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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 第三章 围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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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行来,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们已不走官道,一般都在荒郊野外行走。道路坎坷崎岖,一路上他们没再说话,而厉思寒似乎也沉默了许多,只乖乖跟着,不再像往日那样多嘴多舌。

一日傍晚,正走在一片旷野之中,突地天空阴云四合,狂风大作。举目四望,只见旷野一片连棵大树都没有。一道耀眼的闪电从空中划过,尘土味的空气中湿湿的。

要下雨了吗?可这里,连个躲雨的地方也没有啊!

正当她做了被淋成落汤鸡的准备时,突然只觉头上一黑——仰头看去,只见那黑色的斗篷已在她头顶上。就在同时,豆大的雨点打了下来。

厉思寒愕然回头,只见身边的铁面神捕站在雨中,而他身上的斗篷已遮在她肩头。她心中一热,忙过去把斗篷拉在他身上。可她个头不高,头顶才堪堪过他的肩膀,再怎么踮脚也够不着他的头顶。

铁面神捕没说什么,只摇摇头,又顺手把刚披上肩的斗篷拉到了她头上。

厉思寒心头一阵无名的怒火涌起,一扬手揭掉了自己肩上的斗篷,就这样站在雨中仰头看着他:“我才不要人可怜!你不盖的话,我也不盖!”

这几天来,她第一次理直气壮地直视着他。

铁面神捕似乎有些意外,俯视着她,眼中带了些探究的意味。突然一伸手,一股气流激动地上的斗篷,斗篷竟自落入他手中。

“擒龙功!”厉思寒吓了一跳,不由得失声——这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奇武学,居然真的有人会?!语音未落,只觉头顶又一暗,仰头望去,只见巨大的斗篷一半张开在她的头顶,另一半却留在了他的头顶。

两人选了一处挡风的高地坐下,都没说话。

她蹲在那块石头上,仰头看着铁面神捕,听着雨声密集地敲击着斗篷,突地问:“还在为我的逃跑生气?”

“没有。”铁面神捕并不看她,淡淡回答,“没有犯人会不想逃的,我为什么生气?”

厉思寒狡黠地笑了:“你说谎!我知道你很生气,不然你干吗打我?”她叹了口气,轻轻道,“其实本来我也不想逃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嘛,我是知道江湖规矩的——可……可如果我死了,那更没人去救十一位义兄了。”

她抬头看了看铁面神捕,发觉他并没有不耐烦,也没有让她闭嘴的意思,又说了下去:“本来我特别恨你,恨不得你立刻去死,因为你抓了我哥哥们,现在一想起来我还是很恨你。不过……凭良心说,你是我在官府里遇见的第二个好人。唉……如果所有朝廷里的人都像你和朱屹之,也许我也就不会去当女盗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密集的雨帘。

外边的风雨丝毫没有小的迹象,可天已渐渐黑了下来。厉思寒躲在斗篷下,感觉他们就像是顶着一片叶子行走在荒野里的蚂蚁,心中不由自主地漾满了暖意。

静默中,她忍不住问:“你也有亲人吗?要是他们也犯法,你会抓他们吗?你会忍心看他们上法场吗?”

她一直仰着头,期待他回答,可他仍是不说话。

厉思寒自觉没意思,便不再多话,自己捡了根枯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四周只听得一片风雨声,荒野里漆黑的一片。

“我没亲人。”蓦地他开口道,语音中竟带了一丝难掩的苦涩。

厉思寒吓了一跳,手中的枯枝一下子断成两截:“那……你总有朋友、兄弟吧?”她不死心地问,“如果他们犯了法呢?”

“也没有。”同样淡然的语声。

厉思寒怔了一下,奓着胆子继续问:“那你……总有老婆或者女人吧?”

还是没有回答。她侧头,只见他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厉思寒气馁,忍不住问:“那你有什么?”

铁面神捕似乎被这个问题问倒了,想了很久,才缓缓吐出两个字:“敌人。”

——不错!入行以来,他铁面无私,办案无数,更得罪了不少黑道枭雄、官府败类,十几年来树敌无数,连他自己也数不清有多少人要取他颈上人头了。

厉思寒看着他,愕然:“你……你做了这么多大事,衣食起居依然如此朴素,唯一赢来的就是无数的仇敌——那你究竟为了什么,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铁面神捕似乎不愿多说,目光犹自望向无边的夜色,过了一会儿才道:“那你为了什么才会去做盗贼的?”

厉思寒不防他有这一句,怔了一下,随即道:“我小时候是孤儿,处处受人打骂……那时我就想,以后我长大了一定要吃饱穿好,顺便也让天下的穷百姓都有饭吃、有衣穿。”她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可是……我不会赚钱,只有当强盗了。”

铁面神捕沉默了片刻,突然道:“其实我也知道,你把所盗的一百多万两白银的绝大部分都散发给了百姓——据说那一次两广的瘟疫,因为你的缘故,至少少死了上万的百姓。”

他第一次把目光从雨中收回,静默地看着她,复杂莫测。

厉思寒颇为得意地笑了,抓了抓脑袋:“啊……连你也知道?”

“但是无论如何,贼就是贼,犯了法,就该问罪。”顿了顿,铁面神捕的语气转为极其严厉,“刑法公正是天下之本,无论是谁犯了法,都一样要付出代价!”

厉思寒惊讶地抬头看他,第一次听到他的语气如此激动。

她没有反驳,只是竖起耳朵等他说下去,因为能听他说话的机会实在不多。可他刚说了一句,却意外地止住了。她等了很久,也没有再听到他说下面的话。

他的谈话,就如同他的行事,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谁也捉摸不定。

到了下半夜,雨渐渐小了下来,月亮也渐渐从云中探出头来。

铁面神捕起身,捡了一些枯枝,一条条剥去外面湿了的树皮,堆成一堆点上了火。斗篷在火上烘着,一只飞过的鸟儿被他击落,用树枝串了在火上烤着。

厉思寒的手被铐着,无论他做什么都被拖来拖去,可不知怎的,她心中反而有一种很安全的感觉——是啊,和他铐在一起,总比被关在泉州府那个监牢里好多了。

至少,眼前这个人是孤男寡女独处时也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鸟儿烤熟了,铁面神捕撕成两片,随手递给她一半,居然还是较大的那一半。厉思寒并不是小气的人,可出于女人的天性,若他给她的是小的那一半,她还是会很生气的——天知道她为什么变得斤斤计较起来,而且她是没有任何资格斤斤计较的。

“嗯,你烤得很好!比京师口味堂里的大师傅还行呢!”厉思寒一边大口啃,一边忍不住夸奖,只吃得油光满面,“将来你如果不做捕快了,我建议你可以去开店,一定生意兴隆!”

铁面神捕淡淡笑了笑:“只是因为你饿了。”

厉思寒不由得呆住——他笑了!虽然那只不过是无意的淡然一笑,还是让她震撼不小。也许与别的黑道同行一样,她从未想过铁面神捕会笑吧?

她正待说什么,突然铁面神捕面色一变,手一扬,掀起了那件斗篷,同时脚下一铲,踢起一片土,已熄灭了那堆火。她还没有发现周围有什么不对劲,只觉右手一紧,一下子被拉到了他身边的斗篷之下。

“有人围上来。”她听得耳边他用传音入密道,“不准乱动,否则我立时杀了你!”

这时,只听半空一声极轻的声音,厉思寒只觉身边黑影一动,铁面神捕已快速无伦地出手夹住了一支短箭。其时箭只离她半尺,吓得她一身冷汗。

突然,似乎周围狂风暴雨之声大作!

“快卧倒!”铁面神捕一声短喝,已反手拉住她往下滚去。厉思寒也明白,这不是风雨声,是无数的暗器!她不再犹豫,与他一起贴地急滚开来。

铁面神捕用左手拉着她,把她护在怀中,右手中的斗篷注入了真气,护住了周身。

在这刹那间,她忽然想到:如果趁着他全力御敌的当儿,下手杀伤铁面神捕,自己就有机会逃了!这种机会可是千载难逢的!——她在他怀中,她的肩膀就靠在他的心口上,在贴地的急滚中,她甚至可以感到他有力的心跳。只要她一伸手……

她不甘心死,因为她认为自己是无罪的!而且她的十一位哥哥……

求生的欲望油然而起,令她再也无法控制地想对身边的人下手!

“不,我不杀他。只是让他受伤……这样,我就可以……”这个念头在刹那间冒了出来,她在一串的贴地急滚中,不由自主地缓缓把左手从他怀中抽出,准备一掌拍出去。

“你干什么!”一声断喝,一只有力的手立刻扣住了她肘间的曲池穴。

“完了!”厉思寒绝望地想,只觉那只手在刻不容缓间把自己抽出的手硬生生拉回怀中。她突然发觉身边的铁面神捕全身一震,拉住她左手的手也松了一下,一股温热的血瞬间流到她手背上。

“你……你受伤了?”她颤声用传音入密问,心下不知是喜是忧。

“让你别乱动!干什么把手伸到外面找死?”他厉声道,滚动的身形已明显慢了下来,“外面都是暗器你不知道吗?”

“我……”厉思寒心头巨震,两行热泪不由自主夺眶而出!

这时,夜中突然传来了一阵凤鸣一般的声音,五长四短,正好九声。

“九天凤舞!”铁面神捕居然也不由得失声,“千万别动!”

他一语未毕,已护着她伏在地上,左手把她护在斗篷下,右手挥出,已硬生生接住了当先射到的凤舞箭——然而黑暗里九支箭连绵而来,首尾相接,竟是不让人有片刻的喘息机会。

每接一支,他全身不由得一震!接到第九支时,他手一软,再也无法全数抵消那种力量,已被捏住箭尾的箭从指间掠过,射入了他右肩之上!

“铁面!”厉思寒见他全身一阵巨震,不由自主地惊呼出声,“你……你没事吗?”

“我没事。”他声音依旧平静淡然,“你没事吧?待着别动。”

他说得轻松,厉思寒此时却感到了有血在一滴一滴滴在她脸上,她不由自主地从地上挣扎欲起,却被他用左手一把拉住。“别乱动,否则我杀了你!”他低声重复,可语气中威胁的意味却远远比不上焦急。

在这种保护之下,厉思寒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心下一阵难言的悸动。

“大家别慌,他已中了凤舞箭,活不了多久了!”

“铁面臭捕头,你不想会有今日吧?”

“哈哈哈,我恨透了这小子,今天终于能把他做了。”

“把这小子剥皮抽筋,老子要吃他的肉!”

“妈的,他捉了我儿子,害得我儿子剐了二百四十刀,今天这一刀一刀可全得还上!”

四周不再寂静,到处一片恶毒的谩骂声,听其声势,居然不下几百人,而且成分极杂,似乎黑白两道、各派人手都有人到来,气势汹汹。

“怎么我的仇家一时间全集在这儿了?”铁面神捕心下暗惊,肩头的伤让他痛彻心肺——凤舞箭威力巨大,一旦入肉便会震伤内部筋脉,不但令人痛苦难当,更是会严重阻碍行动的方便。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若要自保都是一个问题。

沉吟片刻,他心意已决,突地反手一运劲,拉断了左手上铁镣,低声:“厉姑娘,你自行去吧!”

“什么?”厉思寒吃了一惊,不可思议地喃喃:“那你……”

铁面神捕低声,语气冷静:“仇家太多,恐怕今夜凶多吉少——厉姑娘在这儿恐受鱼池之殃,还是自行离去吧!犯不着白白送命在这里。”

厉思寒心头一热,哽咽道:“那……你怎么办?他们会把你乱刀分尸的!”

她也是黑道中人,深知他在黑道中结仇有多深——今日之围,他若落入敌手,下场一定极其残酷,令人一想就觉得寒噤。

“这你不用管,”他冷然道,见厉思寒还不肯走,便加了一句,“你莫非忘了你的十一位义兄?”

厉思寒猛然一震!是啊,如何能忘?

她又如何能死?

“我替你开路,快走!”看得对方已经在缓缓压上来,铁面神捕双手虚合,右手连弹,黑暗之中已有不少惨呼传出,他振作斗志,扬起斗篷倾力往前掷了出去。

斗篷注入了内力,尖啸着旋入人群中,挡者披靡!

“快走!”他伸手在她肩头一推,把她推了出去。

被大力一推,厉思寒不由自主地随着斗篷往前飞奔而出。斗篷不但为她开出了一条路,更为她挡了不少暗器。可围上来的敌人太多,她一过去,方才让出的地方立时又被堵住。见她奔过,许多人大声呼喝,暗器刀剑雨一般招呼了出来。

“住手,这是雪衣女厉思寒!自己人!”突地一个声音喝止,一个黄衣人从人群中掠了出来,一手拉住了斗篷,另一只手则拉住了她,“别误伤自己人!”

厉思寒一抬头,认出了来人,不由得欣喜若狂:“承俊大哥!是你?!”

她在金承俊有力的怀抱中,不由得喜极而泣。

“邬老大,凤堡主,既然小寒已平安归来,在下就此告退。”金承俊一手抱着厉思寒,翻身落在一匹骏马上,对一群人的几个头领抱拳道,“打扰了。”

“也罢,金少侠白道中人,又与这公门走狗没过节,自不必留了。慢走!”黑暗里,那群人的头领朗朗回答,声音里透着杀气,“兄弟们,加紧围上,活剐了那条走狗!”

“告辞!”金承俊把斗篷包在厉思寒身上,一抖缰绳,纵马奔出了旷野。

厉思寒惊魂方定:“承俊大哥,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心知金承俊有“天山剑客”之称,为白道里赫赫有名的人物,平日里是绝不会和黑道走在一起的,这次和这一群乌合之众搅在一起,实在是稀奇。

“还不是为了你呀?”金承俊怜爱地抚着她的长发,叹息,“小丫头!”

“别叫我丫头!”她蹙眉。

“那天听说你被铁面神捕抓了,我都快急死了,说什么也要救你出去,哪怕与官府作对也不惜。”他拥着她在旷野上急驰,简略地和她交代前因后果,“正好这时邬老大传讯,说有内线秘告,近日神捕将会押你返京路过此处——他邀我一起对付那铁面神捕,我担心你,所以就凑合着跟他们干这一次罢了!”

“啊?”厉思寒怔了怔,“那么你们是早知道我们会从泉州来,才在这儿设下包围的?”

“是啊。否则怎么会这么巧,有这么多人一齐向铁面寻仇?可惜了一条顶天立地的好汉子!”金承俊叹了口气,有些惋惜,“对了,小寒你这几天没受什么苦头吧?”

“没有。”厉思寒有些魂不守舍,“承俊大哥,你……你回去救救他吧!”

“哪个?铁面神捕?”金承俊大吃一惊,一下子勒住了马,“你疯了?你没见这么多人在向他寻仇?只要你开口为他说一句好话,便会有杀身之祸,何谈救他?”

厉思寒不开口,默默低下了头。

“小寒,你的十一位义兄还在天牢里。这一次脱困后,我帮你想办法营救他们,别的事,你就不要多想了。”金承俊温言劝道,“乖乖跟我回去吧,啊?”

厉思寒叹息了一声,不再说话。其时天已微明,两人奔出多时,身后的呼喝之声仍隐约可闻,可知战斗有多激烈。

又行出一程。厉思寒面色一变,突地推开金承俊的手,从飞驰的马背上跃下:“不行!承俊大哥,我不能这样一走了之!我一定要回去,就算救不了他,也是尽了一份心——你不用管我了!”

她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那黑色的斗篷在黎明的微曦中如黑翼一般展开。

“这丫头!”金承俊惊讶莫名地看着她的背影,突然仿佛明白了什么,只好急急策马追了上去。

厉思寒奔上那土岗,往下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只见人群密密麻麻有三四百人,正围着居中一人大打出手。而铁面神捕的周围三丈已倒毙了不少尸首,横七竖八有七八十人,可对方人多势众,一人倒下便立时有十人替了上来。铁面神捕的身形已不如方才灵活,肩上腿上满是血污,看来受伤不轻。

看着这样的他,她心中从未有过的复杂情感缓缓升起来。

她一出现,许多认识的同道们纷纷招呼:“雪衣女,怎么又回来了?”

“这次栽在这家伙手里,很惨吧?”有人幸灾乐祸,“听说……嘿嘿。”

厉思寒面带杀气,唰地从旁人腰中抽出一柄长剑,冷冷道:“这几天的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这狗贼居然敢这样折辱本姑娘,今日非亲手杀了他出气不可!”

她推开众人,往人群中心奔了出去。群盗见她面带杀气,又均知她最近栽在铁面神捕手里,个个都自动让开一条路,让她杀入核心中去。

“看,这女煞星动真气了!”

“别挡她,她脾气火爆,可不是玩的。”

“听说她这次栽得很惨!不但被捉,还被糟蹋了!”

“是吗?”

“可不是,官府都贴出榜文来了!”

“怪不得这小妞这么杀气腾腾——真可惜了,好一朵鲜花呀!”

厉思寒顾不得别人七嘴八舌的议论,板着脸,奋不顾身地直抢入战团中去。

叮的一声,她的长剑被弹开,震得虎口发麻。就在长剑荡开的刹那,铁面神捕抬头看见了她,眼神微微一变,似乎有极其微妙的神色在他死寂的眸中掠过。他全身浴血,长发披散在肩上,衬着他钢铁的面孔,更加让人心寒。

“你来了?”他突地淡淡道,双手齐出,右手夺过一人的短刀,左手一掌把他横击出丈余。右手闪电般地几招抢攻,登时把另外几个人或击伤或逼退,中心场地立时只剩下他们两人。铁面神捕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话,反手把刀往地上一插,微微咳嗽了一声,嘴角不由得溢出了一丝血。

“很好,你动手吧。”他声音显然已疲弱至极,低声,“死在你手中,总比被那群人杀了好一些。”

一句话方完,大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出,身形也摇摇欲坠。

厉思寒握剑,沉吟不答,在她犹豫的时候左右又已有几个人跃跃欲试,忍不住就想先下手斩下这个传奇人物的头颅——然而,那几个人身形刚一动,身边白衣一动。

厉思寒一声轻啸,剑光如白练当空!

剑光过处,那几个攻上来的人当喉一剑被杀——厉思寒大喊了一声,扑上去扶住重伤的铁面神捕,泪水再也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我怎么会杀你?怎么会?我不逃了,我死都要和你死在一起!”

凭着心里那一股热血,她一鼓作气大声说出了那句话,一抬头便看见了那一双愕然不敢置信的眼睛。他定定地看着去而复返的人,那从无表情的冷漠面容上带着说不清的震惊,低声:“厉姑娘?”

众人在惊讶后一片哗然!

“雪衣女,你怎么帮着公门走狗,残杀同道?”

“不用说,这贱人窝里反了!”

“一齐剁了她!”

怒骂声中,众人又围了上来。

来不及多想,厉思寒手持长剑,一个转身便与铁面神捕背向而立。两人背心相对,少了顾及敌人从背后攻击,压力登时轻了一半。厉思寒心知她已在黑道中犯下不可饶恕之罪,心下更不容情,招招杀气十足,也不论对手是否昔日相识的故人——她已完全豁出去了!

如果谁要杀了铁面神捕,今日非从她的血身子上踏过去不可!

然而毕竟众寡悬殊,她的武功又远远不及他。过了一会儿,她一个疏忽,便被人一剑刺中肋下,她痛呼半声,左手捂住剑口,右手仍如发疯一般不顾命地招招抢攻。

这时,突地铁面神捕从背后转来,不管背后正有多人攻上,右手短刀脱手飞出,正刺入方才伤她那人的胸膛!与此同时,他身子一震,右足反踢,一名绿衣人捂着咽喉飞了出去。可他背心,又多了一处伤!

厉思寒抬头看他,只见他腾出一只手来扶着她,目光如炬,完全不同于平日的冷漠平静。伤处鲜血狂喷,她渐渐由弱而乏,由乏而尽。

“对不起,我、我已……尽力了……”她看着无数白森森的刀剑,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忽然拉住了他的衣袖,低声,“先杀我!否则,落到那些人手里,我……我……”

铁面神捕没有说话,俯身抱起她无力的身子,突然仰天长啸,朗声道:“好、好!多谢厉姑娘,如今你我一起送命于此便是了!”他右手凝起最后一丝真力,扫开一丈内的敌人,反手往厉思寒顶心击了下去,“你先去!我便来!”

厉思寒不闪不避,嘴角浮出一丝奇怪的笑意。铁面神捕看在眼中,心中突然一震。

“小寒,套马了!”突然一个声音远远送了过来,“小心!”

厉思寒眼睛一亮:“承俊大哥!”

语音方落,只听半空一阵尖啸,一条红影闪电般飞至!众人愕然不解之间,厉思寒奋起最后一口真气,反手一抄,拉住那条红索,把索套牢牢系在自己与铁面神捕腰间,低声道:“快提气!”

两人提气一纵,只觉腰间红索猛地往前一拉,两人身子登时腾空,如风筝般地从众人头顶掠过!

群盗呼喝怒骂,可两人飞驰速度极快,转眼已从众人上方掠过。待得众人惊起追击,厉思寒展开斗篷,挡住了不少暗器。

“收线!”她清喝一声,只觉腰上绳索加力一收,她飞一般地倒掠了出去。她在半空中扶着铁面神捕努力凌空翻身,稳稳地坐到了金承俊的身后马上。

金承俊抖松红索,催马加快奔驰。这匹“乌云盖雪”出自天山马场,乃千里选一的良驹,此时背上虽负了三人,可照旧奔走如飞,不一会儿就将众人远远甩开。

“小寒,小寒!你们没事吧?”金承俊无法回头观望,焦急地道。

厉思寒勉力开口说道:“我还好……他、他昏过去了,我们……先找个地方……”语音未落,她也只觉眼前一黑,差点从马背上直摔下去,幸好有索连着。可她的手却始终紧紧抓着铁面神捕,不让他从马背上摔落。

这时,刚刚开始亮起来的天空突然风起云涌,大片的乌云从四周聚来,一声霹雳,豆大的雨点便直洒下来。

金承俊暗自庆幸这场雨来得及时,那他们三人的行踪必可被掩饰无痕。他在大雨中不惜催动心爱的骏马狂奔,只求早日脱离追杀。

厉思寒再也支持不住,一下子靠在金承俊背后失去了知觉。

茫茫旷野中,大雨的黎明,只有一骑骏马在飞奔……

京师。北靖王府。

“小王爷,有密报到达!”侍从在密室外禀告。

“呈上。”一个白衣貂裘的贵公子,半倚在一张胡榻上,正在翻阅一堆文卷。他抽出信笺看了一眼,脸色突然变了,连他的手开始微微发抖!侍从目中不由得露出奇怪之色——他从未见过主人有这么失措的时候!

“叫小丁来见我,要快!”北靖王神色森然。待人走后,他起身在镜前不住地踱步,目光突地充满了烦乱。

身后有脚步声,是小丁的声音:“属下见过王爷!”

北靖王霍然回头,反手抽了来人一记耳光!

小丁见小王爷面色大变,忙单膝跪下:“请小王爷见教!”

——他跟随北靖王多年,许许多多密谋计策他均参与过,故他亦深知以小王爷为人之深沉老辣,今日如此动怒必有原因!

“你当初为什么背着我赶她走?为什么!”北靖王几乎是拍着桌子问,桌上出现了一个半寸深的掌印!

“现在她和铁面神捕在回京途中遇到埋伏,生死不明!”他长长吐了一口气,“若是她被押解回京,也许我还能救她,可、可现在……”

他说不下去,连声音都已哽咽。

小丁低着头不说话,过了许久他才缓缓道:“小王爷息怒。容属下说一句:目前皇上病势沉重,有意写下遗诏,传位于诸皇子中一人。小王爷虽非长子,可自幼深得宠爱,而尊母又为正宫皇后,即位应大有希望。

“在当前关键之时,任何一不慎之举都会被太子党抓住把柄——望小王爷珍惜十多年来的苦心经营,莫以一时冲动,让一切付之东流。”

他年纪虽亦只在二十许,可心机之深沉,气度之从容都已似一代名臣。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北靖王看着这位优秀而忠心的手下,叹息了一声,他知道这个忠心耿耿的下属是替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方才的惆怅已被野心与斗志冲淡了许多,他扬起剑眉,凭栏而望,京城繁华尽收眼底。

“天下大权,帝位……”他闭目长叹了一声,不知怎的有些落寞。

厉思寒醒转时正是午夜,但她一开眼就看见了金承俊关切而又疲倦的目光。她心下一阵温暖,伸手摸索着拉住他的手,叫了一声“承俊大哥”,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金承俊怜惜地抚着她一头秀发,温言道:“瞧你,瘦成一只小病猫了,快把鸡汤喝了。”

厉思寒双手捧着浓香四溢的鸡汤,眼睛却左顾右盼,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他……他在哪儿?他没事了吗?”

“他?”金承俊怔了一下,才笑道,“你问铁面?他还没醒。他受的伤比你重多了,幸好他身子健朗,功夫又深,才保了一条命。”

他喂了她一匙鸡汤,道:“你快快好起来吧!我也得回家看弱兰了,唉……这次急匆匆跑来救你,都来不及告诉她,谁知一出来就耽了这么多天,估计她在家也担心得要命。”

不知为何,这一次听他提到弱兰,她心里却没有了以前那种嫉妒和苦痛。

厉思寒低下了头,一只手揉着左耳垂,轻轻道:“承俊哥哥,以前我生气你喜欢弱兰,现在……我不生气啦!我知道你还是会像以前那么宠我的,对吧?”

她把头垂得更低,细声道:“以前……以前,我一直在找你、等你,我以为我喜欢上你了,现在、现在……才知道不是的……我只是不喜欢你把我扔掉而已,所以想一直霸占着你——你、你不会笑我吧?”

她虽低着头,可红晕一直漫到了耳根。

“笨丫头,我怎么会扔掉你。”金承俊见她终于解开了这个心结,心下欣慰,不由得抚着她肩头笑了,“不过被小寒喜欢,我可担当不起哟!会每天都被痛殴的。”

“你还是笑我!”厉思寒羞得把脸埋进了他怀中,“承俊哥哥坏死了!”

她抽出手狠狠拧他,又被他拧住了耳朵,两人嘻嘻哈哈有如儿时一般闹着。

金承俊好不容易把她的手掰开,正准备给她一个爆栗子。突然,他的动作停了一下。一种本能的警觉从背部升起,让他全身肌肉都绷紧——背后有高手!只有他这样的高手,才会凭感觉感受到另一位高手的存在。

他不敢回头,因为他生怕一动作,便会引发对方的敌意。

“金少侠,厉姑娘,多谢救命之恩。”一个声音蓦地从门外传来,吓了厉思寒一跳,那种莫名而来的杀气也瞬间消弭。

“铁面神捕,你醒了?”她一怔之后欣喜地叫了出声。金承俊有些尴尬地放开了手,解除了戒备,从榻上起身。

铁面神捕站在庭下,依旧是一身黑衣,黑斗篷,只是脸色极为苍白,一向锐利的目光也有些疲乏,铁面具中那双眼睛深深陷了下去。

“神捕,你刚刚恢复,怎么就下地了?小心牵动了伤口。”金承俊关切道,又回身按住了挣扎欲起的厉思寒,“小丫头,你也不许乱动!给我乖乖躺着!”

厉思寒被他拉住,生气大嚷:“说过不准叫我小丫头!”

看到两人孩子般的斯闹,铁面神捕微微一颔首,淡淡道:“在下身体强健,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多谢金少侠过问了。”他起身欲走,可身子刚转过时,又冷冷道,“你们虽于我有救命之恩,可只要在下有一口气在,还是要押送厉姑娘回京!”

“什么?”金承俊的笑容一下子冻结,目中杀气已起,一字字道,“没有人可以伤害小寒!你若执意捉拿她归案,先和我一决生死!”

他的手伸向剑柄,一寸寸收紧。

“承俊大哥,别这样!”厉思寒忙从榻上起身,几步过去拉住了他按剑的手,压低了声音,“没关系的,我自己愿意去京师投案!你……你可别和他打架。”

“什么?”金承俊一惊,低头看着厉思寒,只见她黑白分明的眸子中闪着坚决的光芒。他陡然间明白了——同时,心里也彻骨地痛。他太了解这丫头了……这个丫头一旦决定要去做什么,那真的是会置生死于度外。

他一寸寸松开了剑柄,将她的螓首揽入怀中,叹息。

说完了那句话,铁面神捕始终没有回头,他只停了一下,便径直走了出去。可金承俊发觉,在他方才刚刚站过的地方,整块石板向下沉了一寸!

“承俊哥哥……我会跟他回去投案的。”厉思寒叹息了一声,紧紧抱着他的脖子,“你从小对我那么好,我死了你会伤心吗?现在我反而很感激弱兰了,有她在,就算是没了小寒,你还是可以很开心地活下去的……”

她不再说话,许久许久,她才发觉有温热的水打在她面颊上。

她惊讶地抬头,发觉金承俊的脸上留下了两道泪痕:“承俊哥哥,你哭了?”

金承俊摇摇头,推开她,道:“好了,小寒,别说泄气话。我先回去看看弱兰,她身体一向不好。然后我立时去京师,为你上下打点,只盼能免你一死。”

他说到做到,立时开始收拾东西。

“这幢农舍人迹罕至,我已租了三个月。粮食药材我已买好了,你最好少出门,待伤好了再出去。”金承俊出门之时一再吩咐,心下有些不放心。

他出门之时,看见正在院中静坐吐纳的铁面神捕,正好迎上了他闪电般的目光。金承俊突然发觉在此人冰一般的目光中,似乎还隐隐藏了什么。

“你可以带她走,”金承俊开口,冷冷,“但是,一定要保护好她!”

“我会在京师等着你。”

金承俊走后,这里忽然便变得安静起来。厉思寒把软榻移到廊下,看着院中正在练功的铁面神捕,没话找话地说:“喂,你受伤才过了两天,不要这么折腾自己行不行?”

铁面神捕没理会她,仍自顾自地把一套掌法使完,才缓缓收手。他额上已有一些汗渍,居然还有些气喘。他明白自己是伤势尚未愈合——一想起那九死一生的一夜,他不由自主地看了正在榻上嗑瓜子的厉思寒。

那天晚上……其实他应该被人乱刀分尸了的,若不是因为这个“女盗”。

刹那间,一个声音真真切切地在他耳边响起:“我怎么会杀你?”“我不逃了,我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对不起……我已尽力了……”“杀了我。”

这一声声话语不知从何来的,突然间全清清楚楚地在他心底涌起。两道剑眉微微蹙了起来,铁石般平静坚定的心不知怎的有些乱了起来。他倚在门柱上,凝视着庭中一株茶花,不由得又陷入了沉思。

厉思寒正嘬起嘴唇吐出两片瓜子壳,无意中瞥见他陷入沉思的侧影,不由得呆住了。这张脸此时少了以往的冷肃与杀气,更显得平易近人而亲切了一些。那线条利落优美的侧脸,虽衬着冷冷的铁面,仍在无声中流露出人不可企及的帅气与正直。

“唉,为什么江湖中从来没人说过他其实是个很英俊的年轻人,而向来把他传说成一个无情冷血的黑道克星?”厉思寒暗自叹了口气,一缕柔情在心中乍现。那天遇到伏击时,她求他杀了自己,他却说“你先去,我便来”——这样的话,在此刻回想起来实在是令她心旌动摇,面颊微红。

“厉姑娘。”蓦地传来一声招呼,吓得厉思寒一下子抬头,由于心虚,话也说得结结巴巴:“什……什么事?”

铁面神捕淡淡道:“该吃中饭了。”

“噢……是、是啊!我马上去做。”厉思寒忙把瓜子包成一包放好,起身往里走。

“不用了,饭菜已好了,我只是叫你去用而已。”仍是淡淡的语声。

厉思寒吓了一跳:“啊?你自己去做饭了?”

“我从不指望别人给我做任何事。”他冷冷道,反身回去,“快来吃。”

厉思寒不由得汗颜,她虽自小一个人生活,可不是偷就是下馆子,说到做饭烧菜便是一塌糊涂。吃着饭,她心中越发埋怨起自己没用,真应该好好学学烹饪,也不会让别人如此瞧不起,还要一个大男人做饭给她姑娘家吃。

不过,能吃到铁面神捕亲自下厨烧的菜,这个江湖之大恐怕也只有她一个人得到这种荣幸吧?

她无聊地一个人慢慢吃,一边看他在庭中吐纳练功。

只见他在庭中先闭目向天而立,然后向东、南、西、北各走出九步,又回到了原位。突地抬手当胸,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闭目无言。厉思寒看得奇怪,不由得停止了咀嚼,心中也知这一定又是什么深奥厉害的武功。但见他全身衣物突然无风而动,连斗篷都猎猎飞扬,左右手的食指渐渐升出了两道白气!

“擒龙功”!厉思寒不由得失声惊呼。

只见那两道白气如凝烟般渐渐升起,在空中缓缓接近,眼看就要汇成一个首尾相接的浑圆——突然虚空里一声低响,白烟迅速散去,两道气劲迅速反弹,只见他背心如被重物所击,向前踉跄了一步,右膝已重重落地!

“喂,你没事吧?”厉思寒连忙扔了饭碗冲出去,“快起来!”

一迈进中庭,她内息一窒——空气中仍是激荡着强烈的气流,令人几乎无法呼吸!

“这是怎么回事?!”她忙忙上去扶住了他的肩,又不由得一声惊呼。因为被方才那道气劲反激,他肩上居然裂开了三横三竖九道口子,每条均深可见骨!

铁面神捕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左手支地,却几次都站不起身体。剧痛让他几欲晕去,可每吸一口气,内息流转,精神便是一振。

“快……快扶我回房。”他这次不再说什么,直接向她吩咐。厉思寒见他苍白的脸、涣散的眼神,不由得慌了,忙搀扶他回房中。

“你不会死吧?不会吧?”一路上她反反复复地问,只觉他的手已变得如冰一般的寒冷,几乎是要哭出来,“你不会有事吧?”

“不会。”他努力说出这两个字,便不再答话,在房中盘膝而坐。过了许久,他仿佛恢复了一些,睁开眼睛,低声:“去准备一口水缸,盛满水,放到房中来。”

厉思寒不敢怠慢,忙忙地把庭中那口种荷花的大缸移入房中,又来回几趟,才汲水盛满了。只是迟缓了片刻,铁面神捕脸色更差,厉思寒发觉他左脸的面具之上居然结了一层霜!她强自忍住不多问,待在一边,可心里七上八下,手心都沁满了冷汗。

这时,只见铁面神捕双手缓缓抬起,按在水缸外壁上。他凝神屏气,让内息在体内自由流转,每经过一次右肩井穴,他脸色便好转一分。渐渐地,他脸上的严霜消失殆尽,而双掌之上却布满了霜痕——而缸中的水,居然已缓缓凝成了冰!

厉思寒虽武功不属一流之列,可见识甚广,亦知他是用极厉害的一个法门,将身上的寒毒从掌上化入水中。但这种情况,实在也是极其凶险。

一转眼,外面暮色已起,一直不动的铁面神捕长长吐了一口气,双手渐渐放下。

只听一声脆响,整个水缸全一片片散落于地!原来方才他内力传出,已震碎了缸面,此时内力一收,自然无法维系,只剩下一坨冰块立在房中。

“在冰未化之前,把它踢到庭外去。”他语声极其疲乏,“冰有毒,小心了。”

厉思寒嗯了一声,一脚踹去,冰块骨碌碌滚了出去。

“你没事了吧?方才怎么搞的!”她几脚踢走了冰块,看见他右肩那九道伤口里已渗出了鲜血,不由得吃惊。铁面神捕左手抬起,封了伤处附近几处穴道,淡淡道:“我太小看这‘凤舞九天’箭了,以为已无大碍。谁知一运功寒毒立时发作,几乎要了我的命。”

厉思寒一怔,想起他这一箭可以说是为保护自己而挨的,心中感动,便凑了过去:“我帮你包扎吧!”

铁面神捕摆摆手:“我自己来。”

“伤在肩背,你自己怎么上药包扎?”厉思寒毫不让步。

铁面神捕怔了一下,终于默许。当温水端上,药物与绑带全备好时,他背过身去,除下了身上的黑衫——衣衫一除下,厉思寒倒抽一口冷气:只见他宽阔的肩背上纵横交错,伤痕累累,几乎没一处皮肤是完好的!

“啊,这么多伤痕!”厉思寒不由得惊呼了一声。

“都是旧伤,不妨事。你快上药吧。”他淡淡催了一句。

厉思寒回过神来,忙从盒中取出银针,小心翼翼地刺入了伤口周围各处大穴,她本是点穴的好手,但不知为何此时却没了平日的底气,一边布针,一边怯怯地问:“痛不痛?”

“第七针离锁阳穴差了一指。”他闭目淡淡道,面无表情。

厉思寒发现自己手指一抖,果然刺偏了穴道,一时间脸腾地红起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迭声道歉,轻手轻脚地把针拔出来,小心翼翼地重新刺入穴道。

银针布好后,待针灸的药力发挥还有一段时间,厉思寒便呆坐着出神。

“咦?这是……”她目光不经意接触到他后颈一处勒痕,脱口而出,“搜魂手?!——哎呀,原来殷离魂是你捉拿归案的?”

铁面神捕只淡淡点了点头,全不以曾生擒过令武林丧胆的煞星为傲。

“那个……哎呀,那个是鹰潭水红菱的铁菱花!想不到她也是栽在你手上?”厉思寒越发惊奇,不由自主说了下去,一处一处地辨认着那些陈年的伤痕,“鞭?是风雷鞭秦公望吧?你真了不起!——还有这一处,呀,是星寒月残剑!”

她面色越发惊讶和兴奋,滔滔不绝地一路说下去,从肩头一直辨认到腰部,认出了十多位传说中的高手留下来的痕迹,眼睛发亮。

然而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静默地面壁而坐,任凭她在身后叽叽喳喳。

片刻,终于认完了,她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面前宽阔坚实的脊背发呆,叹了一口气,做了最后的总结:“啊……我想,你一生中一定有过很多惊心动魄的恶战吧?你真了不起,如果你身在武林的话,一定可以做天下第一高手!”

铁面神捕没有答话,但也没有令她少多嘴。

自从那旷野一战之后,他也不能像以往那般严格地命令她,毕竟,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一念至此,他心下不由得一阵迷惘,可目光却不由得渐渐露出了温和之色。

“这样说起来,我被你抓住真算是有面子的事呢!”她兴奋起来,“居然能和那些大人物一样,栽在你手里!”

他只听她在背后叽叽喳喳地一大串惊叹和议论,心中突然涌起从未有过的感受——就像从未有人在这之前看过他满身的伤痕一般,也没有人像这个丫头一样从他满身的伤痕来读他这几十年来的孤寂人生路。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依然冷冷道:“上药包扎吧。”

“噢。”厉思寒这才乖乖住口,从盒中取出伤药,轻轻抹在他伤口上,一边不停怯怯地问,“痛不痛?痛不痛?”

“没什么。”铁面神捕语声有一丝不耐,吓得她立时闭上了嘴——可她看不见,他的目光中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温暖之色。

从来没有人会关心他痛不痛,正如从来没有人会走入他的世界。

“能伤你的人一定也蛮了不起的吧?”厉思寒只想多和他说几句话,这也是她私心里唯一的小愿望了,所以只是一味地饶舌,“在你身上留下伤疤的人,纵是被抓了,你还是会一辈子记住他们,对吧?”

她边说边包扎他肩头的箭伤,私心里却盼着借着这个伤口,他……也能一辈子记住她。

可铁面神捕却没回答。厉思寒好生失望,怏怏地开始整理药盒。

“你那天为什么要回来?”突然他开口问。

她吓得全身一震,仿佛对方看穿了自己心事一般,一时手足无措:“我……那个,我……是因为……”

“你不是一直都想逃走的吗?甚至在那一晚,我也知道你准备乘乱伤我逃走。”铁面神捕虽没有回头,可语声如刀般锋利,似乎要剖开她的内心,“但为什么你又要回来呢?我真的是不明白。”

“我……我……”厉思寒讷讷无言,颊上渐渐有一层淡淡的红晕。

这个明丽爽朗的女子从未感到过如此尴尬,破天荒地扭捏了片刻,口吃了许久,仿佛终于找到了借口,长长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是,那天我是曾打算乘乱对你下手——不过……你让我想起了一件事……”

他愕然地转头,等待她把话说完。

厉思寒撇了撇嘴:“你不知道,我第一次当小偷是在十一岁。我爹死了,我连着好几天没有找到可以吃的东西,那天路过烧饼铺时,因为饿得急了,终于忍不住伸出了手——结果我运气很衰,被逮住了。那些大人们在街角围住了我,棒子像雨点般落下来……”

说到这里,她耸了耸肩,露出一个微笑的表情:“这时一个路过的少年过来劝他们住手,他们不听,还一个劲往死里打。我被打得快失去感觉了,突然眼前一暗,身上一点也不痛了——原来是那个不认识的人一边护着我,一边求他们住手……可他们不听,于是他也死死地护着我不放……”

她声音有些颤抖起来,道:“我躲在他身子底下,他的脸向着我,用背挡住那些棍棒——我怔怔看着他,看见他被人打得吐了血。那血一滴滴落在我脸上,我忽然哭了起来……

“以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只要一闭眼,我便会看见他的脸……我是这样认识承俊大哥的。”她说不下去,但强自一笑,又转了回来——

“那天晚上,你护着我在地上急滚,替我挡开了所有暗器刀剑。我想伤你,你…你却反而为救我受了伤。你也许不明白……在那一刻,虽说周围杀机四伏,我却、却觉得一生中从未有这么安全过。

“当你的血一滴滴流在我脸上,我突然间……仿佛觉得你就是他……”

厉思寒停顿下来,不作声地深深吸气,极力克制着眼角将要滑落的泪水,然而再开口时还是不可避免地带了颤音:“在别人拼命保护我的时候,我怎么可以只顾一个人逃跑!——你、你……你不要看不起我们做盗匪的!

“你们朝廷里的人,个个是非不分男盗女娼,可我们江湖人是讲义气的!”

冲口说完了那么一大段的话,她不再停留,拎了这药盒几乎是几步冲出了房。她不能确定自己若再多待一会儿,会不会说出内心真正的原因!

——而她,是宁可到自己死也不让他知道的。

多么丢脸的事情……她竟然可以为一个官府走狗去死!

她并不知道那一席话,对那个人是否产生过丝毫影响,因为他的脸色依旧是冰冷的,仿佛钢铁铸成一样,和她说话也是不动声色。

半个月后,铁面神捕的伤势好转,两人便片刻不耽误地重新上路。

这次,为了避开尚可能存在的陷阱和追杀,他们选择了远离官道的荒僻小径,一路翻山越岭,从穷山恶水之间跋涉而去。

这一路时间长久,从泉州地界一路行到东海边,整整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一路上,他再也没有对她摆出丝毫押解的架势,不但没有戴上镣铐,甚至在遇到艰险崎岖道路的时候,还买了马匹来节省体力,她不知道他如此优待犯人是不是破天荒头一遭。

他们一路饱览了沿途的秋色,登峻岭、涉长川,在浩荡天风中翻越风景如画的名山,在山巅双双驻足凝望——如果不是时不时地还会想起此行的最终目的,厉思寒有时候甚至会忘记自己已经是阶下之囚,而身边的人正是押送她归案受死的捕快。

不过……即使这条路的终点是通往死刑台,她也觉得坦然无憾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一生里还有这样平静而充实的日子可以享受。

不用担心被抓,不用亡命逃跑,身边有喜欢的人陪伴。

这样的日子,即便是享受上一天,也是无憾了吧?

三个月后,在扬州城外的古道上,两人并骑而来。

这一路行来,两人默默无话。向来喜说爱笑的厉思寒沉默了起来,显得郁郁寡欢。铁面神捕以为是离京日近,她为自己生死担心,也不去理会她。可不知怎的,一想起押她入京后她必被处死,他心中也隐隐有些不快与不愿。

这是怎么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他居然盼着一名大盗能不死!

“我……我想去扬州城外的紫村看一下,”路上,厉思寒突地勒住马头,对铁面神捕央求似的轻轻道,“承俊大哥与弱兰住在那儿——我以前对弱兰不好,她一定很恨我……我想去看看她,向她道歉。”

她咬了咬嘴角:“要不然我死都不甘心。”

听到“死”字时,斗笠下的目光微微一变,说了一声:“那走吧。”

在一处村落前,两人下了马。厉思寒也不说话,牵了马在前边领路。她很久没有来过成俊的故乡了,有些阡陌道路都已经陌生。两个人边走边问,好容易问清了道路。

过了一座青石小桥,对岸那一丛竹林近在咫尺,厉思寒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向竹径深处的一间小屋奔去。

“弱兰……弱兰姐姐,承俊哥哥!你们在吗?”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轻轻叩门,心里又是激动又是忐忑,早已准备好了满腹的道歉之辞。

然而开门出来的却是一个小丫头,只有十六七岁,尖尖的瓜子脸,长得很清秀。她脸上悲戚,眼角犹自有泪,然而开门一见厉思寒,脸色却一下子沉了下来,重重地哼了一声,也不问什么,反手便是关门。

“请问,你就是小茗吗?”厉思寒不以为忤,温言道,“我是承俊的朋友,特意来看他们的。”

小茗脸如冰雪,看了她几眼,冷冷道:“你就是那个厉姑娘吧?你进屋来。”

她把两人让进房中,眼色一直带着恨意盯着厉思寒。

一进门,厉思寒脸色立时苍白得毫无血色,直直盯着中堂看着,可喉中一个字也发不出——中堂一片素白,贴着大大的“奠”字,灵位上赫然写着:“爱妻萧弱兰之位”!

她呆在了当地,一个字都说不出。

“你……你都看到了?”小茗转过身来冷如冰雪地问,突然附身扑了上来,“我要替小姐杀了你这个贱人!”

厉思寒瞥见她右手中寒光闪动,但她此时急痛攻心,几乎没想到要避开。黑衣一动,身边的铁面神捕在最后刹那间闪电般出手,一封一夺,已将丫鬟手里的匕首夺下,顺势把她点倒在地。

小茗躺在地上,犹自恨恨地怒骂,直似恨不得将她一口吞下去。

厉思寒不予理会,眼睛直直地盯着灵位,仿佛灵魂出了窍一般,痴痴地问:“弱兰……弱兰姐姐,怎么死了?怎么会这样?……承俊哥哥呢?”

“你还有脸来!”躺在地上的小茗失声痛哭,边哭边骂,“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如果不是因为你,公子怎么会抛下生病的小姐,不说一声就走?小姐病了几个月,天天在昏迷中喊公子——可是你这个贱人却把公子骗走了!”

厉思寒全身一震:是这样?原来……承俊哥哥在出来找被抓走的自己时,弱兰已经病重了吗?他……他因为担心自己,而忍痛离开了病榻上的妻子?

“公子和小姐本来活得好好的,可你这个贱人偏偏要插进来,害得公子三天两头往外跑……你这小娼妇害死了小姐!”丫鬟哭得伤心,言词恶毒,“小姐死前两天水米不进,一直在喊公子……可他没回来,不知被你这贱人勾到哪儿去了!”

“那……那承俊大哥现在在哪里?”厉思寒木然地问。

“住口!你这个贱人不许这样叫公子!”小茗疯了一般地喊,脸色惨白,“公子走了……他居然走了,一滴眼泪也没流就走了!他说要去京师办事,就什么事也没有一般地走了!都是你这不要脸的小娼妇、下作的贱人,把小姐害死了,你这个狐狸精!”

她疯了一般,诸般尖刻的毒骂诅咒滔滔不绝地说来,越说越哭成一团。

厉思寒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只是脸色愈加苍白,眼光也越发涣散,身子渐渐开始摇晃。铁面神捕眉头一皱,右手突然连点她后心两处大穴,内力透入处,厉思寒全身一振,哇地一大口淤血喷在襟上。

他知她内心急痛交加,又不发泄,便用内力为她护住心脉,以免血气攻心。这口血一喷出来,厉思寒泪水随之而落,终于痛哭出声来。

她看了灵位一眼,反身冲出了屋子。

她心中浑浑噩噩,说不出有什么剧痛,可一种从心底升出的悲伤与自责,却如钝刀一般一次次割开了她的心,只让她恨不得能立刻死去。

奔上那片长满竹子的小冈,看着那座新砌的坟墓,她停了下来,哇的一声抱着墓碑哭了出来——她从未见过这个女子,甚至一直都是痛恨和嫉妒她的,因为她抢走了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个人。然而,此刻她却恨不得能替墓里的这个女子去死。

“你累了。”铁面神捕一直跟随着她,此刻却低下头低低说了一句。

铁制的面具在光下闪着冷冷的色彩。那张大理石雕般优美而冷硬的脸,在此刻看来却是温和的,在看见她时,甚至还叹息了一声。

这声温和的问候在她心中如同爆炸一般,反而令她更大声地哭了出来。

她知道她已铸成了一生中难以挽回的大错,亲手毁掉了自己最亲朋友的一生幸福——她太了解金承俊了。她明白他在弱兰死后虽没流一滴泪,可他的心已经死了。如果不是为了去救她,他现在不是去京师而一定去了九泉,追随他挚爱的亡妻而去。

他以后也不会再活着了,沉痛与追悔必将伴着他有生的每一个日日夜夜。

——是她害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都是你不好!”陡然间,厉思寒爆发似的喊了出来,抬起头恨恨地盯着眼前这个人,“都是你引发这一切的!若不是你跟我过不去,承俊也不会来救我,弱兰也不会死!你……你为什么偏偏要与我们过不去?”

她激动中伸手往他脸上打去,深埋在心中的愤怒喷发而出:“朝廷那些贪官巨蠹,有无数该杀该剐的,你为什么不去抓他们?却要和我们过不去!我义兄不该死,我不该死,弱兰更不该死!为什么……为什么却——”

铁面神捕没有躲避,只任那一掌落在铁制的面具上,发出沉闷的钝响——脸上没有丝毫痛楚的感觉,然而,内心却仿佛有一根针猛然扎了进来,痛彻心肺。

痛哭了许久许久,她的身心俱已疲乏到了极点,不由自主地倚在碑上睡着了,如此无辜而又无助,仿佛一个没有了父母亲人的孤儿。

铁面神捕轻轻扶她在林中睡下,又解下斗篷盖在她身上。在低头为她盖斗篷时,他看见一滴水晶般的泪水,缀在她长长的睫毛上,颤了一下,又轻轻滴落在他冰冷的手上。

泪,竟是温热的。

那一刻,他凝视着睡去的人,再看了一眼墓碑上新刻的名字,忽然间,铁铸的心里传来一声极细极细的声音,仿佛有什么正在迸裂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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