣下探索,下手很重,气息全乱。
“别碰那里!”灵鸷忽然按着他的手背,似有阻挠之意。
时雨不管不顾,眼中水气如雾如酥:“你不是想知道你少了什么,我替你找找……”
他话刚说完,手下如握火炭,瞬间弹开,满脸掩饰不住的痛楚之色。忘情之下,他早将灵鸷身上刺青忘得一干二净。
然而就此罢手是万万不能的,时雨待身上那阵疼痛酥麻稍缓,眼中红芒一现,竟不惜在此时催动玄珠护体,再次触向灵鸷身上禁忌之处。
很快是一声闷哼传来。
“这是什么邪术!”时雨捶床踢被,大怒不已。
灵鸷也显得有些失望,抹了把脸倒向一旁:“果然不行。”
“谁说不行?”时雨抓住灵鸷抛给他的衣物,两三下缠于手臂,口中嚷嚷道,“我偏不信邪……嘶!”
灵鸷意兴阑珊地压住了他的手:“别动了,那处也有!”
“为什么?”时雨看着灵鸷身上电光隐去,光裸洁白的肌肤只余墨色纹饰,那隐隐可见的三头之乌手握着利器和混沌,仿佛在无情地嘲弄于他。淬红的铁块浸入冰雪也不过如此,他恨声问,“可是因为足铃?”
灵鸷意外他竟能一下就想到这里,点头道:“足铃未除,刺青便无法退去。我以为……”
足铃鸣响之后方能解下。心动则铃动,可方才那般情热,灵鸷足下玄铃仍如空心一般。
时雨沉默了下来,滚烫的身子染了一身霜雪之气。恍间他也不知该迁怒于谁,足铃,灵鸷,还是他自己?
“你现在知道你少了什么?”时雨垂眸苦笑。
“是‘欲’吗?”灵鸷这百年里并未一无所获,今夜的梦也让他若有所悟。
“你知道,但你没有。”时雨将手置于灵鸷心口,所幸那里并无刺青。
“欲者,情之应也。我亦有所求!”
“你该问问我所欲为何!我想要一人,是交付、占有,是恨不能将其揉碎、吞噬,是不死不休……”
时雨曾以为自己只是想要征服一个白乌人,但他见过盘翎,也见过霜翀,又用了百年来平复心结,可周身骨血还是牢记初见第一面就将他踩在脚下的人。他管不住被烛剪刺穿过的手,每被刺青灼痛一次,心中渴求更是疯了般滋生蔓长,急欲找寻扎根之处。这势头仿佛可掏空灵窍,令他五内虚沸。他不能拿下他,就甘愿送上自己。
“你所言的不过是征服之欲。”
“所以你族中才有鸾台一战!”
灵鸷震惊之下想要掀翻身上的时雨,却发现双足一时动弹不得。
时雨说:“如果可以,我倒宁肯一试,哪怕死在你手里我亦无怨。”
灵鸷不愿在这种时候痛下狠手,然而时雨提及的正是他最为厌恶之事。
白乌氏始祖乃是情鸟所化,一生唯有一伴,即使受到烛龙之咒也未曾改变。他们族中又历来崇尚强者,心甘情愿交出足铃者往往臣服于此生的伴侣,随对方意愿而择定男女,终生不离其左右。这样的关系看似有所从属,但因发乎于本心,双方大致还是势均力敌的。
鸾台之战就不一样了。
鸾台之战但凡一方相邀,另一方不可拒战,势必要分出一个胜负。邀战者落败必死无疑,但若是应战者败了,被迫摘下足铃,半数元灵将被夺走,此生都需俯首屈从于另一方,哪怕生杀予夺也得百依百顺。与其说是伴侣,其实连主仆都不如。
近千年来小苍山最负盛名的鸾台一战莫过于莲魄与温祈之争。他们一个是醴风的爱徒,一个则天资冠绝于同辈,下任大掌祝势必出自他们之中。谁也没想到莲魄会冒险邀战,面温祈败了,从前那样铮铮佼佼的一人最后沦落到仰人鼻息的下场。
灵鸷也千百次地想过,若没有那一战,温祈就不必活得那样艰难——哪怕世间因此也不会有他的存在。
“我绝不向任何人邀战,但若有人逼我到那一步也唯有殊死相搏。只要有一口气在,我便不会让自已落到那种境地!”灵鸷面无表情地看着时雨。
“要是发起鸾台一战的是霜翀呢?”
“除非他疯了。”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话!”
“我同样会力战到底。但他绝不会那样做。”
时雨不喜灵鸷对霜翀毫无迟疑的维护,赌气道:“万一你的足铃也未因他而响,我看你们如何凑成一对!”
灵鸷对此早有打算:“大不了我去求取空心树心,其汁液服之可生欢喜,也可催动足铃。”
“你非得认定他吗?他会成为大掌祝,而你交出足铃,只能成为他的附庸。你未有过丝毫不甘?”
“没有!”
为何他们都把“不甘”二字挂在嘴边,时雨如此,霜翀也如此!
时雨的乌发垂落在灵鸷胸前,话语也一声声在他耳边。
“那我呢?你从没想过我吗?为何偏偏要在我身上尝试,无论我对你做过什么你都默许了。在你心中我没有半点不同?我不信。”时雨喃喃低语,“我在罔奇、绒绒他们面前从不肯承认,其实我已想通,无论你今后是男是女,我愿意身随你定。你喜欢什么我就是什么。畜生都变了,还有什么不可以的。可是任我千变万化,也无一样是你想要。时日一到,你还是会走是吗?”
灵鸷的手又横挡在眼前,像畏光一样回避那惊心动魄的眉眼。
“是!”他横下心道。
时雨已小心避开灵鸷身上的刺青,可灵鸷似能感到有湿痕蒸腾在颈后的电光石火之间。他想要伸手去拭,时雨执拗地将他的手臂压回眼上。
“你并不抗拒我,也不抗拒日后成为女子。只是你必须屈从于霜翀,哪怕这并非你的本意。”
“霜翀比我更强,他才是大掌祝最佳的人选。”
“白乌人已经为抚生塔而活了,你还要为霜翀而活?盘翎尚有选择,你为何没有?”
“我不能!”
“谎话!你身份比他们高贵,自幼受教不逊于任何人。说什么霜翀比你更强,你可曾为自己争取过?我不想看着你仰人鼻息,一世委曲求全。灵鸷,灵鸷,就当我求你了,你心中无我,但我也盼着你自在而活!”
“我不能……”
“你的‘不能’,是为霜肿,还是为白乌?”
“自然是为了白乌!”
灵鸷眼中的痛苦之意已化为怒火。这怒火既是为着时雨的苦苦相逼,也为着那些被他抛却在脑后的往事。
——你非天佑之人,注定成不了族中最强者。
——好好辅佐霜翀,白乌的将来就系于你们身上。
——这不是你该碰的东西,你只需做好本分!
——大掌祝之子又能如何,还不是霜翀手下败将。
——你不会心有不甘吗?那是因为你少了一样东西!
……
“既然与霜翀无关,事情就好办了。灵鸷,你听我说,你若不肯回去,霜翀必然出来寻你。只要你我联手,杀他不在话下。我自有办法将此事掩盖过去。没有了霜翀,以你的身份和能力,将来你就是大掌祝,你就是白乌之主。就像莲魄那样,到时谁敢逆你之意!你放不下责任,仍可为族人、为抚生塔而活,而我只为你活!”
“你说杀了霜翀?”
“对,杀了他……只有成为族中最强者,才能拥有自己所爱之人!”
“最强者……所爱之人?”
灵鸷忽然想起这句话为何如此耳熟。他挪开手臂,定定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孔,忽然遍体生寒。他竟已忘了时雨空有一副仙胎玉质的皮囊,骨子里却毒辣阴邪。共处百年,灵鸷已不再像当初那般对他处处提防,然而他的本性还是没有改变。
那句话分明出自霜翀之口,他是怎么知道的,还有那场梦—也定是霜翀的所见所闻。时雨窥破了霜翀心思,也看穿灵鸷心魔,今夜种种皆是他布下迷障,灵鸷心旌摇曳,竟任他摆布许久!
灵鸷从未这样厌弃于自已,一掌将时雨扇下床去,踢开时雨散落四处的衣衫,剑尖颤巍巍地指向他:“我杀了你……孽障……你污了我的剑……还不快给我滚!”
时雨扯下甩到脸上的衣衫,起身徐徐上前一步,伞中剑及时回撤,可剑尖仍在他胸膛上刻出血珠。
此伤一旦留下便不可自愈。
他低头看向伤处笑了一声:“你要知道,不是每次你让我滚,我都会乖乖回到你身边。”
“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