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碧辉骑着龙马,沿着青水跑得脸色发白。
她伏身鞍上,冬季的冷风从头顶刀般切过去。金碧辉“呸”了一声,吐出吹到嘴里的发丝,厉声大喝:“驾!驾!”她已经顾不上爱惜三哥这匹举世无双的宝马,狠狠用马刺一下下扎向马后,骏马负痛,跑的四蹄腾空。周围的景物呼啸掠过,已经延绵成一片。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手在发抖,冷汗濡湿了握在手中的马缰。
想起昨日出城时那个高冠广袖的承德太子,想起他一直的温文超然,金碧辉感觉心里的冷气一层层透出——她虽不擅长谋略,却也是冰雪聪明的心性。如今回想,如若承德太子早就存了除去胞弟的念头,那么,这个计划又是酝酿了多久?
“弟妹,司天监禀告说,今夜龙首原上有流星雨。”
那一日傍晚,他无意中说起。
“既然七弟不方便离开,可让沈副将多多带领右军精兵,前去压粮草,这样也不用担心弟妹的安全了。”
先是寻机挑起他们夫妻间的冲突,没有成功,便要自己来下杀手,先借机调开了颜白的心腹手下和忠于他的军队——这般毒计,显然不可能一时间就能想出来。承德太子那一方对这个胞弟,显然也是存了很久的杀心。
如今看来,自己竟是步步堕入了对方的计算,做了一枚棋子。
金碧辉的眼睛冷冷眯起,闪过刀锋般亮光,手上却是丝毫不停,鞭策骏马前行。
莫要来不及!二哥……求你快点到,千万莫要来不及!
趁着敌方主将方死、军中混乱,左右两翼一时间未能围合的空挡,颜白立时策马返奔,一路上,那些还在支持的铁骑被他汇集起来,纷纷跟着他一路奔去,溃散的队形渐渐凝聚——然而,只不过片刻的冲锋,带出的三百铁骑转眼也只剩了一百多人。
但是那些犹自苦战的士卒,跟随在将领身边,眼里没有丝毫畏惧。
都是他亲自从没有出城运粮草的右军营剩下人马内挑出的、身经百战的战士,从七殿下轻骑铁衣率他们出城开始,就知道这将是一次生死不顾的拼杀。
“城上的,开城门!”冒着箭石,带军杀回到城下,颜白勒马,高声对着城上的守军大喊,“绍副将,已斩敌将首级,快开城门!让我们进去!”
然而,回应他这句话的,是城上绍筠的大笑,他从女墙后探出身来,手中的长鞭一点龙首原后方黑压压的敌营,冷笑:“七殿下——太子有令,待你一并取了叛贼永麟王首级,才能开城!”
“什么?”雪崖皇子握着马缰的手一震,他左手捂着腰间的箭伤,然而血还是从铠甲下疯了一样地喷涌出来——中了孙铁箭那样的一箭,连内腑都被震伤。
“绍筠!你是不是反了?假传将令该当何罪?——让皇兄出来跟我说话!”他扬剑指着城上的守将,眉间是震怒。然而很快,他的眼睛就凝滞了——
高城上,绍筠身边一袭黄袍临风。负手看下城下的,居然就是自己的胞兄!
那一个刹那,颜白感觉心中猛地有一柄利剑刺入,一个趔趄,他的手抓不住马缰,几乎从马上跌下。周围那些从万军中奋勇拼杀出的将士,看到目前的情况,终于忍不住变了脸色——他们击退敌人如林刀兵,不料一回头,却面对着自己人的刺刀!
“大哥!你说话——开城门!你为什么不下令开城门!”听到身后大批马蹄声的逼近,颜白终于忍不住厉声喝问,手上青筋突兀,只感觉内心一分分地碎裂。
“开城!开城!”周围的将士回头,看见敌军铁蹄隆隆逼来,个个热血上冲,愤怒得声音都变了,“城上的兄弟们,开城门啊!”
然而,城上那个黄袍的太子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俯视着城下。在他背后,长衣羽冠的徐太傅如同灰色的影子附在左右。
今日,此一行人,非得给他血溅城下不可!
雪崖……有三百壮士给你陪葬,到了阴间你也不会孤单了。
“开城!开城!”
城下,那血战归来的百骑人马齐齐高呼,声音因为血战而嘶哑。和着叛军铁蹄压境的隆隆声,散入城上,听得守军个个心中震动。
即使不是七皇子麾下的士卒,城头右军士卒脸色都有些动摇。毕竟是一个军中的,曾经拥着太子转战了大半个炎国,好容易支撑到如今,都是同生共死过来的。
徐甫言站在承德太子身边看着城下,只见城下永麟王军队兵马盔甲,滚滚层层,就像潮水一般,涌将上来,声势惊人之极。心下也是骇然,不由暗自望了旁边的绍筠一眼,两人目光只是相对了片刻,立刻移开,然而都有心照不宣的笑意。
那百余骑人马在大军面前,仿佛大海中的一片树叶。
“开城!开城!”
城下,叫关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沙哑,然而,承德太子看看太傅,太傅点了点头,转头喝令:“太子吩咐,七殿下提了叛贼永麟王人头来方可开城!如执意抗命,军法论处!”
绍筠一见太傅眼色,手一挥,对城头士卒下令:“放箭!”
城下叫关的将士不曾防备,乱箭登时将几个带伤归来的骑士射下马来。眼神一凛,颜白连声喝令属下退后,一手反拨,已经抓住了射到的几支箭。
后面永麟王的大军马蹄声如排山倒海般逼来,震得地面抖动。
“大哥!”他看着高城上那个黄袍人影,不动声色的立在城上俯瞰着——他一时间难以相信那竟是他一母同胞、尽心竭力辅佐了多年的兄长!
颜白手指用力抓着箭杆,“嚓”的一声竟将手中长箭折断。
他在乱箭中策马后退,眼睛却死死地看着城上,目眦欲裂。他的手指间流淌着血,腰间的箭伤染红了白袍,龙首原冬季的冷风吹乱他头盔下的长发,颜白眼神中有着雪亮的光芒,薄唇紧抿,瘦削的指骨紧握着折断的箭杆。
绝境逼来,难道他要颓然后退?
颜白蓦地拉转马头,身后惊天动地而来的铁蹄声,却在逼近后戛然而止。
没有亲历战场出生入死过的人,无法体会到目前万兵压境、静穆无声息中渗透出的森冷压力——永麟王大军,就这样静静的停驻在龙首原上,凝如山岳。
只有三十丈的距离。
一边是三万大军。另一边却是一百多名伤疲的骑兵。
永麟王的战车在军队层层叠叠的核心中,然而,他的话通过传令官一字字清晰地传递到了被拒于越城下的一百多名伤兵耳中:“今日情形,泰山压卵,孤王动动手指便能让尔等齑粉。然而看适才尔等血战、勇烈惊人,若肯投入我军,孤王定不负尔等一腔热血!”
那样的话语,在剩下的骑兵中激起了一阵不安,左军铁骑们四顾彼此,最后目光都停留在主将身上。然而,颜白英俊瘦削的脸上毫无表情,薄唇紧抿。
“你们看!这就是承德那厮对待勇将的做法!”永麟王从战车上站了起来,手中马鞭直指城门紧闭的越城,大声冷笑,“如此主上——你们死战又何为?!”
骑兵们眼中都有掩饰不住的愤恨神色,几个人已经在暗自点头,然而更多战士则依然等着雪崖皇子的表态——都是百战后共生死的兵与将,即使这样的情境下,依旧不曾倒戈。
“他说得是。……如此主上,死战何为?”终于,一句话从颜白口中滑落,他抬起头,看着周围的下属,“啪”的一声把手中长剑扔到地上,缓缓道,“大家都降了吧。”
麾下骑兵个个又累又伤,因为承德太子的绝情,也纷纷淡了血战到底的决心。听得主将如此吩咐,都不再出声,一个接一个地将手中武器扔掉,策马缓缓归于对方营中。
永麟王前锋中有人出列,接收这一小队刚投降的伤兵。
颜白缓缓策马,一边回首定定看了看城门紧闭的越城,看着看着,似乎有些痴了。等回过神来,所有铁骑都归了对方军中,纷纷下马解甲。
他唇角蓦然有了一丝惨烈的笑意。
“殿下,你说……七皇子会不会干脆降了永麟王?”越城上,观战的人中,绍筠忍不住开口问,看着那一骑白袍慢慢走向数万大军。
徐甫言不作声,眼底里却有喜意。
承德太子神色不动,淡淡道:“不可能。七弟这个人,可杀不可辱——何况……永麟王这畜生!炎国内乱初起时,我们的母后就是死在那厮手里……”
说到生母的死,一直不动声色的承德太子也不由咬住了牙。
那一场由四皇叔猝然发动的宫闱变乱……只有雪崖和他一起出逃,后宫皇子们全数诛灭,连着他们的母后也在乱兵中受尽凌辱后被杀。
“那他为什么要手下都解甲投降?”绍筠看着战场上那孤零零一骑回望这边城头,居然不自觉地低下头去,不敢和雪崖皇子那般凌厉的眼神对视。
承德太子也看到了胞弟驻马回望,然而他没有避开颜白的眼神。
“他是存了死战之心,而不愿让一百铁骑跟着陪葬啊!”太子蓦地脱口叹息了一声,眉间神色凛然,看到了绍筠不解的眼光,忽地笑,“你我是无法理解雪崖的……他太要强了。他从小就太要强了啊……”
“喂!你!——别磨蹭,快下马,把武器盔甲都解下!”那个校尉迎上去,对着他大喝。
话语陡然间中断了。
颜白的手猛然扳住了他的肩膀,“嗑啦”一声,干脆利落地扭断了他的脖子,顺手夺过校尉手中的长矛,反手便挑落了一个永麟王的前锋骑兵。
“永麟王,要我降你?做梦吧!”白袍的年轻将领忽然仰天大笑,直指军中战车上的统率。他一动,周围如林的刀兵便围合上来,数不清的长枪短箭招呼了过来。
颜白策马边走边战,一连挑落了十多名敌兵,然而在数万大军中这些伤亡转瞬就被补上,他只觉得眼前的兵器刀剑多得无穷无尽,砍杀的也无穷无尽。
呼啸而来的飞箭、地上的步兵和马上的骑兵……
血慢慢从他白袍上弥漫开来,触目惊心。
然而他咬紧了牙,一路上连番杀人夺马,避过刀剑直往中军冲去,目眦欲裂——永麟王!即使血溅三尺,他也要把长剑刺入那个仇人的心口!
日已西斜,如血的斜阳透过漫天浓厚的黄尘,也是一片惨烈。
大军中冲来冲去,阵势也不断地变动,颜白感觉体力在一分分地下降。汗水和鲜血一起混着流下他的额头,他感觉手中的兵器越来越沉重,眼前的人也越来越多。
然而,仿佛有战神附身,单枪匹马的白衣将军竟然一路血战下去。
“怎么他能撑那么久?”徐甫言拈须皱眉,看着城下的战况,有些忧心。
“七弟的武功惊人,百万军中取首级都易如反掌——要杀他,谈何容易?”承德太子看着自己的兄弟,眼睛中有又是钦服又是厌恶的神色,“不过,如若能趁机让他杀了永麟王,倒也好。”
“此言差矣——永麟王可以以后再对付,但是杀七皇子时机稍纵即逝,万万等不得那个女金吾回来!”徐太傅看着日头,计算着时间,“我怕天一黑,鸣金收兵——便会让雪崖皇子趁机脱身,那么可大事不好!”
承德太子一凛,眼神也是急切起来:“可永麟王大军杀不了他,奈何?”
徐太傅点点头,忽地冷笑:“或许……我们还可以帮永麟王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