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凛冽的寒风如刀般刮在脸上,走在左军营中,听着此起彼伏的操练声和刀剑的铿锵,颜白这才长长舒了口气——这才是他归属的地方。虽然半生经常羁绊于朝堂斡旋,权谋争斗;但只有回到军中,他才能感到自己真正的平静。
这几日来,那个新过门的“王妃”实在是让他大费脑筋。曾经纵横斡旋于各诸侯间,支撑太子军到今日的七皇子,也有心力交瘁的感觉。
身边的副将沈铁心,虽说是下属,但是多年战场的出生入死,早已结下了刎颈之情。此时听得颜白叹息,知道他内心烦恼,不由恨恨出声:“竟然把七殿下你折磨成这样!真是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但是方出声,便摇摇头改了口:“也不对——太子妃这样的女子,便是好极了的。七殿下,看来你这次苦头要吃的大了。”
“军中这几日,可有什么事?”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兵器架上的各类武器,雪崖皇子神色淡漠,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了开去。
沈铁心面色忽地沉了一下,手用力按紧腰畔的刀,许久,才沉沉道:“杨定死了。”
“什么!”雪崖皇子蓦地回头,掩饰不住眼底的震惊和剧痛。
沈铁心的头越发低了下去,手上青筋突兀,咬着牙:“五天前,永麟王军铁箭将军孙知泉前来城下叫战,杨定沉不住气便带了人开城出去应战……”
颜白脸色铁青:“那家伙如何是孙铁箭的对手!不是找死么!”
沈铁心忽地跪了下去,声音中已经有哽咽之意:“是!可是杨定那样火暴的脾气……他说即使七殿下不在,也不能任人如此欺凌。属下没能拦住他,请七殿下降罪!”
雪崖皇子不说话,眼睛闭了一下,问:“他的后事办好了吗?”
“太子派绍筠出去助战,可惜还是迟了一步。只夺回了尸体,但首级……首级……已经被……”沈铁心用刀驻地,然而本来粗犷爽朗的声音也已经哽咽。
颜白站在城头,没有说话。冬季的朔风吹来,仿佛刀子切割他的身体。
许久许久,他的目光从城下收回——那里,黑沉沉一片,包围了越城的三面,是四皇叔永麟的军队。中军帐上杏黄色旗帜猎猎飘扬,旗下挂着新斩来的首级,在朔风中如同风铃般的旋转着。
“杨副将擅自开城应战,死不足惜。”又是许久,雪崖皇子沉沉说了一句,不再看,默然从城上返回。沈铁心跟在他后面,感觉到七殿下挺拔的身形忽然有些憔悴。
“还有什么事情?”一边走着,颜白头也不回的继续问。
沈铁心迟疑了一下,终于道:“粮草……粮草只能支撑十天了。大寒将至,冬衣未发,军心动摇——城中百姓饥寒交迫,也多有怨言。”
“不用急,很快粮草军备便会运到。冰国援军也该在一个月后到达。”颜白抬手挥了挥,忽然间,唇角有惨淡的笑意,“你看,这样的卖身还是值得的,是不是?”
“七殿下!”震惊之下,沈铁心脱口而出,不知说什么才好。
颜白不再说什么,只是淡淡笑着沿着城墙走了下去,继续视察左军事务。然而,看着杨定死后,空出来的那间营帐,他眼底有浓重的悲哀,手指不易觉察地用力握紧。
又有一个倒下了……八年的乱离之中,有多少好兄弟血溅沙场?
从军营出来的时候,远远就听到了街上的喧嚣。
“怎么了?”雪崖皇子皱眉问营口把守的士卒。那个士卒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听见七皇子开口询问,连忙跪下回答:“回禀七殿下——方才有一群城中刁民在营口喧哗,已经被绍将军派人弹压下去了。”
“他们为什么闹事?”颜白脱口问了一句,但看见士卒衣物气色,随即明白:围城近一年了,连军中都已经匮乏至此,百姓的景况更可想而知。
想到此节,他的心头更是一重,无形的重担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那边被驱散的民众却死死不肯走,看见雪崖皇子步出军营,叫嚷得更加大声:
“军爷,这仗还要打到什么时候?我们已经撑不住了!”
“行行好!我家里都有好几日没揭锅了……再下去就要人吃人了啊!”
颜白心里陡然一惊,茫茫然抬头看去,只见那些人脸有菜色,衣着单薄,在冬季的寒风中如同枯草般瑟瑟发抖,有几个手里还拖着儿女,显然一家人都已经饿了很久了。此时拼了冒犯王法,聚在军营门口申述苦情。
一排兵丁急急赶过去,将那些聚拢的民众驱散,有些不肯走还在那里喊的,不由分说便被乱棍打倒在地拖走。
“给我住手!”颜白终于从恍惚中惊醒过来,连忙喝止。左军纪律严明,主将一声令下所有士兵都顿住了手,那些饥民和疲敝的士兵都转过头看着营口的雪崖皇子,等着他开口说话——
“粮食很快就会到。”揉着太阳穴,颜白带着深重的疲惫,开口,“这战争也会结束的。大家再等一等。”
然而,饥寒交加的百姓再度沸腾起来:“你们老是说会到会到会到!从两个月前起就这样说——再下去我们连自己的儿子都要吃了!你们谁当皇帝我不管,只要让我们不饿死就好!”
“是啊!把我们当傻子吗?我爹饿死的时候还在等城外的粮草!”
人群中有人怒吼起来,引起一片回应,士兵们来不及阻挡,饥寒交迫的人群已经冲破了人墙,一下子将雪崖皇子和沈铁心包围在中间。沈铁心一直沉着脸,此时双眉一轩,便要拔出佩剑来。
“莫动武!”颜白迅速出手按住副将的手,同时拉着沈铁心往后退了两步,避开了纷乱的拳脚。然而他看到眼前民怨沸腾,心知若不用强力压制,事情必然扩大。
纷乱之间,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冲在前面的几个饥民脸上登时起了一片红肿,脚下一个踉跄,登时顿了顿。
“要吃的是不是?”长索却是从营门对面的百姓家廊下扫过来,夹头夹脑地几鞭,逼得前面几个人连连倒退,也不等人群反应过来,那声音一连串地叱了下去,“粮食三天后就运到!到时候每个人都能发到一百斤小麦!”
声音落处,长索一卷辕门横楣,一个红衣人影轻轻巧巧落在场地中间,叉腰轻叱。
“骗人!”人群的气势一沮,然后带头那个人又嚷了起来,“你是谁?一个臭婆娘也说这等大话!——你以为我们是傻子吗?”
“啪!”话音未落,那个人猛地挨了一鞭,往后便跌。
“呸!敢怀疑本姑娘说的话?玉堂金家富有四海,难道喂不饱区区一个越城?”长索如同灵蛇般缠上那个闹事者,将他打了出去,红衣紧袖的女子冷冷四顾,手中的鞭子在半空抽得啪啪响,“我说了三天后粮草到,那么一定会到!”
“玉堂金家……”这个名字显然在平民中激起了不小的骚动,每个人开始惊疑不定地看着场中的红衣女子,开始交头接耳。
“果然……是七殿下娶了玉堂金家的小姐吗?”
“真的假的呀?不要又是为了骗我们放出的谣言……”
“假不了——你看这个女人那个凶狠的劲儿!女金吾呀,可不就是这样吗?”
“听说她老子海王比陆地上任何一个皇帝都有钱……这下可好了!”
雪崖皇子看着周围窃窃私语的人群,有些苦笑意味地看向金碧辉——早上那么激烈的争执以后,他几乎是硬生生忍下了和她决裂的冲动。然而此刻,他更加知道,如今的越城、太子军,绝对不能少了她。
“真的……真的三天以后?”终于,带头那个人从地上爬了起来,惊疑不定地问了一声——显然方才金碧辉那一鞭子没有真正用力,不然这个面有菜色的饥民半条命早没了。
金碧辉不耐烦地点头:“不到的话,我砍了头给你们!”
鞭子盘在她的手臂上,蜜色的健康肤色映着寸粗的软鞭,她用鞭子柄点着那个饥民,哧地一笑:“你亲自来砍我的头!”
人群有些讷讷的顿住了脚步,犹豫的面面相觑,怨气终于稍稍散去。
“多谢。”
人群散尽,站在营口,颜白终于轻轻说了一句,看着新婚妻子,眼色复杂。
金碧辉哼了一声:“要谢就谢无尘姐姐去!如果不是卖她面子,我才懒得管你的事情呢……”仿佛气还没有消,她恨恨地用软鞭抽了一下地,扬起漫天飞尘。
然而没有一丝尘土落在街角那个女子身上。太子妃不知何时来到了营口,静静站在街角看着他们微笑。气度高华,出尘飘逸。在这片刻前还暴民云集的地方,居然丝毫不惧。雪崖皇子的眼睛黯淡了一下,然而不等他开口说什么,太子妃微微一欠身,转身而去。
金碧辉低了头,咬着嘴角,用鞭子在地上画着乱七八糟的符号,怔了许久,才迅速说了几个字。然而许久不见颜白回应,她有些恼怒地抬头看了丈夫一眼:“喂,人家跟你说话呢!”
雪崖皇子仍然定定看着街角的方向,听见妻子大声的叫嚷,才回过神来,眉头不易觉察地皱了皱,轻问:“你方才说了什么?”
“你——!”金碧辉恼怒,忽然一顿足,扬手便是一鞭劈面抽来。颜白看准了来势,既不抬手也不躲避——果然那鞭子只是擦着他肩膀落地,在地上重重抽出一条印记来。
“算了,当我没说过!——你这家伙,气死我了!”红衣女子重重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雪崖皇子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再一次发怒,皱皱眉,也懒得再费神去想,便带了沈铁心往中军营走去。然而,一直对于新来的王妃不满的沈副将军这一次居然破例没有开口数落什么,按剑低头走着,半晌,忽然没头没脑地感慨了一句:“其实还是挺好的一个人……”
“你说什么?”颜白有些惊讶地回头,问身边的副将。
沈铁心顿了顿,忽然笑了起来:“七殿下方才是真的没听见?——难怪王妃懊恼,这种话要她说第二遍怕也难出口了……”
雪崖皇子怔了怔,站住了身,问:“她说了什么?”
“王妃刚才说:早间她一时斗气,把话说得太伤人,还望你不要介意。”沈铁心也是别别扭扭地复述了一遍,忽地笑了起来,“七殿下,你不见方才王妃那个忸怩——不知道费了多大力才说了这句道歉的话,偏生你还要她说第二遍,她不生气才怪。”
颜白看着地上那一道鞭痕,许久才一笑:“啊……这样?的确也难为她了吧。”
“其实金家小姐还是挺不错的女子。”显然是因为方才那一幕而有些感慨,沈铁心居然改了口,有些宽慰地看看七殿下,却发现他依然有些怔怔地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