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风更大,吹在身上已经犹如刀割。
女墙上守夜的卫兵们已经冻得打起了哆嗦,不停地交互跺脚,然而呵出的暖气还没有触及冰冷的手,就已经消散无形。冷月下,只有金柝声冰冷地响起。
暗夜中,只见一个人影如同跳丸,足不点地地从城下敌营里奔来,悄无声息便翻上了越城墙头。大风吹得城上的大旗猎猎作响,宛如吃满了风的帆,旗杆弯曲。那个人一手扯住旗帜,顺着便是无声无息地落到了城上。
守卫的士兵刚刚巡逻走开,那人也不走阶梯,从女墙上一跃而下,落入城内,直奔中军所在而去。
“你回来了?”刚落入中军营的院中,他就听见有人这样轻轻问了一句。
那人蓦地一震,立定了脚,转头看去——
月光很冷,照得庭院廊下站着的女子更加清冷得不沾一丝尘埃。她仿佛已经在深夜的花园中等了很久,以至于鬓角都凝了霜气。风吹得凌厉,站在月光里,只听得她轻轻的叹息飘散在风中:“唉……你总是这样冒险,可怎么让人放心?”
来人的手微微一颤,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到花丛下:“莫要吓着了你——”
月光下,太子妃蓦地笑了起来,摇头:“忠臣烈士的头颅,何惧之有?”她走过去,捧起那颗鲜血斑斑的头颅,脸色凝重:“为国而死,改日等大炎一统之后,一定盛敛厚葬,不负了杨将军一腔热血。”
月下,白衣的雪崖皇子半晌无言,低低问:“这么晚了,还不去睡?”
百里奔袭百万军中,即使是武功高绝的颜白,也有了掩不住的倦容。
“知道你一定不会扔下兄弟遗体不管,要半夜出去冒险,我不放心。”长孙无尘静静道,“我要在这里看着你回来——每一次你离开,我都担心你一去不回。”
颜白低头,不看她的眼睛,只是淡淡道:“不用担心,我心中有分寸:这样单身趁夜暗自来回,谅永麟王那边也困不住我。”
太子妃忽地笑了笑:“是啊……以你身手,天下哪里去不得?若不是为了辅佐承德,何必被困在这座越城,苦苦支撑到如今?——七弟,其实你已经很苦很累了吧?”
雪崖皇子仿佛慢慢体会着她的话,却是许久才展眉淡淡一笑:“还好,有人知道的苦,那便不是苦了……”他的笑容很淡,眼角眉梢的感慨和悲凉却深远无尽。
长孙无尘定定地看他,眼神中忽然也有亮光闪动,许久,慢慢道:“或许,如果当年先帝立的太子是你,那么炎国如今——”
“无尘!”蓦然,颜白声音截断了她,冷冷不带一丝迟疑,“莫要再说无用的话——当年正是你父亲力保,皇兄才被册封太子,你才成为太子妃……可惜后来国运衰弱,流离失所,不然,今日你已是母仪天下。”
他顿了顿,忽然笑:“我比皇兄晚了五年出生,怎么说来,都是要落在他后面的——唯一例外的,便是我认识你比他早……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长孙太子妃低下头去,过了许久,才轻轻道:“别说那么远的事情。都七年了……如今……如今你也立妃了。”
雪崖皇子面色一变,眼前仿佛闪了一下那个红衣女子泼辣辣的笑靥。然而他眼底的寂寞更浓,有些疲惫地叹息:“是啊,没有办法……是不是?我是一定要娶她的,不然越城撑不过这个冬天。”
“可是,白,为这一个冬天,你牺牲了自己的一生!”蓦地,长孙无尘眼睛里有盈盈的泪水,她脱口叫出这个陌生了的名字,颤颤地伸手去触摸他鬓角凝结的霜华,“你实在是太辛苦了……我们……我们都实在太辛苦了。”
“住手!”
手指还没有触及,忽然听到有人厉叱。
两个人蓦地顿住,长孙无尘淡定的神色一乱,片刻间居然不敢回头看声音传来的方向。雪崖皇子也是一震,目光越过太子妃的肩膀,看着庭院尽头,神色一变。
月华下,那一袭红衣如同血般刺目。
然而,那是在风中月下结成了冰的血——连同那个人的眼睛一起,结成了冰。
金碧辉不知道在那里已经站了多久,一向跳跃活泼的她,此刻眼光却冷如冰雪,忽然走过来,粗暴地一把打开了太子妃僵在半空的手,声音颤抖:“不许你碰!——这是……这是我的丈夫!不许你碰!”
她出手很重,“啪”的一声,长孙无尘的手臂被重重打开,连着整个身子都是一个踉跄。
“无尘。”雪崖皇子连忙扶住她单薄的身子,然而长孙无尘颇为倔强,避开他的扶持,自己踉跄着站稳,手臂上已然有了一片红肿。她咬着嘴唇,脸色苍白,淡定从容的神色完全没了,许久,仿佛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回头看站在一边的金碧辉。
——她怎么会出来?这样深的夜,她怎么会正好来到院子里?
红衣在冷月下如同蔷薇绽放,金碧辉嬉笑怒骂自如的脸上第一次有这般不可言表的神色,看着两个人,嘴角动了动,仿佛有一丝笑意,却又仿佛悲戚。
“碧辉……”顿了顿,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然而雪崖皇子率先回过了神,知道自己必须说些什么,终于有些艰难地开口,“你或许是有些误会了。”
——那样的话,在一瞬间,让颜白觉得自己几乎就是个卑鄙的小人。
“住口。”金碧辉冷冷看着他,似乎要直接看到他心里去,“你越说,我越看不起你——不要以为只有你可以看不起别人!你们……你们这算什么?”
她的声音刚开始是反常的冰冷,甚至有些因为震惊而木然,然而开口说了一半,语气渐渐激动。她看着长孙无尘,忽然点点头:“姐姐,当真你是配得起他的——你这样子的,才是他心里喜欢的那种……”
颜白看见她的手扣紧了腰间的匕首,心中登时一惊,连忙往前迈了一步挡在长孙无尘身前:“夫人,你先静一静,我们坐下来好好谈可以吗?”
“静?静什么静!”听到丈夫这一句话,陡然间,金碧辉反而真正的暴怒起来,一指旁边的太子妃,“你喜欢她,是不是?那还有什么好谈的!告诉你,我——”
红衣女子眼睛里有雪亮的光,顿了顿,终于颤声道:“我不要你了!”
仿佛怕丈夫会再说出什么伤她自尊心的话来,不容颜白开口,她抢先般地说出了这句。然而那样倔强的女子,在说出这句话时,依旧带了哭音。
“颜白,我不要你了!——谁稀罕?”用力握紧了手,金碧辉扬着头咬牙道,然而自尊受挫的哀痛依然难以掩饰地出现在她明亮的眼睛里。
她再也不看他们,转过身去回房间:“我明天就回冰国去……你们随便吧!”
“弟妹!”陡然间,一直不出声的太子妃终于开口了,也不说话,忽然间提起裙裾就在院子里跪了下去!雪崖皇子一惊,下意识地想要阻拦,但是想到了什么,手势便是一缓。
金碧辉看到她跪下,脚步顿住,低低道:“不用担心,我不会告诉你丈夫。”
“不为这个!——弟妹如若觉得解气,便杀了我也无妨。但是……求求你,不要离开七弟,不要离开越城!”长孙无尘跪在廊下,那样高雅淡漠的女子,雪白的裙裾却压上了肮脏的泥土,然而,她似乎完全不顾了风度和尊严,只是低声哀求这个海盗之女,“求求你不要回冰国——七弟他什么都没做,是我不好,一时动了歪念。”
看到她这样的举动,雪崖皇子感觉心中仿佛要被什么生生撕裂——无尘从小到大都是那样娴雅幽静,令炎国所有贵族阶层的人倾倒,然而,她居然如今什么都不顾了?
承德太子和他,堂堂的男儿,身上流着炎国颜氏的血脉,却没有能力守住炎国天下,没有能力守住越城——如今,甚至没有能力维护无尘吗?
片刻间,他真的有心冷如灰的感觉,究竟,这样的苦苦挣扎,是为了什么?他想扶无尘起来,然而她一动不动,一身白衣地跪在月光里,眼眸里有忍辱负重的深长意味,对着他摇摇头,示意他应该服软认错。
“夫人,你要如何才能留下来?说一个条件吧,我担保无论如何都做到——只是,不要再难为太子妃。”颜白叹息了一声,“其实,我们之间清清白白,真的没有什么。”
金碧辉站在廊下,本来想冷哼一声走开,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也是苦涩复杂得难受,脚步似有千斤重,丝毫迈不开来。
今日在军营里,她已经看过了越城内如今饥寒交迫的惨状——那是居于冰国都城,看惯了丰衣足食景象的金家小姐少见的场面——如果三日后真的没有粮食运到的话……深冬来临,城中弹尽粮绝,只怕真的会如百姓所说出现人吃人的情况吧?到时候内外交困,苦苦支撑到如今的承德太子军恐怕也会一溃千里。
她终于清楚地知道,为什么颜白这样含垢忍辱的入赘金家。
——她一直知道他是迫不得已的,却从来不了解真正的情形居然迫人到如此。
其实她也知道,雪崖皇子这样的人,是不会喜欢盗匪作风的自己——然而,父亲为什么要把自己许配给他;而她自己,却为什么答应了下来?
海上的兄弟们都是信命的,她却一贯地桀骜,然而,想想,如果信了命,反而不用想那么多复杂而不知道答案的问题了吧?——比如说,嫁给颜白,那便是她的命。
“你们不必如此——三日后,粮草照样会运抵越城。”终于,她叹了口气,嘴角往上弯了一下,努力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却依然显得僵硬,“莫忘了,我对着那些人发过誓:如果三日不到,我砍脑袋给他……我还年轻,可不想这样子死了。”
雪崖皇子和太子妃瞬地惊讶抬头,不相信这个向来烈性的女子居然这样便轻易松了口。
金碧辉微笑着,然而渐渐地,眼睛里面盈满了泪水——二十五年来,她阅人颇多,却无一中意,但这次,她嫁的是个好男子。这几日来,她已经开始慢慢了解他的心胸和为人——的确,是和以往那些因为利欲熏心而入赘金家的男人很有些区别。
这个人虽然入赘了金家,心却没有跟着一起带进来。
她不能容忍。
“夜很冷,我们先回房里去再慢慢谈好不好?”看见气氛已经缓和了下来,雪崖皇子微微叹息了一声,走上来对新婚妻子说。仿佛也怕惊动了别人,金碧辉一直是出乎意料的安静,并没有叫嚷或者喧闹,一起走了开去。
走出了院子,她却蓦然横了他一眼,忽然恨恨道:“颜白,我真的……真的想揍你!”
那一瞬间,她眼睛里的光芒雪亮,宛如一头雌豹。雪崖皇子一惊,转瞬脸上却是苦笑——那才是她该有的反应吧?这个女金吾,在看到自己丈夫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时,手起刀落一刀两断才是正常的吧?
然而,他低声道:“是我不对,你尽管来出气……不过无论如何,求你不要让运粮援兵的事情作废,好吗?”
“那是你入赘的条件,是不是?”金碧辉蓦地笑了起来,带着讥讽的表情,“你费了那么大力,忍了那么多气,去娶了个女金吾回来,不就指望那个吗?——可惜,偏偏一时不慎被我撞见偷情,生生把这个把柄落在我手里。”
颜白脸色居然依旧沉静,他低头看着妻子,英俊的脸上有复杂的神色,叹息般地道:“好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见长孙太子妃。我会好好对你。
“我和无尘其实并没有什么。”他轻声道,“以前没什么,以后更不会有什么。”
“胡说!”金碧辉厉声,“你心里有她,她心里有你!怎么可能没什么!”
他无法回答,只好叹了口气,将手落在她的肩上。不顾她正怒气逼人,将她拥入怀中。金碧辉怒视着他,试图推开。然而那样文气的手力道惊人,她一个踉跄,来不及挣扎便跌入他的怀抱。
雪崖皇子抱着她,眼睛看着窗外的冷月,却有复杂而痛苦的神色,低声喃喃:“好吧……我再也不见她了。我们……我们或许还是可以好好在一起的。”
那是她的新婚丈夫第一次拥抱她——她的眼中,却泪水渐涌。
金碧辉第一次发觉原来他那般的瘦,完全不同于看上去的丰神俊朗,肩上突兀的锁骨甚至硌痛她的脸。或者,那是多年来的重担压瘦了他的骨。他轻抚妻子的头发,低下头,尝试着轻吻她的额头。
“放开手,不要折辱我!”咬着牙,金碧辉眼睛里有桀骜的神色,她的头被他用力按着,靠在他肩膀上,她说出的每一句话带出的气息吹动他鬓角的发丝,然而她的声音硬朗而不容反驳,“方才那样的情况下,我也没有借机折辱你,是不是?”
有些错愕地,雪崖皇子低头看着新婚妻子。金碧辉正抬着头狠狠瞪着他,眼里的神色却不似平日那般,而是复杂得看不到底。
那瞬间,仿佛感到了什么不可轻侮的力量,他的手下意识地一松。
金碧辉的头蓦地从他肩膀上抬起,窗外的月光照在她明艳的脸上,浓密的长睫在眼睛里投下浓浓的阴影。她的声音忽然不似平日的飞扬活跃,而带了叹息:“颜白,你真的是一个好人,所以无论怎么说,我不想让你太难堪……但是……”
她顿了顿,转头看着窗外,那里,冷月下,似乎有霜华缓缓落下。
“你心里是看不起我的,是不是?”金碧辉蓦地笑了笑,眼神却是冷厉的,然后转过头,定定看着丈夫,点点头,“不错,我出身卑下,不知书达理,又没有好性儿——但是,这样你就以为我没有脑子,就可以随便对待吗?……你看不起我,你一直都看不起我!我怎么能嫁给这样的人!——所以……”
她的下颚倔强地扬起,眼睛里面却泪水渐涌,傲然道:“我不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