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卷 第六章 兼爱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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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照耀下,徐子陵卓立船首,欣赏南方秀丽动人的山水。

寇仲来到他旁,道:“尚有两个许时辰,我可见到致致,第一句话说甚么好呢?例如说我有一份大礼送给你。不!这太市侩哩!该学宁道奇般谦虚点,说我特地到岭南来,是求取致致的宽恕。唉!这又似乎不太像我一贯的作风。咦!你为何不答我,我晓得啦!你在想师妃暄和石青璇的问题,唉!这叫知易行难,我明知不该想尚秀芳,可是我的心却不争气。”

徐子陵没好气道:“人在刚起床后,总会乐观和积极些儿。世民兄仍未起床吗?”

寇仲笑道:“不要岔开话,你的小脑袋想的是甚么既积极又乐观的事呢?”

徐子陵露出深思的神色,道:“我在想石之轩常爱挂在口边的一句话,就是‘入微’这两个字。”

寇仲一呆道:“原来你在想武学上的问题,算我错怪你。我也听石之轩说过,不过却是用来嘲弄我的功夫未到家。我也曾听宋缺提起过。哼!入微?指的究竟是甚么?”

徐子陵朝他瞧来,双目闪烁着智慧的异芒,淡淡道:“那应是指一种与人身隐藏着的那宝库结合后玄之又玄的境界,只有像石之轩、宋缺那级数的高手始能明白的境界。”

寇仲一震道:“说得好,宋缺常说天、地、人合一。人不就是指这人身的宝库吗?有法而无法,得刀然后忘刀,天地人结合后,人再非人,那才算得上是井中月的境界。非虚非实,非真非幻。”

徐子陵动容道:“你这小子的刀法似乎有突破,至少在境界上比以前高些儿。”

寇仲道:“事实上我们很久没讨论和研究武学上的事,因为战争令我们没有那种闲情,心儿尽放在千军万马的争战之道上。可是现在形势逆转,不是我自夸,宁道奇和我未来岳父摆明不再理世事,故而当今武林是剩下我们两个和老跋充撑场面,要应付的却是石之轩、毕玄、傅采林、宇文伤、尤婆子那种高手,若仍未能把握入微的境界,会仍像过去般落得只剩捱揍的劣局。”

徐子陵道:“我们必须先过宋缺这一关,才可抛开一切,专志武道。”

寇仲信心十足道:“只要让他老人家见到李小子,肯定能解开死结,宋缺是具有慧眼的人,否则不会看上我,哈!”

徐子陵皱眉道:“我总觉得这样由我去见他,有点不妥。”

寇仲道:“那索性我们三个人直踩进磨刀堂去见他,来个奇兵突袭如何?”

徐子陵沉吟道:“这会是个坏的开始,我们绝不能让宋缺感到我们对他施用心术计谋,而应是以赤子的真诚,求取他的认同。”

寇仲叹道:“你的说法很有道理,那就让我们到磨刀堂外恭候他恩赐的接见,由鲁叔进去请示。我们则听天由命,唉!真教人头痛。”

两艘宋家的战船此时迎头驶至,宋鲁出现在与寇徐同行的船舰上,向驶来的宋家水师船打招呼。

终于抵达岭南。

宋鲁待两船接近,腾空而起,落到甲板上,寇仲和徐子陵迎上去。

宋鲁神情古怪的道:“我们入厅说话。”

李世民立在舱门外,见两人随宋鲁入舱,打个招呼,也随他们入舱。

在舱厅围桌坐下,宋鲁道:“大哥早晓得你们到岭南来,这两艘船等待了一天。”

寇仲、徐子陵、李世民三人听得面面相觑。

徐子陵道:“阀主是晓得寇仲到岭南来,还是清楚世民兄的事。”

宋鲁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函,在桌面摊开道:“你们看吧!”

三人目光往信函投去,上面写着“带他到磨刀堂来”七个充满书法味的字,没有上款,没有下款。

寇仲抓头道:“这是没有可能的,难道风声外泄?”

李世民和徐子陵闻言色变。

宋鲁道:“正如小仲说的,这是没有可能的。大哥是如何晓得的呢?”

李世民一震道:“难道梵斋主先我们一步去见阀主?”

徐子陵摇头道:“她并不晓得我们会到岭南去。”

宋鲁道:“我想到这可能性,所以问过他们,最近岭南并没有外客来访。”

寇仲吁一口气道:“管她有没有来过,这样也好,可省去我们很多工天,现在整件事全掌握在阀主手上,我们一起到磨刀堂恭聆他的指示好啦!”

接着欲言又止,最后终没说话。

宋鲁微笑道:“玉致到了鄱阳去,今晚应会回来的。”

寇仲心中暗叹,今晚见到宋玉致时,他极可能再非宋家的未来快婿。

在宋鲁的安排下,三人坐上密封马车秘密登上山城,来到磨刀堂外。

寇仲重游旧地,忆起于此受教于宋缺作出刀道上的突破,别有一番滋味。

宋鲁道:“你们进去吧!”

寇仲见他神色凝重,心中暗叹,领路前行。

徐子陵和李世民跟在他身后,均被磨刀堂的气势景象震摄,生出对宋缺崇慕之心。三人沉默地踏上磨刀堂的长石阶,过大门、抵大堂。

宋缺渊亭岳峙的立在磨刀石前,深遂不可测度的眼神先落在寇仲身上,然后转移往徐子陵,最后凝定李世民。

三人连忙施礼问好。宋缺一言不发的负手往三人踱步而来,在李世民旁经过,至大门止,往夕阳斜照下的前园望去,淡淡道:“你们或会奇怪,为何宋某人竟能像未卜先知的晓得秦王大驾光临?”

寇仲背着他点头道:“我们是百思不得其解。”

宋缺柔声道:“因为我收到梵清惠一封信,四十年来的第一封信,这样说你们明白了吗?”

寇仲直至此刻仍无法揣摸宋缺的心意,道:“可是清惠斋主并不晓得我们会到岭南拜见阀主。”

宋缺轻叹一口气道:“清惠没有提及你们两兄弟会偕秦王来兄我,只是提及当年往事,有关你们的只是寥寥数句,希望我能体谅你们的苦心。”说罢仰天再叹一口气。

忽然又踱步回来,从徐子陵那边走过,在三人身前十步许处背他们立定,沉声道:“若我猜不到你们会联袂来见我,宋缺还是宋缺吗?换句话说,若秦王不肯亲身来见宋某人,还有甚么好说的。”

寇仲一震道:“那么是有商量的馀地哩!”

宋缺旋风般转过身来,双目神光大盛,来回扫视三人,冷哼道:“你们可知道?现在你们立在我眼前,正是我和清惠四十年来暗中较量的决定性时刻,只要我一句拒绝的话,清惠立即输掉这场角力。”

三人均听得头皮发麻,纵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宋缺目光落在徐子陵身上,出乎三人意料之外地,竟露出第一丝笑意,油然道:“子陵凭甚么认为秦王会是位好皇帝?”

三人同时生出希望,因为宋缺至少有兴趣认识李世民。

徐子陵心知一句答错,可能会出现截然不同的结果,恭敬答道:“晚辈在很久前心中已产生世民兄会是个好皇帝的想法,回想起来,当是因世民兄的天策府俨如一个朝廷的缩影,在那里世民兄无时不和手下谋臣将士研究治理天下的方法,而在实践方面的成绩,更是有目共睹。”

宋缺喝道:“答得好!为君者首先要有治道,始可言实践推行。秦王请答我,你有何治国良方?”

李世民迎上宋缺可洞穿革木金石的锐利眼神,谦敬答道:“世民纵观三代以来历朝兴衰,得出一个结论,君主必须推行开明之治,纳谏任贤,以仁义为先,则人民从之。然而周、孔儒教,在乱世绝不可行;商、韩刑法,于清平之世,变为扰民之政。所以世民认为,要达到天下大冶的目的,必须以仁义为本、理法为末,尊礼德而卑刑罚。”

宋缺讶道:“秦王推崇的竟是孔孟的仁政,确出乎我意料之外。那我再问你另一问题,自古帝皇者,虽武功足平服我中土华夏,却从不能服戎狄,秦王在这方面有何独特与别不同之见。”

寇仲和徐子陵听得面面相觑,此可为从古至今谁都没法解决的难题,教李世民如何回答?可是若答不了,说不定三人会立即被宋缺扫出磨刀堂。

岂知李世民不慌不忙,从容答道:“我华夏自古以来,明君辈出,能嘉善纳谏,大度包容者,比比皆是。惟独在处理外夷上,均贵华夏而贱夷狄,令其心生怨恨,宁死不屈。世民不才,如能登上帝位,那时不论华夏夷狄,均兼爱如一。不服者征之,既服之后,则视如一国,不加猜防,可于其地置羁縻州府,任其酋为都督刺史,予以高度自治。此为世民愚见,请阀主指点。”

宋缺双目一眨不眨的盯着李世民。寇仲和徐子陵则心中叫苦,宋缺一向仇视外族,李世民如此见解,肯定与宋缺心中定见背道而驰。但两人同时心中佩服李世民,他们曾到塞外闯过,比任何人更了解汉族和塞外诸族间的仇恨,都因中土君主贱夷狄贵华夏而起。所以李世民的兼爱政策,切中问题核心所在。

李世民感觉到异样的气氛,苦笑道:“虽明知阀主听不入耳,但这确是世民心中真正的想法,不敢隐瞒。”

宋缺一言不发的缓缓转身,迈步移至磨刀石前,从容平静的轻轻道:“寇仲告诉我,你为何有胆量带秦王来见我宋缺?”

寇仲叹道:“首先因为秦王狠下决心,肯扫除一切障碍,为苍生造福,而另一个先决条件是必须得你老人家首肯,否则一切作废。唉!现时的形势……”

宋缺截断他道:“不要说废话,我宋缺比任何人更清楚目下的形势,更没有丝毫怪责你的心,只会更清楚你寇仲是个怎样的人。”

接着转过身来,正视李世民,一字一字的缓缓道:“秦王是否决定诛兄杀弟、迫父退位?”

李世民全身剧震,垂首道:“世民答应少帅,绝不反悔。”

宋缺仰天笑道:“好!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痛苦的决定,可是你并没有其他选择,然而你如何收拾此残局?”

寇仲和徐子陵均感愕然,皆因他们从未想过收拾建成、元吉后的问题。

李世民毫不犹豫的答道:“一切以稳定为最高目标,首先要实行宽大政策,凡肯从我者酌才任用,绝不计较是否东宫或齐王府旧属,且追封王兄王弟,一切以和解为主。”

宋缺徐徐漫步,来到李世民身前,淡然自若道:“秦王想得仔细周详。”

李世民颓然道:“正如阀主所言,世民是别无选择。”

宋缺仰望屋梁,双目射出缅怀伤感的神色,柔声道:“宋某人开始明白清惠因何会支持你。”

寇仲大喜道:“阀主肯考虑我们的提议吗?”

宋缺目光投往寇仲,道:“事实上我早退出天下纷争,一切由你寇仲继承,拿主意的该是你而非我,何用来征求宋缺的意见。”

徐子陵道:“没有阀主首肯,小仲绝不敢妄行其是。”

宋缺淡淡微笑,凝视李世民,道:“世民可以真正打动我的话,是视夷狄与我汉人如一的态度,这是宋某人没想过更做不来的事。所以我开始明白清惠说的我中土未来的希望寄于胡汉融和的新一代之语。我仍不知此法是否可行,却确知世民这想法为前人所无;而此亦正为世民超迈前古之处。究其因由,皆因世民为北朝胡化的汉人,夷夏之念薄弱,与宋某人大相迳庭。”

寇仲见宋缺态度大为缓和,进言道:“阀主说过历史是由人创造出来的,那我们可否不理任何争议,凭我们的努力创造出天下大一统长治久安的盛世!让天下老百姓不论南北,均有安乐的好日子过呢?”

宋缺哈哈一笑,转身负手朝磨刀石走去,悠然道:“若论管治天下,寇仲你肯定及不上李世民,我还有甚好说呢?李世民你要谨记着,得天下绝不可奢言仁义,那只是妇人之仁;但治天下必须仁义为先,施行德政。不能嫉胜己、恶正直,而须贤者敬之,不肖怜之。杨广之亡,你要引以为诫,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论武功,谁能凌驾嬴政之上,可是至子而亡其国。天子有道则人推而为主,无道则人弃而不用。所以为君者必须以古为镜,居安思危,世民慎之。”

寇仲大喜道:“阀主同意我们哩!”

宋缺油然转身,双目神光电射,淡淡道:“我是权衡利害,不得不作出与杨坚外另一个妥协。寇仲你有得天下之力,却无冶天下之志,有世民代劳,自可令我安心。假若我摇头说不,天下势成南北对峙之局,致令外夷觑隙入侵,纷乱战火不知何时方休。说到底仍是清惠赢哩!若非因与宁道奇之战,有我宋缺主持大局,何事不可为?罢矣罢矣!天下事就交由你们这些年轻人去处理吧。现在你们得到我全面的支持,可放手去完成你们的梦想。可是一天你们未能控制全局,此事必须保持秘密,去吧!我要独自一人静心思索一些问题。”

三人大喜拜谢,退出磨刀堂。

宋鲁早等得不耐烦,见三人脸带喜色,奇道:“大哥竟肯点头?”

寇仲点头道:“阀主答应全力支持我们。”

宋鲁大喜道:“谢天谢地!”

宋缺的声音忽从堂内传出来道:“寇仲进来!”

寇仲呆了一呆,转身举步朝磨刀堂走去。

宋鲁瞧着寇仲没入门内的背影,道:“大哥有甚么指示?”

李世民答道:“阀主指示此事必须严保秘密,不可泄漏任何风声。”

宋鲁点头道:“你们该先避往船上,待小仲见过玉致后,立即离开。”

徐子陵和李世民交换个眼色,心中均涌起对宋缺崇慕之情,虽是初识宋缺,但宋缺高瞻远瞩的智慧,有容乃大的胸襟,深深打动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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