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大雁湾里,只听橹声欸乃,一只小舟解缆欲走。
木板铺就的埠头静静延伸向水面,木杆子挑起长长一串灯笼在雨中飘摇,欲灭不灭。一行送别将士刚刚散去,空留漫天烟雨。多少生死悲欢过尽,已是曲终人散的时候。
船头上一个白衣男子冒雨而坐,定定凝视着烟水尽头,手指扣着一支横笛,也不吹,只是默默发呆,一任艄公招呼了声开船,掉转船头。
“船家,等一下!”船尾刚刚离开岸边一丈,却听得岸上有人叫。
蓑衣斗笠的艄公一怔,回头望去,却看见一人如飞奔来,轻点岸边垒石,轻轻稳稳落在船头,一袭红衣如同烈火,紧袖束腰,黑发明眸。
“这个给你。”红衣女子喘息平匍,把一件东西递过去,放到那个出神的男子眼前,“她的东西,你留着。”
那是一个白绸的锦囊,上面绣着几行蝇头小子,娟秀雅致。
男子涣散的目光终于一点点凝聚起来,看着眼前的锦囊,却没有伸手去拿。
金碧辉哼了一声,利索地把锦囊翻过来,倒出里面那颗光华夺目的珠子:“我知道,你不愿要里面的东西——”她想也不想,把那颗辟尘扬手一扔,黑夜里轻轻一声咕嘟,连城至宝就这样缓缓沉入漆黑的水底,永无声息。
颜白伸手拿过那个绣字锦囊,许久,才道:“我负你。”
“不。不是你负我。”金碧辉截口道,忽然拿出一张纸,扔到他怀里,“是我休了你!”
她看着他,忽然间感觉好容易压下去的不平愤怒又再度涌起,几乎忍不住便是要打人、要骂人、要哭出声音来——她只好尽力仰着头,克制着眼里的泪水,冷冷道:“趁着我爹还没来,你快走。我爹如果知道了这件事,你就逃不了了。”
“逃?”颜白蓦地轻笑了一声,却没有多话,轻声,“多谢你了。”
金碧辉想了想,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裹,扔到甲板上。这次连那个艄公都有吃惊的表情——细雨濡湿了布包,然而在包袱骨碌碌滚动的时候,大片半干的血迹抹在船板上!
“昨夜我和二哥一起,去越城取了徐甫言和绍筠这两个家伙的狗头,”她踢了踢包裹,布包散开,露出里面头发纠结绑在一起的两颗头颅,“也算是我给长孙太子妃的祭奠。”
她用力一踢,人头狰狞的飞出,咕嘟一声重响,如同辟尘明珠一般地沉入水底,水面轻轻荡漾,却转瞬无声无息,吞没了所有。
顿了顿,金碧辉看着黑沉沉的夜色,慢慢道:“你哥哥……承德太子死了。他不愿被胁迫着出降,绍筠就斩下了他的首级献给了永麟王。”仿佛有什么感慨,红衣女子喃喃自语:“真是想不到……这种人也有宁死不屈的时候?”
颜白看着她,仿佛想说什么,却终究无言。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说的,远超过他所能表达的——抱歉或者请罪的话如今已经显得无足轻重,她不知道他以前的人生、他以前经历过的离乱哀痛。
如果她知道以前的他,或许她才会原谅如今的他。
那一刹间,心潮如涌,他眉目间的神色复杂而辽远,如烟水迷蒙的河面、看不到尽头。
“你以后——”他忍不住问了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却一笑快速的接了下去,回答:“我以后跟哥哥去北海,依兄长而居,可能再也不回中原了。我会好好的——我还要再嫁人呢!你可别小看女金吾啊!”
颜白再次沉默,手指握紧手中的长笛,发现红衣女子明亮的笑容中,有了某种郁郁的阴影,他心中忽然就有说不出的悒郁。金碧辉说了那一连串话后,又仿佛不知道说什么了,两人就这样蓦然的寂静下去。
“再见……再见。”忽然,缓缓地,金碧辉看着他,一字一字地说,眼里面却有泪水无声渐涌。颜白回头看她,新婚燕尔的妻子站在船头,红衣宛如风中飘飞的红叶。
“再见。”他终于回答,蓦然间微微笑了笑。
金碧辉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干脆利落地一点足从船板上跃起,轻轻落回埠头,站在那串飘摇欲灭的灯下,看着船远去——经此一事,这个女子眼里终于有了些微沉静的光芒。
颜白坐在船头,四围一片漆黑,夜雨随风簌簌洒落。
看着那一处灯光渐渐移动,他才能确定自己是在慢慢地远离——远离昨日一切的悲欢纷扰,去往飘摇的广阔江湖间,不再有任何牵挂。
欸乃的橹声中,小船轻轻远去。
颜白看着那个埠头。那是随处可见的乡间船埠,木板铺就的挑台,静静伸出河面,石头垒就的河岸,风雨飘摇的灯——一切,似乎都见过千次万次。
游子无论从天下那个码头离去,似乎都是同样的景象。
那一个恍惚的瞬间,颜白陡然有一种隐约的预感。似乎即使他天涯走遍,终究还会回到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埠头,同样的石岸,同样飘摇的残灯——然而,不知道还有无那个灯下远眺的红衣人影。
他在萧萧的风雨中抽出那一支横笛,凑到唇边幽幽吹起。吹的,还是《铁衣寒》。然而,陡然间,他听到一个熟悉的、沧桑的调子合着他的曲声唱起来了——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颜白隐隐记起了什么,猛然回首——船尾,那个蓑衣斗笠的老艄公摇着橹,悠然低唱,声音浑厚苍茫,一直传出很远——是那个原先从芜城将自己送回炎国的老艄公吗?
他看过去,那个老人却不看他,自顾自地摇橹,继续将下半篇唱了下去: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声音苍茫,仿佛有巨大的包容力量,将一切悲欢愁苦都化解在其中。这个神秘的老人,似乎知道他此刻心中所有纠缠在一起无法解开的结。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颜白心中蓦地一震,感觉有什么东西一直震到他心底最深处,他猛然站起,长身一揖:“拜见前辈!”
老艄公抬起斗笠,颜白终于看了看他——果然是那张熟悉的脸,沉静沧桑。老艄公却看着他,意味深长地笑了:“公子要去何方?”
“白不知何去何从。”他垂下眼,老老实实说出心里话,“但觉欢乐痛苦皆无住。凡所有事,皆是虚妄。”
“那么,就随心所至吧。”老艄公点头,叹息,“我会一直送你到要去的地方,才好安心回去——就像那时我要看着五丫头和你平平安安到了越城,才掉头返回一般。其实如果我不回芜城就好了……事情未必到今日的地步。”
白衣公子蓦地一惊,转头看去,却看见老艄公已经摘下了斗笠,袖子拂过脸,转瞬间,那苍老迟暮的脸便有了奇异的改变——那般清隽刚毅的脸,那样冷锐深邃的眼神,睥睨间,隐隐有操控天地的自信。
“海王!”
颜白蓦地认出了泰山的脸,震惊的神色在他脸上一掠而过,却转瞬平定,他不禁微微苦笑起来:原来,金碧辉他们费尽了心思,想瞒过父亲,却不料一切事情都早已被海王料到。这个只手擎天的老人唯独算计错误的,便是他唯一女儿一生的幸福。
“取我性命去吧。”一时间,终于有了清算一切的轻松,颜白微笑了起来,看着这位陆上龙王——当日孤身去冰国都城,为内外交困的太子军求援,冠盖满京华,却无一人肯出面相助,唯独眼前这位驿站中偶遇的老人一口应承,为他周全到底。然而,他负了所托。
炎国的七皇子有些苦涩地叹息:“您当初的确看错我了。”
“老夫没有看错你,公子的确是人中之龙——只是,”海王蓦地扬头,看着夜雨萧萧的河面。船已经去得远了,那一盏灯已经看不见,遑论灯下的人,“只是,老夫也看不破人心的纠缠而已。唉……情之一物,竟然能累人一至于斯。”
海王沧桑看尽的眼底,也有掩不住的哀伤。许久才慢慢一字字道:“你去吧……五丫头既然让你走,我又怎会让她难过——那丫头……那丫头……唉,其实是个好孩子啊。”
“的确是。”白衣男子叹息,然后,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黑暗中,过了许久,才听到海王的声音沉沉响起:“你去吧。”
河水发出低低的响声,小舟顺水而下,也不知道已经到了什么地方。
龙首原的风沙,越城的落日,飞溅的鲜血……忽然间都仿佛在极其遥远的地方,漆黑的夜里,风飕飕地吹,细雨簌簌地洒,船无声无息地漂流着。
——然而,航船夜雨,茫茫宙合中,他又在何处?
秋风起,白云生。离江上的荻花已经红了几度,水云间来去,也看过了几秋。
然而,仿佛每一秋的荻花都是如此。每一处的渡头,也都是如此。
木板铺就的挑台,静静伸出河面,石头垒就的河岸,风雨飘摇的灯——天下的渡口,居然都是一模一样。游子无论从天下那个码头离去,似乎都是同样的景象。
他渐渐地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出发,又要往哪里去。
仿佛,他这些年并没有游历过中原的名山大川,只是从一个渡口回到另一个渡口。
炎国已经一统,称帝的不是四皇叔——永麟王没等到登基,已经被他的儿子毒死。
沈铁心终归没有投入永麟王麾下,最后还是铸剑为犁的隐居在大青山。每到秋来,都提着自家酿的菊花酿,到处在江上找他对饮。
繁华成落叶,战士没荒野……当年的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炎国大乱方定,各处忙着开荒耕种,百废待兴。
说书人穿街走巷,说起乱世中的故事。说当年那个白衣的七皇子如何天纵奇才,辅佐太子转战四处,多少次让六军辟易、百万人中取首级宛如反掌。而兄长偏听太傅谗言,中了反间之计,终究让这个英武盖世的胞弟生生战死在越城下。
有人猜测着那一段皇室中隐秘的畸恋,说起太子妃在城头落日中那一跳,和她最后嘱托的那一句话——然而这一切,如今听来,跟他似乎已经很远、很远了……
如今他按照无尘最后的嘱托,再也不辛苦自己去谋划什么天下大计,只是飘摇江湖之间,遗世而独立。
每次从渡口上岸,看着那些一模一样被风雨侵蚀的挑台和飘摇的灯,颜白恍然间有一种错觉:仿佛昔日熟悉的世界都已经毁灭了,塌光了,流去了,模糊了——唯独还剩下这渡口、这盏灯,仿佛恒久不变的存在。
如果……如果这个时候……他还能在渡头的灯下遇到那个红衣明眸的泼辣女子,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然而……从来没有。
三年来,他只听说北海上出了一个赫赫有名的女海盗,能指挥船队风一般的穿梭在巨大浮动的冰山中,截获过往的商队,捕捉比房子还大的巨鲸……她和她那个传奇般的兄长纵横于北海之上,足迹踏遍整个苍茫海,甚至越过了从极冰渊,到达了传说中极北的、上古神人葬身之所的归墟。
她终于回到了自己舒展天性的天地里,就像野生的鸟儿回归于大荒——如今,她的天地无限宽广,可能早已将他遗忘。他却依然居于一隅,只在笛声里不自禁地将她远远念起。
相忘谁先忘?倾国是故国。
颜白坐在船头,无言地把长笛横在唇边,却茫茫然吹不出一个音符,心中恩怨汹涌如潮,只是任凭小船随水流去,任意西东。
不知过了多久,陡然间有一阵风打到了脸上,清凉而湿润。耳边的簌簌声迅速由轻变重,敲击着天地万物。他没有进舱,反而忽然有了兴致,吹出了第一个音符——
“见鬼!怎么这雨说下就下呀?爹的寿筵可要开席了!”亮丽的女音,却老实不客气地将他第一句曲声打断,“二哥你看这边有船!喂喂!撑船的!快过来!”
他蓦然回头。
渡头上,荻花轻红,木板铺就的挑台静静伸出河面,破旧的灯笼在风雨中飘摇。那个红衣的女子挽了袖子,正踮了脚拼命地朝这边招手。
他不自禁地站起身来看她,猛然间,早已平静凝固的天地瞬地重新流动。
仿佛是从他半句的笛声里听出了什么,那只拼命摆动的手忽然凝住了。
“是他?”红衣女子脱口低呼,一时间居然不知说什么好。
“哎,是他。”她身后的男子也怔住了,然后脸上缓缓浮起笑容来——看来,这终归还是上天安排的宿缘吧?多年之后,居然还是让他们两人在这里相遇,无论谁都逃不过谁。
他一把拉住妹妹:“上船!——笨丫头,就这一班船,晚了就来不及了!”
嘲风二话不说拉起妹妹的手,也不等小船靠岸,足尖一点渡头的边缘,便跃上了船。金碧辉被哥哥扯得一个踉跄,落到船上时几乎站不住。
然而,一双手扶住了她。
红衣女子低着头,看着那双搀扶的手,蓦地微笑起来。缓缓抬头,看着多年不见的熟悉脸,忽然说:“再见了。”
嘲风吃了一惊,多年来虽起起落落,浪迹天涯,他却知道妹妹一直心中不忘此人——然而,为何竟一见面便说出了诀别的话?
颜白却不诧异,只是微微笑了笑,点头:“是的,再见。”
金碧辉眼睛里面的笑意,令她整个人光彩夺目。她仰起头看着他——这些年来他清瘦了,然而,眼里的沉静辽远不曾减了半分。
她笑眯眯地抬起头,眼睛弯成了月牙,眼角那里已经开始有了第一丝的细纹,然而她笑得依旧是那样飞扬而得意:“是啊!——三年前,我跟你说‘再见’的时候,就在心里对自己说:总有那么一天,我们一定会再见!”
(夜船吹笛雨潇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