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侍女不敢出声,捧着头面饰物站在一旁。
昨日花蕊夫人入宫承恩,归来时显得很疲倦,侍候她卸装的小玉只不过无意扯痛了她的长发,一贯随和的夫人便莫名其妙的发了脾气,将她拉下去打板子。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今天夫人一反常态,早早起来,命人卷起帘子,一直望着室外,似乎等着什么。
如今刚刚到初冬,早上却忽然暴降了雹子,到了下午还没有停息。听着雹子敲击琉璃瓦的声音,花蕊夫人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用玳瑁簪子碾着玉盒中的胭脂,不出一声,神思恍惚,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这一天的时间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
黄昏。已经是落日时分。寂静的深宫里,远处的云板终于疏疏朗朗的响起,而冰雹依旧纷纷落下。云板声响入天霄,寂静,花蕊夫人的手一颤,簪子落在了梳妆台上——
“少司命说:如果落日时分冰雹可以停止,那么我还有活着的机会;如果不能,就最好交代一下后事。”
玫瑰色的汁子被碾得流了一手,宛如鲜血。
“皇上在何处?”她急急起身,问身边的侍女。
“燮王在太清阁和违命侯对弈,下令任何人不准打扰。”侍女轻声回复。
任何人不许打扰?也就是说,他不想见她了?——花蕊夫人呆了呆,看着窗外依旧纷纷不止的冰雹,眼色黯淡。许久,仿佛下了一个什么决心,轻声吩咐:“备轿,我要去苍云州商会,看角斗为戏。”
设在地下的角斗场今日很热闹,连专门给贵族的雅座都坐满了。
在最深处的一个隔间里,珠帘遮挡着,里面一个肥头大耳又身材短小的年轻人,似乎是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和身边一位娇小美女不停打情骂俏——如果是以貌取人的人,万万料不到这就是苍云州商会的大东家,天下闻名的巨贾姜子安。
当姜子安刚把美人儿抱上膝盖时,管家却大煞风景地敲了敲门:“公子,有位客人让我把这个送过来。”
“有什么事那么……”姜子安不耐烦地嘀咕,然而在看到管家手里的东西时忽然站了起来,居然让膝盖上的美女一下子摔到了地上。
管家的手中拿着一支斑驳的玳瑁簪子,质地非常坚润,但雕工却很粗糙,上面刻有字样,是翼族人的文字。姜子安默默的凝视它,许久,才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等了这么多年,她终于来了……在哪个房间?”
“天字三号雅座。”管家眼睛里有一丝警惕,“公子,对方似乎是王宫里的人。”
“公羊,别多嘴。”姜子安拿过那支簪子,冷冷吩咐管家。
“是!”管家背上渗出一阵冷意,连忙点头退下。
大燮王宫里的事情,向来复杂险恶,还是不要多问为好。
“馥雅公主。”在屏退了所有旁人后,姜子安看着戴着面纱的紫衣女子,缓缓叫出了一个名字:“十年了,你终于肯回故国去了吗?”
似乎对于这个称呼有点震动,面纱后的女子蓦然抬头,眼睛里有亮亮的波光一闪而过,许久,她才拉下了面纱,低低道:“姜公子,骖龙呢?”
“骖龙它很好……一直在苍云州游荡,等你一起回沧浪州的昶国去。”姜子安抬手,按下了一处机关,屏风无声地移开了,后面露出了一个地道。他领着紫衣女子走了进去。
长长的地道,尽头的出口竟然是一个不知在何处的花园。那里繁花如锦,绿树成荫,在树下,一匹高大神骏的白马正在低头小憩。
“骖龙。”紫衣女子脸上泛起了微笑,轻唤着,拍了拍手。
树下的白马蓦然站起,飞奔而来!
白马四蹄带起了劲风,长长的鬃毛在风中拂动,只是腾空一跃便准确地落到了花蕊夫人面前,欢嘶了一声,屈起前膝,对着她低下头去。在白马的头顶上,居然还长着一支短短的白色独角。她亲热的抚摩着它的头,仿佛久别重逢的亲人。
“骖龙在这里流连了这么多年,就是在等你一起回去。”姜子安在一边看着,却没有上前——这不是普通的马,而是白龙化成的骏马——龙族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对于不熟悉的人,靠近三尺之内必然血流当地。
“唉,这又是何苦……”花蕊夫人抚摸雪白的长鬃,对马儿喃喃,“我是再也不会回到莺歌峡去了的——你不要再流连帝都了,也回深海里去吧。”
骖龙蓦然抬头,清俊的眼睛里有关切的光。
这是在深海里生活了两百多年的龙族,虽然幻化成骏马的形体,但它的智慧却足可以和大智者媲美。这一瞬间,它已然感觉到了她内心蛰伏着的可怕念头。
“什么?馥雅公主你还不打算回故国去?”姜子安也吃了一惊,胖胖的娃娃脸上有意外的神色,“昨夜星象有异,帝都上下都在传言:燮王将薨,晋王当立!——燮国变乱即将到来,公主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燮王将薨,晋王当立?”低声重复了一遍,花蕊夫人淡淡笑了,“是王弟昌夜放出的消息吧?他等这一天,可真的等得太久了……”
“公主,我受暗羽将军所托已有十年——我姜子安做生意,既然收了酬金,那么无论多久,也是要兑现的。”在商言商,姜子安的娃娃脸上却是精明无比,“希望公主能早日返国,不要再让我为难。不如请今日就和骖龙一起返回吧!”
骖龙只是望了紫衣女子一眼,屈起前蹄伏下了身去。
“我若是要走,又何必要等到今天。”花蕊夫人轻轻摇头,低头看着手心中那一道奇怪的伤痕,“馥雅早在十年前,就已经魂归故里——姜公子,你替我送这个回去,给……给暗羽将军。你的合约,就算是完成了。”
从怀中拿出的是一块鲛绡手帕,素白而无一字。
姜子安有些迟疑的接过了,思索了一下利弊,随即点头:“好,既然公主不愿回去,那么也不勉强——我自然会派人把这个信物连同玳瑁簪一起送到将军的手里。公主还有什么话要转达吗?”
“恩,你替我和他说……”低低的,有些虚浮的话从唇边吐出,花蕊夫人转过了头,“簪子请转赠舞霓。”
她方走到门边,一阵风过,白色的骏马闪电般扬蹄,挡在她前进的路上。
“骖龙,何必?”她笑了,抚摸着骏马的牴角,“让我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吧。翼族轮回一次不过三百年,很快我会再回来的。那个时候,只要你还记得我就好。”
骖龙低头看她,眼中的神色深沉而睿智。
花蕊夫人不再说话,静静和它对视,许久,骖龙仰天长嘶了一声,退了开去。
花蕊夫人走后,苍云州商会的姜子安来到了地下角斗场,亲自挑选出了一个战士。
“公子,这个羽人可是云翼军出来的高级战士!身价值一千金铢。”老管家的声音有些发急,长久以来,精明的公子还是第一次做出如此的决定——要知道,那个名为羽扬的羽人已在角斗场里连胜了二十多场,已然是商会的摇钱树。
为什么今日公子忽然要让这个奴隶自由呢?
“公羊,你的话越来越多了……一千金铢对我来说算什么?”微微冷笑着,姜子安回答,不屑于回答管家的诘问,只是把那一方冰绡在手中反复把玩,却依然看不出那素白的丝巾上有何奥妙——那支簪子倒是很普通,玳瑁磨成,是居住在沧浪州和苍云州交界处、海边国家的羽人容易获得的东西。质地相当好,应该是深海中捞出,但是琢磨的却有些粗糙。
“这是?”细细看的时候,姜子安才注意到簪子上刻着几个字,不甚工整,年代也似已久远,已经被磨得有些模糊了——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终于认出了上面的铭文,姜子安笑了起来:原来是支结发簪,难怪如今已经是燮王宠妃的馥雅公主,还那样郑重的保留着。
那些莺歌海边翼族的小国中,一直以来都有结发的风俗——在新婚时,丈夫亲手解开妻子的发辫,用自制的发簪挽起她的秀发。所以在那一带,要分辨已婚的女子和未婚的少女,只要看她们的发式即可。
馥雅公主……花蕊夫人那被燮国征服的故国昶,也在沧浪州和苍云州交界的海边。
衾枕承恩那么多年,宠冠后宫的花蕊夫人,尽管一直拒绝回到故国,原来内心却始终不曾有片刻忘记最初的那个男人吗?
“公子,你叫的人已经到了。”正在沉思,门外忽然有仆人的禀报。
“哦,让那个羽人进来。”悠闲的喝了一口茶,姜子安对管家挥挥手,示意他退出去,然后把冰绡折好,和簪子一起放回桌上。
管家不情愿地退出去了,看到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少年。
手足上带着镣铐,银白的头发虽脏了,却一丝不乱。眼神是冷漠的,但左额上那个明显的烙印,标志着这个羽人的奴隶身份。
“你被俘到苍云州后,已经二十年没回故乡了吧?”看着少年羽人纯白色的头发,姜子安懒懒的问。翼族生命很长,这个活了快三十年的羽人,看上去也不过是一个弱冠的少年而已。他似是不经意地询问:“据说,你在蒙国时,曾是云翼军的战士?”
提到了过往的身份,少年眼中有复杂的光,身子微微一震。
然而,很快的,他就像什么也没听到似的平静转过头去。
对于手下奴隶的不敬没有表示出丝毫恼怒,姜子安只是自顾自地剥开了一个蜜橘,细心地去除上面白色的络丝。
“既然是云翼军的战士,那么,飞过莺歌峡对你来说应该没问题吧?”他依旧头也不抬的问,等了片刻,仍然不见羽人的答复。姜子安忽然抬头,笑:“别太固执了,战士……如果能飞过莺歌峡,我就给你自由。”
自由。轻轻的两个字,却仿佛一把重锤,击的少年身子一晃——再也无法掩饰的,羽人的眼中闪出了极度的渴望和震动,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了桌子上的丝巾和簪子。
“就这些?”有些疑虑地,羽人少年问。
“先回答我,能不能飞过莺歌峡?”姜子安没有理会他眼中的急切,慢慢问。
自从十年前那一次海天巨变以后,沧浪州和苍云州之间唯一相连的狭长地带沉入了海底,带着上面昶国的一半领土和村庄。从此,青、扬两州彻底的被一百丈宽的天堑隔开。
不过,也幸亏是这样,燮王当年横扫苍云州后,终于未能挥兵南下。
“能。”少年终于点头,态度肯定。
“好。我给你自由,作为代价,你以南斗之神的名义发誓,要替我把这两件东西交给莺歌峡对面黑翼军里一个叫‘暗羽’的人手里!”姜子安拍案而起,眼神雪亮,紧紧盯着那个少年羽人,“告诉他,东西是馥雅公主给他的。公主再也不会回去了。”
“暗羽?”低声重复了一遍,少年羽人眼睛里忽然有意外的光,再次把目光仔细投注在桌子上的发簪,他的身子一颤。
这个东西……这个东西……
“好!”他霍然抬起头,紧紧握拳,嘴里吐出了翼族最高的誓言。
昏暗的牢笼中,少年羽人在匆匆地收拾着不多的几件个人物品,旁边地铺上的一个中年奴隶看着他,咳嗽着,有些疲倦地问:“要走了吗?”
“这个留给你。”收拾好了的少年没有回头,把自己用的铺盖卷好,扔在中年人那破旧的一床棉絮上。他一直避开相处了十多年的同伴的眼睛,面色冷冷的。
他就要获得自由了,而他的更多同伴却将要在这个地下角斗场里被囚禁至死。他们这些在战争中被俘虏的战士,现在只能靠着用生命搏杀来取悦那些战胜国的达官贵人们,从而苟延残喘的活下去。
这样的活着,和死又有什么区别?
生病的中年人看了看他,微笑着:“羽扬,早就知道,以你的身手,赎回自由是迟早的事情。出去了,有空替我回昶国看看……我家里的情况,以前和你说过无数遍了吧?”
少年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刚被俘虏到燮国这个地下角斗场的时候,他大病了一场,如果不是同一个牢笼里的砾,他可能早就死了。昏暗的光线下,中年人的脸瘦削的有些可怕,咳嗽声压抑而空洞:“我恐怕是等不到出去的那一天了,羽扬。”
拉过少年刚扔过来的被褥堆在身上,但是他仍怕冷似的哆嗦着。
“昶国,昶国……”那个叫羽扬的少年蓦然顿住了,抬头,望着天顶上那一丝透下光线的孔洞,轻轻问,“你们昶国,有一个叫暗羽的人,是吗?”
中年人震了一下,抬头看同伴:“你也知道暗羽将军?”
少年不作声地点了点头,简短地请求:“和我说一说他吧。”
“嗯……怎么说呢?暗羽将虽然不是出生在我们昶国,却是我们昶国的英雄。”砾回答,“论起他的出身,似乎还是和你同一个国家呢——是来自沧浪州北方的蒙国。”
“蒙国……”念着故国的名字,羽扬的目光更加辽远,轻声,“是吗?我也是好久没有回去过了……”没有理会站在牢笼外面催自己走的看管,少年抱膝在地上的稻草中坐了下来,轻声道,“砾,再和我说一说十年前的那场海天之战吧。据说,就在那一战里,你们昶国沉入了海底,是吗?”
“这是很久前的事情了……”那个叫作砾的中年羽人目光疲倦,却闪烁着热切的光。
“那时候还是共王八年三月,正是檀州之盟破裂后不久。”
“燮王炎凌带领征天军团,在统一了徐、荆、扬诸州后,直指沧浪州——你也知道,沧浪州和苍云州之间只有狭长的地带相连,而我们昶国,正位于出兵必经的道路上。”
“当然了,我们只是个小国——但是决不是懦弱的民族!”
“族里所有的年轻人都上了战场,在暗羽的带领下奋起反击——你也和征天军团交战过吧?应该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一支军队——那是只要两个万人队,就能够横扫一个州的铁骑!”
“对手太强了,战士们被征天军团困在那边的山上,暗羽将军也受了很重的伤。馥雅公主当年刚和将军订下婚约,但是为了掩护他们逃走,她牺牲了自己。”老兵长长叹息了一声。
“牺牲了自己?”少年短促的问了一句。
“知道吗?馥雅公主是国主的独生女儿,她那时真是美啊……每当月明之夜,她如果高兴,都会踏着海浪,会在海面上展开翅膀跳一支叫作‘惊鸿’的舞。雪白的羽翼,漆黑的头发……简直就是海上的月神啊。”没有直接回答少年的提问,叫作砾的中年人闭上眼睛,想象着十年前的情景,脸上仍然有迷醉的神情。
漆黑的头发?少年没有反驳,但是他却明明记得,那个如今封为“花蕊夫人”的燮王宠妃,是一头银色的长发!
“连那自海中出现,号称龙族化身的天马骖龙,有着那样高傲暴烈的脾气……平日很少让人看见,更从来没让人骑过,也只有馥雅公主能接近它。”砾继续喃喃回忆。
“战火燃起了,征天军团冲进了国界。暗羽将军和女祭舞霓一边迎战,一边让族中的人撤回莺歌峡的对面。然而,对手太强了……即使是暗羽将军的长羽剑和舞霓的咒术,都无法长时间阻止他们的进攻。大家的退路被截断了……”
“慌乱间,骖龙从海中出现,来到公主身旁。族人要馥雅骑上天马快走的——毕竟,她是族里的公主,而且既没有一技之长防身,又太过于胆小。”
“然而,馥雅没有走,回头看见正并肩浴血奋战的暗羽将军和舞霓,忽然骑上了那匹传说中的龙马,冲过去拦住了燮王的军队!”砾的声音忽然激动起来,虽然过了那么多年,沦为奴隶的战士说起那一刻还是眼睛放光,“龙族带起了数丈高的巨浪,从海中卷入岸上的敌阵,龙的咆哮,让那些战马在突然间都不敢动弹。就在那一瞬间,馥雅就冲到了大军面前!”
少年不出声地吸了一口气——
遥想当年,风起浪涌,倾国倾城的黑发美女,白衣溅血,骑着神骏的龙马,不顾一切地冲入敌军。即使是横扫天下的霸主,恐怕也会在瞬间被震住吧?
羽扬一时之间竟有一种目眩神迷的感觉。
“燮王果非常人……那样的大浪中,只有他丝毫不动,大喝着,一连三箭射向潮头!海中有负伤龙族的叫声,那汹涌的海潮,居然也渐渐平复了下去。”
“就在这片刻的混乱中,暗羽舞霓和战士们撤到了莺歌峡那边,并且炸断了两个州间相连的地下城。加上龙掀起的巨浪,大陆间的这一地带完全沉入了海底……”
“但是族里一些已经无力飞离的老弱妇幼,被野尘军围困住了。其实,馥雅公主在那个时候还是可以乘骖龙走的,但她却挺身而出,用她的绝世美貌换取了燮王不屠戮族里人的承诺。从此,被掳回了都城汴梁,做了燮王的宠妃。”
“我也是在那一战中被俘虏的……后来我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个地下角斗场。但是我听说,暗羽将军带领战士们在沧浪州复国了,而且十年来,从来没有放弃过营救苍云州大陆上被遗留的族人的努力。”
“暗羽将军曾潜入汴梁来救公主,就在这个商会的地下城,通过姜公子见到了公主——然而出乎意料的馥雅公主却对他说,除非他能从敌人手中救出被遗留下来的族人,否则她不会再见他,更不可能抛下族人单身逃走!”
“怎么样,羽扬,我们国家的馥雅,不输给任何一个战士吧?”砾微微笑了起来,但是神色却有些黯淡,“为了纪念被掳走的未婚妻,暗羽将军十年来都没有再娶其他女子。
“如果有一天,馥雅能回到昶国,有情人终成眷属,那该有多好啊……”
砾感叹着,少年却眼色复杂,看着手中的那支玳瑁簪。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没有错,正是这一支簪子……虽然只是在那么久远的幼年见过一次而已,他依然清楚的记得一切。
“哥哥啊……”
忽然间,那个叫羽扬的少年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虽然她仗着宠爱,也不止一次私自出宫了,但如今不同往日,担心燮王在自己离开的期间来传召过,刚从商会回到宫中,花蕊夫人就问拂香殿上的侍女:“皇上下完棋了吗?”
侍女低声禀告:“大王他已经和违命侯下完棋了,但是……接着又召了晋王进宫。”
“晋王昌夜?”她的脸色微微变了,低声,“皇上召他进宫作甚?”
“婢子不知。”侍女仍然低着头回话。
一生征战的燮王后宫佳丽如云,但膝下却并无子女,唯有一个胞弟昌夜,封晋王。在驾崩传言的前夜,燮王忽然单独召见了唯一的王位继承者,难道是……
她身子微微一颤,许久,仿佛下了什么决心,来到妆台前打开了暗格,拿了一件东西出来,拿在手里看了又看,终于紧紧捏在了手心。
长长吐了口气,吩咐:“备轿,去太清阁。”
然而,肩舆刚到太清阁下,就听到里面一片慌乱的惊呼。
“怎么?”她急急从肩舆上下来,问一个从里面急奔而出的侍从,“里面怎么了?”
“皇上、皇上要杀晋王!”内侍喘着气,惊魂未定。
什么?她心下蓦然一震,然后无声的笑了——那个人,果然是不安于天命的叛逆者!那些星象,那些预言,又怎能让他甘心的放弃所有。
她站在玉阶上,唇角含着刻毒的笑意:终于,也到兄弟相残的那一天了!
然而,正在她想到这时,太清阁的门忽然洞开,一群人狼狈奔出——逃在最前面的,赫然竟是晋王昌夜,颊边有一道伤,披头散发,神态狼狈。
昌夜平安逃离了?!那么、那么……他呢?死了吗?
那一瞬间,她的心忽然剧烈地跳起来,眼前一黑,有晕眩的错觉。
“听着,给我好自为之!”太清阁里,忽然传出她所熟悉的大笑。
——燮王?燮王还活着!她眼里露出狂喜的表情,手却下意识地握紧了那一盒东西。
“看你笑得了多久……”已经到了外廊的台阶下,狂奔的昌夜才松了口气,回头对着阁内恨恨低语,“到了明天,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
他的眼睛里有狂热的光,如同野兽:“都是我的!”
听到那样恶毒狂热的声音,她不自禁的脱口“啊”了一声。晋王昌夜惊觉回头,就看见了苍白着脸站在台阶上的紫衣妃子。
“真美。”昌夜盯着她细细的看,毫不掩饰眼中的贪婪,“不愧是天下第一的美人。”
她的手暗自在袖中握紧。
“所有的一切将都是我的……哈哈,只要到了明天!”昌夜大笑,扬长而去,“都是我的!包括你在内!”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忽然间内心有几乎令人窒息的潮水涌来:那个人终于要死了……但是,为什么自己却一点欣喜的感觉都没有?
如果他死了,自己真的就能解脱吗?
走进那扇门,她看到燮王在内庭中以剑戳雪,扬首大笑——剑尖上还有一丝血,想来,刚才昌夜颊边的血迹也由此而来吧?不知为何,明知自己必死,这个帝王终究还是放过了自己狼子野心的唯一弟弟。
“皇上。”一时间,能言善道的她竟不知说什么才好,足尖踢到了一只空了的金杯,发出当啷的响。燮王炎凌回头看见她,却忽然笑了,把剑扔在雪地上,走了过来,揽她入怀:“爱妃来的正好,陪朕做最后的长夜之饮吧!”
他的笑声,仍然豪气干云,如十年前铁马踏平天下之时。
花蕊夫人终于也笑了,仰头看他,带着十年一贯的如花娇媚,轻轻捧过了金杯递到他唇边:“皇上,可否让臣妾再为您舞一曲‘惊鸿’?”
一曲方休,紫衣的绝色女子静静伏在地上,宛如水面栖停的天鹅。
“好!”燮王放下了酒杯,鼓掌,看着自己的宠妃。今夜的她有一种凄艳的美,不同于平日,不知怎的,让他想起十年前在战场上初见她的情形——
那时白衣黑发的她,不顾一切地冲入百万狼虎军中,拦住了所向无敌的他。眼中烈烈燃烧的火光,竟然让他都在那一刹间怔了一下,仿佛看见了另一个熟悉的影子。
她是像那个人的……他从一开始就发觉了,所以才以赦免她族人为条件,将她带回了汴梁。然而十年来,她再也不曾有过那一日的眼神,就如其他所有的妃嫔一样,安于珠宝歌舞之间,小心地讨着他的欢喜。
虽然失望,但是他仍然宠她,只为在那一刻她的相似。
然而,在十年后,自己被预言即将死去的前夜,“那时候的她”竟又回来了吗?
“多谢皇上的夸奖……多日不练,妾身的舞技已经生疏了许多呢。”花蕊夫人笑着,慵懒而轻盈,走过来,倒了一杯美酒递上,“请满饮此杯……”
醉眼蒙眬的他斜靠在桌案前,太清阁下五百个身着雪白轻纱的宫女正开始新一阙的歌舞。雪衣千幻,好像无数白羽的鹤。他侧头看了一眼宠妃,她的笑容里有隐约的凄迷。
难道就是这样的结局吗?
燮王有些落寞地摇头,但是手却伸了过去,接下了那一盏酒。
无意中,低头。他忽然看见了阶下有一只鹤,舞得高绝冷艳,让周围四百九十九个绝色的宫女都为之失色。他的手在唇边停住,眼里忽然有狂喜的神色。
是她!真的是她!
在他的视线落下来的瞬间,那个白衣舞者迎着他的眼光步出了行列,轻盈地边舞边走上了台阶。不知为何,她的一举一动,给人一种梦幻般的感觉。
花蕊夫人看着这个王者,他似乎已经醉得太过了,也不喝止那个无礼的闯入者,神色迷离地看着那只云翼舞蹈者登上了太清阁。那个纤纤的女子就站在了他们的面前,凝视着燮王,一头长发在烛火下熠熠生辉。
她蓦然间悟了——原来,就是这个女子吗?
一种奇特的恐惧和期盼攫取了她的心脏。花蕊夫人屏住了呼吸,没有出声说一句话,只是坐在那里看着那个白衣女子一步一步走上台阶。那样冰雪一般的神色和淡金色的长发,完全不像自己……哪里像自己呢?
燮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看着白衣女子,喃喃:“雪燃,是你吗?……你终于来了吗?来,让我抱你一下。”他踉跄地离席站起,走过去。
花蕊夫人的手颤抖了一下,似乎想要拉住他,却终于不动。
那个白衣女子冷冷地望着他,没有避开,也没有逢迎。然而,就在燮王扶住女子肩膀的时候,流溢星辰光芒的短剑瞬地刺进了他的胸膛!
“炎凌,你的死期到了!”从那个冰一样的女子嘴里,吐出冰一样的话。
滚烫的鲜血染红了帝袍,然而他却笑了起来,扑向了那个白衣少女,全力地扑了过去。她没有再刺出,然而他自己的力量却让那柄剑噗的一声整个穿透了胸膛。
“皇上……”极低极低的,一直在一边冷冷看着一切发生的她,唇边吐出了叹息般的两个字。台下的舞姬中爆发出了惊叫和动乱,四百多个少女不顾一切地从太清阁中四散而逃,随之涌入的,是皇宫中的武士。
“有刺客!”警示的声音,在最短的时间内传遍了整个皇城。
“我说过,我一定会回来的!”那个刺杀者放开了燮王,背后缓缓展开了薄薄的雪翼,手里举着金色的弓:“为被覆灭的翼族、为被你踏平的每一个国度,向你复仇!”
“是姬武神吗?”小时候听过族中的传说,花蕊夫人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看着那个少女展开双翅飞上了天空——那是他们翼族里,拥有最高武学技艺之人的称呼。
她扑上去扶住了摇摇欲坠的燮王,感觉生命的气息迅速地从这个男人身上消逝。
“抓住她!”破门而入的武士迅速的包围了上来,排列好了射日神弓,劲弩雨一般地射向天空中飞翔的少女。姬武神展开翅膀回转飞翔,轻灵的如同不受地心引力,然而,在密不透风的箭雨中,虽然尽力闪避着,仍然有血从空中洒落。
大燮一统天下十年来,没有一个刺客可以从燮王面前活着回去!
“住手!统统给我住手!”
忽然间,她怀里那个已经垂危的男子咆哮了起来,推开她。不知哪来的力气,抽出佩剑冲过去,发疯一样砍杀自己手下的神弓武士。武士们震惊地看着君主,一些还来不及放下手中弓弩的,就当场被疯了一般的燮王砍杀在剑下。
燮王一边疯狂的砍着,一边对空中大叫:“快走,快走……”
她在一边,静静看着这纷乱的一幕。看着他那样疯狂的砍杀着自己手下的战士,看着鲜血如同烟火一样四散,看着那个白衣的女子在空中静静徘徊了几圈然后振翅飞去……终于,武士们也奔逃尽了,空空荡荡的太清阁中,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燮王满身是血,筋疲力尽地倒了下来,想用剑撑住身体,却依然无力地倒在了冷冷的地面上。她过去,把他从地上扶起,轻轻靠在自己怀中。
“她、她走了吗?……”怀中那人疲惫地问。
“嗯,”她点点头,微微一笑:“她已经走了……已经没事了。你别担心。”
“那……那就好。”燮王的目光涣散下去,但是眼睛里却有奇异的安心的笑意,下意识地低唤,“雪燃……雪燃。”
原来,那个女子叫雪燃。
十年了,她一直生活在那个人的荫庇之下,却还是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
“很多年前……我们曾经在乱世中一起起兵,反抗当时前朝暴政,”燮王喃喃,仿佛是在对她说,又仿佛只是在追忆,“可是……到最后……所取之道不同,我们还是走散了。
“我灭了她的国家……呵……那也是没有……没有办法。
“这天下,分久必合……大势所趋。我、我不过是……被上天选中,来完成而已。
“我们都是被选中的人。不是……不是做出选择的人啊……”
他喃喃地说着,最终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头一沉,在她臂弯里闭上了眼睛。
结束了吗?她看着怀中处于弥留中的男子,看着他苍白下去的脸和胸口上那一处致命的伤口,神色也有些恍惚起来……星辰,果真要在今夜坠落了?既然他要死了,那么,她也就没有任何活下去的必要了。
她低下头,看着手心里那一道深深的伤痕——
那道伤痕,同时也在她和那个人的心里吧?
“夫人的司命星辰,早在十年前就已经黯了。”
她望着星空中的某一处,许久,手伸向案上片刻前倒好的那一杯酒。端起,放到唇边:“那么,请皇上安息吧……”
“不……”她手上的酒杯忽然被用力打落在一边,酒泼到了光洁的地面上,发出“嘶”的一声,冒起了一阵青烟——她低下头,震惊地看到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伸手打断她的,居然是她怀里垂死的燮王!
“这、这是你为我而准备的,不是吗?”刚刚清醒了一些的燮王正看着她,微笑着,断断续续地问,“那么,就不要私吞了。”
“什么?你……”花蕊夫人愣住了,不可思议地看着怀中垂危的王者,失语了良久,忍不住轻声问:“你——你……你早就知道了?”
“是。”燮王咳嗽着,想把血沫从喉中咳尽,但是说话依然是微弱而断续的,“一开始……在你对我捧出毒酒的时候,我还以为、以为来终结一切的人,会是你……”他笑着,看着天上,那里,有一颗大星颤动着,摇摇欲坠,“馥雅,这样的结局……原本也是好的。”
“但是……上天还是眷顾我的。终于、终于再次让我见着了她……
“吾无恨、吾无恨矣!”
垂死的王者得意地大笑,但是大口的血也同时从口中喷出。她看着他末路狂笑的样子,只觉得心里一分分地震裂,两种不同的剧烈感情似乎要将她生生撕裂。
燮王顿了顿,在咳嗽停后抬头看她,忽然道:“对,还来得及……趁我还活着,来、来报仇吧。你想杀我很久了,不是么,爱妃?”
她怔住,说不出话来,感觉心中有什么东西在片片破碎。
“傻瓜。到这个时候了,还犹豫什么呢?”看着她的迟疑,燮王笑了,伸手抚摸她纯白的长发,咳嗽:“第一次见你……还是黑色的头发……这是你入宫的那一夜之间白的——不是吗?咳咳……咳咳,你,恨我吗?”
“恨。”终于,她吐出了一个字。
“那么,来报仇吧……其实,咳咳,我不愿被毒死,更愿死在刀兵之下。”燮王想拿起佩剑给她,却已经没有力气,“拿、拿去!”
她没有接他扔过来的剑,只是低头看他,没有说话。
相处那么久,她第一次发现他的鬓角已经有些花白了。这个号称第一勇士、在三十九年的人生中征服过无数国家的男人,原来已经开始衰老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把自己的佩剑递到了她手里,催促她为故国、为百姓、为自己向他复仇。
然而她的手却在颤抖。
迟迟等不到她的回答,燮王的神志终于再次模糊。
最后一次醒转的时候,天已经开始发白,星辰暗淡了下去。
燮王发觉自己躺在胡榻上,身上服帖地盖着锦被。她已不在身侧,而他的佩剑还放在手边。模糊的视觉中,看见紫衣的女子在门外的廊上,抬头看着天上的某处。一头的银发如同外面的白雪,在寒风中轻轻飘扬。
原来……竟是如此?燮王在内心苦笑着,努力想撑起身子走到她身边去。然而,刚下地走了几步,却感觉身子忽然轻了起来,眼前瞬地黑下来,门外女子的身影也在恍惚中拉远——
“雪燃……”
两个女子的脸在脑海中交叠,然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他只唤出了一个名字。
当王者倒下的那一瞬,廊下看雪的女子并没有回头,扶在栏杆上的手微微发抖,似乎竭力克制着自己胸臆中翻涌的情绪。
然而,却已有泪从面颊上长划而下,无声坠落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