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天山 第一篇 第二章 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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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刚蒙蒙亮,马房里就亮了一盏灯。

灯在浓重的寒气里明灭不定,仿佛一个徘徊的幽灵。回鹘对天气向来有“早穿皮袄午穿纱”之说,天气变化之大,更不同于中原。如今正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

马房中的马还在闭眼垂头站着,沉睡未醒。马房里只有一个马夫,他俯在地上,一手拄着地,一手用小铣用力铲着早冻成硬块的马粪。铲不动,就用手刨,一块一块地挖出来扔到一边,很快就叠起了一小堆。一处铲完了,他又一手撑地,拖着双腿去铲另一处。

边塞将士均十分辛苦,这个马夫也不例外。

突然,仿佛一阵风吹入,马群起了一阵骚动。马夫抬头,看见明灭的风灯下站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白衣如雪的女郎,美丽得如同远山上的女神,黑发在风里飞扬,宛如一匹绸缎。这个一尘不染的人忽然出现在这样肮脏的马厩,的确让人惊奇。可马夫却没有一丝惊讶,又默默回身清理起马厩来,不再看她一眼,仿佛她和那些马粪并没有什么两样。

过了很久,耳边只听一阵“唰唰”之声,而且越来越快。他终于忍不住抬起了头,想看看她到底在干什么。

那样的绝色美女居然真的在洗马。一桶刚从井里提回的水放在她身边,她正挽着袖子,用刷子用力刷着浑身是泥的马。泥水溅了她一身,可她仿佛什么也不在乎。

“你……终于还是找到这儿来了。”马夫终于开口了,叹息,“何苦呢?”

她的手未曾停下,咬着牙:“因为我愿意!”

她一口气刷了七八匹马,才停下了手,回头看着那马夫,眼中隐隐有泪,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却一直在强忍着,不愿认输丝毫。

那个马夫终于也停下了手,静静地看她——只要有人看到过他,就决不会再认为他是一个马夫。他的脸英挺明朗,线条刚毅,眼中更有一种叱咤风云的气度——可他的额角,烙着一个青灰色刺面。

很显然,他是一个发配戍边的犯人。

白衣女郎在他身边坐下,丝毫不顾地面的肮脏。感觉到了对方的冷淡,她低了头,仿佛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沉默——天气酷寒,周围肮脏,然而就算如此,那种沉默仿佛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只要在他身边,哪怕他不对她说上一句话,她也已然觉得幸福平静。

看到他伤残的腿,她吃惊的脱口:“怎么,你的腿还没好?”

他蹙眉,没有说话,只是将腿收了回去。

“那四十军棍打得可真厉害啊……”白衣女郎却从怀中掏出一把膏药,小心翼翼地凑上去敷在他腿上,一边喃喃地低声骂,“于都统这老浑蛋,一心与你为难,简直是个……”

“不必了。”那个马夫仿佛忽然醒来了一样,转过脸去冷冷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未央郡主。天那么晚了,孤男寡女共处实在不合适。”

“不要叫我郡主,叫我雪鸿!”女子忽地厉声更正,脸上慢慢泛起苦笑,摇了摇头,“对。我不该来这里……也许我该像以前一样,拥着貂裘,过钟鸣鼎食的生活——可是,我要和你在一起,叶青麟。”

叶青麟!在后世里成为战神,一个光照史册、彪炳千秋的名字!

可是,在一代名将一战成名前,谁也不会料到他有这样的往事——他竟是一个囚犯、一名马夫。睡在干草堆里,终日与马群为伍。

她的语气是如此坚决,仿佛可以敲开最坚固的坚冰。雪鸿发现他的目光渐渐温和,已不再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她趁机重新伸过手,为他敷上了伤药。她的动作很轻柔,只怕弄疼了他似的。敷完了药,她抬头,正看见他渐渐柔和的眼光。

她的心一颤。自己背弃家庭,放弃荣华,从京城来到这荒漠,不正是为了他这样的眼神吗?

在寒冷的早晨,叶青麟忽然忍不住俯过身,轻轻拉过她在水里泡得红肿的手,握在自己的掌中。他的手温暖而有力,正如他这个人。雪鸿纤弱的手在他掌心微微发抖——

他决不是池中之物,有朝一日一定会名震边陲。她一定不会看错。

“于都护回京了,这下你可有出头之日了。”她柔声道。

叶青麟不置可否的笑笑。

“新来的丁少将军,虽然年轻却很沉稳能干,相信他是个识人才的领袖。”说到这个丁少将军的时候,她的语气有些不自然,“他不会为难你的。”

听她说到军务,叶青麟却仿佛忽然醒了,叹了口气,放开手来:“天亮了,你快回去吧!”

他又重新俯下身去打扫马厩,再也不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个陌生人。因为他明白,自己什么都不能给她。他只是个无名小卒,出身贫贱。但是——雪鸿却姓赵!

天王贵胄之姓,当今天子之姓!

她是皇室中的一员。虽说她家这一支是当朝天子的远亲,势力已大不如前,可毕竟身上还流着天子的血。更何况,她的美丽聪慧在皇族中也大有名声,父亲已为她找了一个权势极盛的夫家,只要她一过门,她家这一支族人必将重新在朝野崛起。

可她却背弃了家族,这个握有天下大权的第一世家——赵家。

只因为她认识了叶青麟,这个刚从幽州营狱中释放,并马上要押去戍边的犯人,并为他离家出走,全然不顾皇室的脸上会怎样难堪!

说起来,第一次相遇也已经是数年前的事情了。

那一天是初春,雪鸿与家人去郊外踏青,半途母亲去了观音庵和庵里的师太喝茶,她便一个人偷偷半道溜了出去。

几个月后她就要嫁人了,不知怎的,她虽知未婚夫婿乃是当朝权贵,心中却一片空虚茫然——她甚至没见过他,却要成为他的妻子,从此在侯门如海中打发以后的日子。

她才只有十八岁,还不想这么早埋葬自己的一生。

当她在溪边临流照影,自怜自叹时,忽然觉得有一股异味。抬起头,却发觉对岸有人在洗马。她心中顿时一阵恶心,马上把刚刚掬手喝下去的水全呕了出来——她从小到大,什么山珍海味全吃过了,就是没喝过洗马水。

那时的她年轻气盛,恃宠而骄,于是马上指着对岸的马夫一句一句骂了起来。骂人的话她早已偷偷学了不少,可家中严格的管教让她难有“施展”之时,这一次终于有机会一逞口齿之能了。

她的声音如黄莺出谷,请丽动听。溪对岸那一群士兵全听得呆了。老实说,她那时不仅不像在骂人,柔和动人的声音反而像是在歌唱似的。

只听得几句,那些洗马的士兵便是一阵骚动。

“好美的小妞儿!”

“逗逗她!”

“叫她见识一下军爷的厉害!谁叫她骂人呢?”

雪鸿骂得无趣,正准备走了,忽然对岸的马群发出一阵惊嘶,几匹怒马向她直冲而来!她回头瞥见涉水冲来的怒马,不由一怔。转瞬间娇小的身影已没入了马群中,只听她惊呼了一声后,就没了声音。

这时,对岸一个军士涉水冲了过来,大喝一声,一手挽住一匹马的尾巴,用力一扯,居然把两匹奔跑中的怒马硬生生地拉回几尺。

他正努力去制服那些被伙伴故意激怒的马,忽听有人扑哧一笑——雪鸿安安稳稳地一手扣住一只马的笼头,制住了两匹冲到她身前的马,自若地笑了。

所有军士都看得呆了——这个较弱的女子,居然有这等本事?

“喂,你放手吧,本小姐不怕!”她笑盈盈地对那个一身旧衣、头发凌乱的士兵道,语气轻慢而炫耀,“这些马全放过来也无妨,本小姐才不怕呢!”

然而那士兵没有松手,反而拉着马退了几步。他的个子不高,浓眉直鼻,目光沉静而从容,气质就像一个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大将。他一步步拉着那两匹马,一直将马匹拉回了岸上才放手。

雪鸿正准备说什么,只见那伙洗马的士兵已全围了上来,动手动脚地挑逗。她不由得火了,叱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对我无礼,小心你们的狗头!”

众人反而大笑起来:“好辣的小娘们!”

一个人伸手欲摸她的脸,却被人拉住——一回头,却是方才制住怒马的士兵。那个人重新涉水过来,阻拦:“大家还请住手吧!光天化日,怎能调戏良家女子?”

众人只觉败兴,骂:“叶青麟,你又来了。装什么正经啊……去去,不玩就一边去!”

听到这群人肆无忌惮地议论着自己,雪鸿火了,更大声地说:“你们听着,本小姐是当今央郡主!我有金牌在身,随时可取了你们狗命!”

她从怀中掏出王府的金牌,正准备给那伙无礼之辈一个教训,猛听叶青麟大喊一声:“小心!”

她正想问:“小心什么——”

只见身旁马匹再次惊怒,后蹄立起,前足向她踢来!事出突然,根本来不及闪避,她后腰上正正着了一下,只听“咯”的一声,有骨头断裂的轻响——娇生惯养的她一时间吓昏了,什么?她被踢中了!这一下……难道要死了吗?

剧痛令她眼前一黑,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

天旋地转之中,一只手忽然一把把她拉了过去,在千钧一发之际避过了另一蹄。她正失声惊呼,话音未落,那只手抱住她的后腰,把她扑在地上,贴地急滚到了一边。

那一瞬,更多的马蹄在她耳后踩下!

飞溅的水弄了她一头一身,雪鸿全身湿透,不由又惊又窘。站起身来,见救她的正是刚才制住马群的那个士兵,心下莫名一怒,扬手给了他一巴掌:“你这臭手,也来碰我?”

叶青麟一怔,目光随即闪过一丝冷意,却默默立在了一边:“郡主见恕。”

那面金牌掉落在地上,各位军士见调戏的竟是当朝郡主,个个也不由大惊失色。

“你们这些狗贼!居然敢这样对我,看我不告诉我爹把你们……”雪鸿气愤愤地骂着,刚要起身,突地后腰一痛,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当她醒来时,一睁开眼看见的却是郡府中熟悉的陈设,还有侍立在一旁的丫鬟吟翠。

“小姐醒啦!”吟翠喜极而呼,房外立时一片走动声——父母进来了,哥哥进来了,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全进来了,七嘴八舌地说:“未央可醒了!”“这次实在是太险了……可吓死我了!”“哎呀呀,小小年纪就伤了腰,老来要腰疼呢!”

她刚刚醒,实在怕了那些好心人。可父母在旁,恪守家教长大的她,也只有含笑一一回礼,客气几句,将那些人滴水不漏地应付了过去。

听着那些长辈一个接着一个地数落她这次的不慎,劝诫她以后务必恪守规矩,她拼命压抑着心中的不快,脸上始终带着淡雅的笑意,心里却把那群八婆骂了个狗血淋头。

最后还是娘解了围:“未央的腰伤刚好,还是躺下歇歇吧!”

于是房中的亲戚都退了出去,去前堂继续和父母客套寒暄。她听话地躺下了,可怎么也睡不着,翻过了身,问吟翠:“我睡了几天啦?”

吟翠关切地道:“小姐昏迷四天了,王府里的人都担心死了!”

“我的妈呀!昏迷了四天?”雪鸿脱口惊呼,却立马掩住了嘴,双眼滴溜溜地转——这话有点不合体统,可别被人听见了才好。

吟翠笑了:“小姐别怕,房里没人呢!”

雪鸿舒了口气,长这么大了,一直养尊处优,头一次有这样的“险遇”,还真……挺刺激的。她不由捂着嘴偷偷笑了起来,觉得说不出的得意:“你知道不,我居然一出手就拉住了两匹马!以前偷偷学的那点本事,还真是有点用处的。”

“小姐快别说了,大夫说你腰上的骨头裂了,要躺上一个月才能好。”吟翠吞吞吐吐地说,仿佛积攒了一肚子的怨气:“小姐昏迷了这些天,别人都急坏了,可那边丁家却没什么动静,连过来问也不问一声——真是没良心!”

雪鸿的脸红了一下,心里涌起一阵失落,口里却嗔道:“人家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忙么。”

吟翠气呼呼地道:“什么忙不忙,没过门的媳妇伤了也不问一声,我看哪……我想八成他们巴不得你死了才好呢!听说丁家那少爷,在外头被一个苏州唱评弹的女戏子给迷住了,三天两头吵着要退亲!真是的,以小姐你人品、相貌,当皇后也绰绰有余,那小子居然不知足!可恶!”

雪鸿脸色渐渐白了,低下头,望着绸被上那双蝶穿花图,发了呆。

吟翠一见郡主伤心,忙掉转话头,劝道:“小姐也不必伤心。放心,这门亲事是万岁爷亲自许下的,丁家虽说权大势大,总不成抗旨悔婚吧?放心好了,小姐!”

雪鸿不说话,手指绞着帐上的流苏,叹了口气。她不会开心的,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因为她要嫁的那个人,心里已经有了别人。

沉默许久,她又想起了什么,问:“爹追查我受伤的事了吗?”

“当然了。那家伙好大狗胆,居然敢调戏郡主——大人当堂打了他一百棍,下到大牢里去了,说不定秋后要处斩呢!”吟翠气呼呼地说,“依我说,该把他千刀万剐!”

“什么?”未央郡主觉得有些不对劲,不由追问:“‘那家伙’?该是‘那些家伙’才对!——难道只逮住一个,漏了其他人?喂,那倒霉鬼是谁?”

吟翠想了半天:“听说叫什么‘叶青麟’,是个乡下来的新兵。”

“什么?!”雪鸿顾不上腰疼,一下子从床坐了起来,拍着床榻大叫,“怎么抓了他,反而放了其他人?该死的蠢材,简直是非颠倒!真是该死!”一急,她又出口成“脏”了。吟翠向她用力挤眼,可雪鸿看不见她的暗示,仍在发作:“爹爹好糊涂!”

“未央,你又放肆了。”一个声音响起在门口,“堂堂郡主小姐,说话成何体统!”

一听那个声音,雪鸿全身一震,马上收住了口,垂下眼,细声细气:“爹爹,孩儿知错了。”

“罢了。”郡王哼了一声,挥挥手,又问:“刚才你说什么?那人是冤枉的?可同去那些士兵,都一致指出是他干的——所以我才狠狠责罚了他。”

“可恶!”雪鸿明白过来那些兵竟众口一词地诬陷好人,气白了脸,只好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说到他舍身相救之时,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可仍老老实实地说了。一个贵族小姐被人搂了抱了调戏了当然不是什么好事,为了避免父亲的责骂,本来瞒还来不及,不过为了救人也就顾不得了。

“爹,你说那些人可不可恶?快放了人家,再给他些银子吧!”她央求,“他救了你女儿呢。”

“噢……”郡王沉吟许久,才起了身:“爹明白了,你放心好了。”

“呼……爹居然没骂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雪鸿招过了吟翠,悄悄道:“今晚我想去牢里看看那个人,你吩咐老俞留着侧门,让我出去。”

吟翠吓了一跳:“小姐,你刚出了事,又要出去?老爷知道了不得了!”

雪鸿白了她一眼:“笨丫头,不让他知道不就得了?”

“可是你的腰扭了……”吟翠迟疑。

“怕什么!我学过功夫,这点伤哪里难得倒我?”她嗤之以鼻,想了想,又吩咐:“对了!去药房替我拿一点伤药出来,仔细别让娘知道了。”

吟翠叹了口气,乖乖的下去照办——小姐虽说听话,可却不是个任人摆布的女人,她认定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还是不要拂逆她为好。

看着小姐打点好一切,换上一身劲装翩然出门,吟翠心下不由一沉。

她预感到今夜不会平静。

雪鸿走进大牢中时,不由捂住了鼻子。牢中湿气重,又夹着一阵阵薰死人的臭气与腐味,让她恶心欲呕。她向管牢的小卒晃了晃金牌,小卒马上起身:“郡主!”

她捂着鼻子细声问:“那个叫‘叶青麟’的关在哪一号?快带我去!”

牢头一下子闻声出来,可脸色已十分难看,连连赔笑:“郡主,这儿太脏了,还是请回吧!”他面上阴晴不定,仿佛担心着什么。使了一个颜色,旁边那小卒立刻趁机溜了。

雪鸿不耐烦,把金牌往桌上一拍,厉声道:“快带我去,少啰唆!”

牢头不敢再抗命,垂头丧气地领着她往后走。他在一间囚室前停下,掏出钥匙开门。不知为何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锁。

“怎么?你心里有鬼?”雪鸿一把夺过钥匙,心中疑云大起——这是一间单人囚室,一般只有死刑犯才关在这儿,叶青麟罪不至死,为何打入了死牢?她一下子开了锁,推开门走了进去。

地上是一摊紫血。紫得发黑的血。

“啊?”她失声惊呼,“牢头,他怎么了?”

她一边惊呼一边在稻草堆上跪下,去翻过那伏在草上一动不动的囚犯——他浑身是血,被打的遍体鳞伤,显然是为了逼供受尽了酷刑。

血染红了他的衣服,可雪鸿只盯着他的脸发呆。这张脸已成了灰色,五官都因痛苦而扭曲。嘴角有一丝血,是黑色的,象征死亡的那种颜色!他的手还紧握着一把稻草,指甲全刺入了肉中,仿佛那种剧痛已经令人无法忍受。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雪鸿回头大喊,“牢头,你要毒死他?好大的胆子!”

她的声音已因为极度的愤怒发抖。

牢头不敢看她,低下头嘟哝了一句什么。

“快!”雪鸿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盒,取出一粒丹丸,捏成粉末,喂入叶青麟的口中。这是她随身带着的大内灵药,只盼能稍缓一下毒性。那一刻,她的手亦微微发抖。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紧张,仿佛自己的生死也悬于一线!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回过神来,狠狠盯着牢头追问了一句:“你刚才说什么?大声点!”

“禀郡主,”牢头仿佛鼓足了勇气,抬头道:“是……是郡王吩咐小的这么做的!”

“什么!”雪鸿蓦地呆住,全身似失去力气一般,一下子坐到了草堆上,呆呆地望着地上,“爹……爹要杀他?为什么?”

一个声音沉沉道:“因为这个贱民冒犯了你,碰过你——这件事若传出去,对你冰清玉洁的名声不好。你两个月后嫁入丁家,我不想他们有什么理由挑剔你。”

牢门又打开了,那个小卒气喘吁吁地领来了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人——郡王!

他看着失魂落魄的女儿,又看看濒死的叶青麟,不由皱眉,叱道:“未央,别碰他!小心弄脏了你的手!”

雪鸿痴痴地道:“弄脏了……我的手?”她仿佛呆了一般,低声说了一遍又一遍。忽地抬头,冷笑:“爹,我明白了!你是为了女儿清白的名声,才杀人灭口的,对不对?”

郡王点头:“不错,冒犯你的另外几个士兵,我也一样会全杀掉。”看到女儿如此失魂落魄的表情,他也放缓了语气:“雪鸿,爹也是一片苦心。”

“苦心?”雪鸿定定地看着他,突然大笑,“你的苦心?你只不过是挖空心思把我嫁入丁家,好攀龙附凤,借力东山再起罢了!你……你可真疼女儿,明知那个丁宁早已有了意中人,还费尽心思拆散他们!你这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啊!”

郡王的目光已渐渐变冷,一字一字喝道:“未央,你住口!”

雪鸿大笑:“我不住口,我偏不住口!我沉默了十八年了,我要说话!”

她的眼中,第一次闪出了无比的坚定与勇气!她从牢房地上站起,挡在了叶青麟面前定定看着父亲,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

郡王不再说什么,忽地抢身上前,一指点向她的迷津穴。

他的身手,竟是一流水准!

本朝太祖以一套长拳打遍天下,开创一片新江山,一身武艺自然不可小觑。他留下的拳谱和刀法在赵氏一族中百年流传,宗室里男子大都修习,而郡王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然而父亲刚一出手,雪鸿微微一动,马上避开了这一击。她的步法极其巧妙,仿佛只是悠闲地踏了一步而已,姿态美妙,气质娴雅。她的身手,竟亦已出神入化!

郡王定住,打量着女儿。很久很久,才缓缓道:“你什么时候练成的?”

“那本书我也看过!我一年前就会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雪鸿冷笑,眼神讥诮,“你不要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不要以为我只有乖乖听你摆布!”

“你不愿嫁入丁家?”郡王看着叛逆的女儿,目中已有怒火。

“去他妈的丁家!”雪鸿肆无忌惮地骂了一句,“我死也不嫁!”

那样从未有过的决绝回答,令郡王不由一震。他顿了顿,忽地微微冷笑:“那好,你就看着这个人死吧!他中了牵机之毒,你那颗大内秘丹只不过把毒性压了压,不出三个时辰,他会肝肠寸断而亡!”

雪鸿呆住了,怔怔地低头望了望叶青麟。

叶青麟已经醒了,虽不能动,可神志仍在。听到父女俩的对话,他昏沉的目光中闪过了一丝决然的神色,缓缓对着她摇了摇头——他不愿自己成为别人的筹码,去逼迫一位如此可怜的贵族少女。血不停地从他的嘴角流下,紫黑色的血,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推开她的手,示意她不必管自己。

雪鸿怔怔坐在稻草里,看着那个逐渐死去的人。

她只见过叶青麟一面,而且是在那么不愉快的场面中——可不知怎的,这个地位低下的士兵却居然让她无法忘记。为了什么?是为了他眼中那份沉静与从容?或是为了他的正直?再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为了他是她离开这个笼子后,第一个遇上的好人?

她握着叶青麟的手,只感到他手上的温度在慢慢地消失,她的手渐渐颤抖起来。

半晌,她忽然抬头,决然道:“好!我嫁就是!——给我解药!”

郡王冷冷一笑,马上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子抛了过去。他明白女儿性子刚烈,一向言出必行。她既然答应了,就决不会反悔。

雪鸿把解药给叶青麟服下,目光平静。一夜之间,她仿佛长大了许多。

叶青麟手上的温度开始回升,脉搏也渐渐有力。雪鸿看着这个清秀的年轻人,看着他额上烙着的“囚”字,心中一阵绞痛——都是她连累了他。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看了她一眼,低声:“对不起。”

“没那种事。”她哽咽,“是我连累你。”

他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用尽力气,默默抽回了被她握着的手。

未央郡主心中一颤。十八年来,她第一次有这种复杂莫辨的感情,这种能把她心底最深处都震动的感情!她握着叶青麟的手,只愿永远都不要放开,永远永远……难道,这就是她以往在诗词中读到的那一个字——“情”?

这时,郡王发话了:“未央,小心弄脏了衣服,快跟我回王府吧!”

雪鸿咬着牙,一寸一寸放开了手,低声道:“你要保证不杀他!否则,我会怎么做,你最明白!”

一边说着,她的泪已落了下来,轻轻打在他的手上——她明白,从此后,她将会回到关押了她十八年的樊笼里去,将会成为丁夫人——这世上,也只有一个人有权握她的手。

可那个人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只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

多么奇怪!一天之前,她还是个知书达理的名门淑女,准备待嫁闺中,按部就班地成为新妇、诰命夫人,在龙凤烛影后寂寂终老。可仅仅一夜之间,她竟反抗了她的父亲,反抗了家族,甚至抗旨悔婚!

因为,她终于明白了她想要的是什么——

她要真正的自由,和真心的爱。

然而,尽管她明白了,可以后她也永远得不到了。可是,明白了,总比浑浑噩噩一生强——这世上有些人,到死还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她走后,郡王沉吟了良久,终于找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一字一字开口下令:“把这家伙充军到玉门关去,让于都统好好‘关照’他,永远都不要让他再回中原!”

于是,史册翻开了另一页,留下了一个光耀千古的名字——叶青麟。

他本是一个乡下的青年,在征兵中被征入伍,背井离乡。他以为只要老老实实干几年,退役后便可以回乡。孰料,这一场风波却把他推向了彼岸。

在塞外的冰风雪雨、狂沙飞石之中,他埋头苦干。虽遭到了几个上司的挑剔和歧视,他全默默忍受。可他常常很茫然——因为他不明白自己活着到底为了什么。直到有一天,他随队经过狼居胥山,听旁边的士兵指着一截土台,道:“这儿,就是这儿!霍去病曾在台上封山呢!”

众军士一下子轰动,议论纷纷。

霍去病!光照史册的一代名将!

叶青麟目光一亮,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走到了土台边。他手抚残碑,极目远眺中原,仿佛看见了一千多年前的滚滚狼烟,烈烈战火,看见了追击匈奴八百余里,叱咤风云的霍将军。

大丈夫当战死疆场,以马革裹尸还。他心中忽然有无言的激动,默默地许下了一个愿望——有朝一日,我叶青麟也能站在这儿,封狼居胥,平定北疆!

正当他出神之时,身后伍长的叱呵打断了他的沉思,他忙牵马跟上了队伍。

也许连他也没有想到,多年之后,他果真站在了这台上!

然而,他更没想到的是,仅仅半年之后,她居然也出现在了这个风沙漫天的塞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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