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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八 第二章 最后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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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裕和宋悲风头也不回地横过广场,朝大门走去的当儿,刘毅从后追上,唤道:“宗兄请留步!”

刘裕止步立定,却不问头瞧他,平静的道:“还有什么好说的?”

宋悲风只好陪他停下来。

刘毅来到两人面前,苦笑道:“怎会变成这样子的?”

刘裕竟然现出一个笑容,平静的道:“你该心中明白吧!”

刘毅苦恼的道:“万事有商量,宗兄可否稍待片刻,让我去和大人说话。”

刘裕淡淡道:“勿要白费唇舌了,我还有一个忠告,就是请刘兄你好自为之,而你以后的事,一切再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刘毅一震道:“大人究竟向宗兄说了些什么话呢?”

刘裕微笑道:“你不是要在这里谈论可令我们抄家灭族的事吧?”

刘毅错愕道:“宗兄肯定是误会了我,不如我们回府找个地方说话如何?”

宋悲风亦听得吃一惊,直到此刻,他仍不晓得谢琰和刘裕间发生了什么事,只知刘裕气冲冲的走进偏厅,不理谢混、刘毅他们,只吐出“我们走”一句话,他当然和刘裕共进退。

刘裕从容道:“是不是误会都无所谓,现在我根本没有心情和你说话,你回去吧!好好的想清楚,究竟该以大局为重,还是私人恩怨凌驾一切。”

说毕向宋悲风打个眼色,两人绕过刘毅,继续朝大门走去。

刘毅追着劝道:“外面正行戒严令,宗兄何不待明天再走?”

刘裕应道:“大人着我立即滚蛋,如果你是我,还有留下来的颜脸吗?”

刘毅一呆止步,然后道:“戒严的口令是天佑大晋,国运昌拢”两人此时已来到大门前,府卫慌忙推开大门,让两人通过。

踏足乌衣巷,华宅林立两旁,在一个接一个的门灯映照下,这道建康城最著名的街道,便像一个永远走不完的梦境。

宋悲风向刘裕问道:“二少爷真的说过这般绝情的话?”

刘裕苦笑道:“他还喝令我永远不准踏足他谢家半步。”

一队巡兵迎面而来,两人以口令作招呼,走出乌衣巷,把守巷口的兵士更肃立致敬,表示对两人的尊重。

宋悲风叹道:“他竟然说出这样的绝情说话,安公如泉下有知,肯定会很伤心。”

刘裕沉声道:“他着我杀刘牢之,给我拒绝了。”

宋悲风愕然道:“竟有此事?”

刘裕道:“我很担心他,他不但完全掌握不到现今的局势,更完全不把孙恩放在眼内,认为天师军只是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误判敌情是兵家大忌,会令他付出惨痛的代价。而刘牢之只会袖手旁观,希望借孙恩之手,为他铲除刺史大人和原属何谦派系的将领。”

两人转入静如鬼域的大街,触景生情,更添心内的荒凉之意。

宋悲风止步道:“我明天找大小姐说说,只有她能改变二少爷的决定。”

刘裕停在他身旁,一边是通往宫城的御街,另一边则是建康最著名的浮桥——朱鹊桥。

刘裕叹道:“没有用的,琰少爷自恃是淝水之战硕果仅存的谢家功臣,再听不进任何逆耳之言,何况大小姐根本受不起刺激,老哥你忍心她再添压力和担忧吗?”

宋悲风道:“难道我们便这样坐看谢家倾顽吗?”

刘裕摊手道:“我们可以作什么呢?现在谢家的主事者是谢琰,他的决定就是谢家最后的决定。”

宋悲风颓然无语,好一会后低声道:“你眼前有两个选择,左走是朱鹊桥,小裕可以离开建康,逃往边荒集去,痛痛快快的过日子,再不用理南方的事,活得一天得一天。”

刘裕微笑道:“右转又如何呢?”

宋悲风道:“那我们就到支遁大师的归善寺借宿一宵,什么都不管的睡一大觉,明天醒来再想该怎么办。”

刘裕轻松的道:“那宋大哥究竟认为我该左转还是右转呢?”

宋悲风讶然瞧他眼,道:“若我是你,便往左转,从此永不回来,因为这是眼前唯一的生路。”

刘裕笑道:“宋大哥变得很快,刚才来时还斥责了我一顿,鼓励小弟要视建康为我的淝水,死守这道战线,现在却劝我有多远逃多远。”

宋悲风终忍不住道:“你为何变得这么从容,是否已决定再不趟这浑水呢?”

刘裕双目精光闪闪,平静的道:“恰恰相反,我已决定留下来,奋战到底,直至这伟大的都城,完全绝对地落入我的掌握里。”

宋悲风一呆道:“你该晓得在现时的情况下,形势对你是绝对的不利,城内最有权势的两个人,都誓要置你于死地。”

刘裕以行动表示决心,负手领先转右而行,仰望夜空,呼出一门气道:“这或许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决定,不过我已想好了,再不会走回头路。天若要亡我刘裕,悉遵老天爷的意旨。我完全不晓得下一步该怎么走,可是我会竭尽所能,向定好的目标迈进。留在这里,日子不会好过,可是我晓得如果我躲往边荒集苟且偷生,会更不快乐,且对不起拥护我的荒人兄弟,辜负了燕飞对我的期望。我试过一次真的想当逃兵,还不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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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彦和庞义赶到辛侠义旁边,尚未有机会说话,这个老家伙猛地张口,向河水狂吐,一时船尾充满令人闻之欲呕的气味,人人往外掩鼻避开去。

辛侠义急促的喘息着。

庞义和姚猛分别推了高彦一把,后者只好勉为其难移近少许,试着劝道:“辛大侠你千万别自寻短见,所谓好死不如歹活,没有事情是解决不来的。”

辛侠义呆了一呆,似乎一时间仍末明白高彦说的话,站直身躯,别头朝他瞧来,吓得包括高彦在内的所有人,忙左闪右避,怕给他吐个正着,又或无辜被波及。

辛侠义忽又弓着身躯,咳起来,然后沙哑着声音辛苦的道:“真痛苦,以后我都不喝酒了,你们给我把所有酒全倒进水里去。”

众人听得面面相觑,不过总算放下心来,知他无意寻死。

庞义试探道:“辛老不如返房休息吧!”

辛侠义倏地像苍老了几年般,凄然笑道:“辛老?我很老吗?唉!的确老了,老骥伏栀,志在千里之外,只恨白头名将,有千里之志又如何呢?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灭,谋臣亡。现今皇上昏聩,奸佞当道,晋室将乱,大难即至,偏是我辈后继无人,是天要亡大晋耶?”

众人都没法答他,却对他有更深入的了解。

比之硬闯上船时的他,眼前的辛侠义像是变了另一个人,再无复先前自命替天行道的大侠风范。酒醒了,他也从一个醉梦回到残酷的现实里,明白到自己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人,对当前局势起不了丝毫的作用。

辛侠义摇头叹道:“想当年……”

众人无不心中叫苦,若他又要数十年前的从头说起,岂非大家都要陪他在这里吹风,不用睡觉。

幸好辛大侠忽又沉默下来,苦笑道:“还有什么好想呢?当年我击剑任侠,快意恩仇,现在又落得个什么田地?”

说毕掉转头来,面向呆瞪着他的众人,勉强挤出点笑容,道:“你们知道我为何卖田卖地也要筹足银两到边荒去?”

高彦代各人茫然摇头。

辛侠义没有道出原委,摇摇晃晃步履不稳地朝船舱走去,边行边唱道:“无名困蝼蚁,有名世所疑。中庸难为体,狂狷不及时。”

歌声随他没入舱门内。

姚猛松了一口气,打个手势,着两名兄弟追去好伺候他老人家上床就寝。

一场闹剧,终告结束。

高彦抓头道:“谁明白他唱什么呢?”

卓狂生从三楼的舱厅传话下来道:“高小子确是胸无点墨,连袁宏落泊江湖时作的著名《咏史诗》也不晓得,这首诗的意思是没有名声者会像蝼蚁般被人践踏,有了名声又被人疑忌,中庸之道难以把握,过于极端则会被人唾弃。总言之是世途险恶,进退两难,明白吗?”

高彦没好气道:“这种诗不知也罢,老子更没空去想。”

卓狂生道:“快滚上来,我们须研究一下如何分配舱房给明天的贵客,你当钱是那么容易赚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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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裕坐在客房黑暗的角落,思潮起伏。

寺院的宁静,却未能令他的心境也随之安静下来。

如果他明天没有应付司马道子和刘牢之的对策,他将只余束手待宰的命运。

不论是司马道子或刘牢之,都肯定有对付自己的全盘计划。

他们会如何处置自己呢?

他最欢迎的是两人借孙恩之手杀他,只要派他领军,他便有可能重演盐城之战以少胜多。只恨这只是奢望,有了斩杀焦烈武的事件作前车之鉴,两人绝不会这么便宜他。刘牢之总不会愚蠢至派他去杀孙恩,不成功便治他以军法。

他们绝不是疏谋少略之人。

事实上今次的情况比被派往盐城打海贼更恶劣,当时至少他有行事的自由,更得到支持和助力,并非孤军作战。

可是今次到建康来,他却颇有手足被缚后给投进满布恶兽的国度内,任人鱼肉宰割的感受。

失去了谢琰的支持,他亦再没有保命的本钱,如不能破解这种死胡同般的局面,他是绝无幸免的机会。

他选择了留下,不是有应付眼前劣势的方法,而是清楚自己根本没有回头路,他的心境令他绝不肯因死亡的威胁而退缩。他必须重新融人大晋的建制内,在北府兵内站稳阵脚,如此只要捱至桓玄大举东下,他的机会便来了。为了报王淡真的深仇,为了所有支持自己的荒人和北府兵兄弟,他愿意把小命拿出来狠赌一尝纵然失败,对人对己已可问心无愧。在这一刻,他深切体会到“置诸于死地而后生”这句老生常谈的话。

在谋杀自己一事上,司马道子和刘牢之肯定衷诚合作,最直接了当莫如使自己陷于没法逃走的绝地,然后以雷霆万钧的姿态加以搏杀,又或以卑鄙手段设法陷害他,再治以重罪。

现在他是任由敌人摆布,身不由己,难道他可以不听刘牢之命令吗?

所以今夜是他最后一个机会,如果想不出对抗的方法,明天向刘牢之报到后,他的命运再不由自己作主。

有什么办法呢?

王弘的老爹王洵可以帮上忙吗?

唉!

说到底不论王洵在建康朝廷如何有地位,始终是文臣,难以插手到被司马道子和刘牢之掌握的军政之内。劳烦他只表示自己山穷水尽,再想不出更好的保命招数。

支遁又如何呢?

佛门在建康当然有很大的影响力,但于军队内的人事安排上却是无能为力。可是如果请支遁去向谢琰说项,能否令谢琰回心转意?

刘裕旋即放弃了这个想法,主要是因想起了谢琰逐他出谢府时的可憎嘴脸,人是要活得有骨气的,嗟来之食不要也罢。且他更怀疑支遁对谢琰这刚愎自用的人的影响力能有多大。

左思右想,仍苦无良策。

刘裕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既然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不如到邻房弄醒宋悲风,立即连夜离开建康,潜返广陵,设法在北府兵内搞一场夺权的兵变,反过来讨伐司马道子和刘牢之。

这是个非常具诱惑力的念头,但刘裕却知道只能在脑袋内打个转,他是不会这样做的。谢玄说的话他仍是记忆犹新,想成为将士肯为他卖命的主帅,他必须成为他们景仰的英雄,而不是于国家水深火热的时刻,叛上作反,乱上加乱,徒添民众的苦难。

刘裕出身布衣,来自最低层的社会,比任何人更明白蚁民之苦。

就在刘裕差点放弃,惟自听天由命的一刻,他的脑筋又活跃起来。

在建康最想杀他的两个人分别是刘牢之和司马道子,也是大晋除桓玄外最有权势的两个人,任何有效的方法,必须是针对这两个人拟定。

他们有什么破绽和弱点呢?

刘牢之的唯一弱点,是表面必须装作对他宠爱有加,所以在北府兵内他该是安全的。可是只要他随便找个借口,把自己借调予司马道子,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关键处仍在司马道子,更令他心生惧意的是只一个陈公公,已教他应付不来。

司马道子的阴谋手段层出不穷,于这方面他体会极深,除非他是真命天子,否则必难逃司马道子的毒手。

唉!真命天子?当假的“真命天子”真不容易,晓得实情的只会笑死。

忽然脑际灵光一闪,想到一个人。

刘裕猛地起立。

深吸了一口气。

就像在绝对的黑暗和寒冷里,看到一点亮光,感觉到一丝的温暖。

他探乎抓着连鞘放在几面的厚背刀、缓缓拿起来,同时整理脑海内的思绪,把厚背刀挂到背上去。

他感到历史在重复。

当日面对来袭的荆州两湖联车,因高彦的请求,引发他的灵机,想出破敌的全盘作战大计,取得空前的成就,现在亦因想起这个人,使他在几近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想出司马道子和刘牢之一心杀死自己的紧密联盟里的一个破绽。

此计是否可行,要老天爷方知晓,不过他必须一试。

只要尚有一分希望,他便要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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