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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 第四章 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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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天香楼上,丝竹齐奏,丽人翩翩起舞。座中一位贵公子模样的年轻人左拥右抱,开怀畅饮,情态风流,潇洒倜傥。

帘幕微卷,窗外突然有一道白影掠入,周围舞姬均无觉察,北靖王却抬手一抄,将风里飞来的一物收入了掌中。他不动声色地推称酒多欲呕,起身出席。到了楼外一个僻静处,他展开手中纸团,只看得一眼,便面色大变。

纸上只有三个字:“厉思寒”。

他一低头,只见楼下街对面站了一位素衣青年,正转过头望了自己一眼——北靖王立时认出,此人正是当初厉思寒口中的“承俊大哥”。

他不再迟疑,立时起身离席,跟了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默不作声地穿街过巷。一直来到了郊外,金承俊方才站住身,回过头来,对着他微微颔首,似是招呼。

北靖王见他似乎颇为憔悴,比起几月前在京师初见时的丰神俊秀直是判若两人,不由得心里一震——这是怎么了?看他情况,莫非是……莫非是那个丫头已经……

“你还愿意救她吗?”然而,在他迟疑之间,对方却已先开口,声音沙哑。

“什么!那小丫头还活着吗?”北靖王心头一阵欣喜,就算是心机深沉,也无法掩饰此刻心里的喜悦,“岭南日前传来密报,我还以为她与铁面神捕在半路遇伏死了!”

“小寒很好,目前已到了扬州。”金承俊缓缓道,“如无意外,铁面神捕应快要押送她回京了。”

“那就太好了!”一向真正喜怒不行于色的北靖王忍不住笑逐颜开。

“北靖王,我此次前来,是有事需要拜托——”金承俊淡淡开口,语音中憔悴异常,“小寒罪名重大,押回京中论罪必然当死!你……你可否能看在她与你相识一场,尽力替她开脱?”

“这……”北靖王顿了一下,终于压下了欲脱口答应的冲动,“这小丫头的案子实在重大,何况又是铁面办的案!只怕……”

金承俊淡淡一笑:“王爷若是为难,就当在下没说此事。告辞了。”

“且慢!”北靖王见得他便要离去,心里一急,也顾不得诸多客套说辞,一手拦住了他,神色郑重地摊出了底牌,“小寒之事,本王自当尽心尽力而为之,金兄请放心。只是……很多事本王不宜直接出面,可要拜托金兄去办。”

金承俊霍然回身,喜道:“多谢小王爷应允。但有所托,无论杀人放火,无有不从!”

“倒不必杀人放火。”北靖王沉吟点头,“请随小王回府,慢慢再谈,如何?”

北靖王府,室内灯火辉煌,有如白昼。

美轮美奂的房间内,白衣贵公子正在灯下执着酒杯,蹙眉沉思。他剑眉紧蹙,眸中闪着烦乱而焦虑的神色,戴着汉玉扳指儿的手指不停地轻叩桌面。

“听说那丫头三日内便要入京了,事情越发棘手……父皇危在旦夕,朝中一片混乱,我不得不把全副精力放在这上面,出不得丝毫差错啊。”他苦笑着对坐在另一边的一名黄衫青年道,“承俊兄,很多事我不能亲自出面,这件事也只有劳烦你了!”

金承俊疲惫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焦急,立刻长身而起,慨然答允:“小王爷,只要能救小寒,无论任何事在下都不会推辞!”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一边轻抚横放在膝头的名剑“明月出天山”。

“承俊兄,你明晚替我走一遭大理寺,”北靖王淡淡说着,眼睛里有隐约莫测的深意,“先稳住大理寺寺监再说。”

而风尘仆仆赶路的人,尚不知京城里已然有人为自己焦虑。

离京城只有几天的路了,铁面神捕每念及此,内心深处总有无形的隐痛。可表面上,依旧是寡言而冷峻,对一切丝毫不动容。

这一路上行来,厉思寒仿佛是在梦中一般,行路时一言不发,吃饭住宿时更是恍恍惚惚,直形同槁木。她也是什么都不想了。

死,也许是一种解脱。唯一的遗憾,就是在这世上过了十九个春秋,有许许多多的兄弟朋友,但那些江湖豪客却没有人真正把她当成一个“女人”——朋友们当她是“女孩儿”,嘻嘻笑笑,爱耍小性子;道上的朋友把她看成独来独往的“女飞贼”,为人高傲冷漠,极富攻击性,不易相处;而受过她救助的人,则视她为“女侠”……

有时她自己也觉得好笑,同一个人,居然会有这么多的“化身”。

一路上,她有时偶尔也会想起那神秘的“猪一只”,他是她在官场上见过的第一个“好人”。不管他真正的身份、动机如何,他至少没有对她落井下石,还为一个只见过几面的人奔走出力……这就够了,她从来不对别人抱太高的期望。

可惜,以后只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离京是一天天近了。一切都很顺利,没有人阻挠暗算,也没有意外发生。这余下的一个多月旅程,比前一个月平静安然多了。

一日黄昏,两人已行至天津卫,在村落中投宿当地海民家。此处离京师只有一日的路程,明日天明启程,入暮时分便可到京。

厉思寒无言地牵着马,跟着铁面神捕一起在沙石铺成的街上走。

海风阵阵吹来,到处充溢着海腥味,村落到处可见小孩们挎着竹篓去海边捡鱼虾,妇人们则端了张凳子,坐在村头树下补渔网。阳光,初冬的阳光照在出海归来的汉子们古铜色的脊背上,照在女人们迎接丈夫出海归来的笑容上,照在孩子们光光的小脚丫上……

她死寂的心中突然升腾起了一种渴望与留恋。那是对生命的渴望,对人世的留恋——看着这些普通百姓的快乐,她刹那间发觉了自己心中的无助与孤独。

这种孤独、无助与惶惑,在自小懂事以来,就如噩梦般缠着她,就算她成人后,一离开兄长朋友的抚慰,便立时会包围她。所以她不想失去金承俊,甚至不许他有自己的恋人,因为她实在害怕一个人在世间生活……她没有父母,没有亲戚,如果再失去朋友,她在世间还有些什么呢?

可她也万万没想到,正是由于她的懦弱与自私,永远地葬送了她至亲之人的一生!

她迈不开脚步,只牵着马怔怔望着普通人们的欢乐与生活,仿佛遥望着另外一个无法触及的世界。铁面神捕转身看看她,眼中蓦地掠过了一丝阴影。

他并没有催促她,只牵着马伫立在一边,静静地等她。

不知过了多久,厉思寒才从沉思中惊醒,也不说什么,一言不发地牵了马上路。

他们投宿在一间小客栈,当夜各自分头休息。

很静的夜,外面没有人声,只有远远的涛声永无休止地拍打着人们的梦境。

厉思寒却睡不着,在榻上辗转反侧。明天就要入京了……会死吗?大概是吧!无论如何她并不是个怕死的人……可、可为何,心中却有斩不断的纠葛,缠得她透不出气来?

她干脆翻身坐起,一手托腮,对着桌上的蜡烛发呆。

一缕旖旎的蓝焰,绕着烛心,白蜡渐渐成为烛泪滴下。“蜡炬成灰泪始干”,其实,烛泪何尝不是幸福的象征,对白蜡而言,它的责任,它的人生,不正是体现在这一滴滴将心灼烤的泪之中吗?而红焰,轻盈地在蜡上跳舞的红焰,她的愿望,也许就是与他同生同死吧!一旦点燃了,她便不停地舞着,直到最后一滴泪尽。

厉思寒不着边际地想着,心情愈来愈差。突然间她的手停了下来,缓缓回头。窗子外面,一个声音道:“我有话跟你说。”

她一惊抬头,只见窗外人影一动,那人已掠了出去。

虽然她的理智一刻也不停地在制止她站起身跟出去,可显然什么效果也没有——厉思寒身不由自主地起了身,朝他身影掠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他的身形并不快,看得出是故意放缓脚步等她跟上。

从村口奔出来,不上三里路就来到了海边。黑夜中的大海安静而深邃,在月下泛着万点银光,涛声连绵扑来,有如梦幻。

厉思寒抬头四望,立时便发觉了他在礁石上伫立的身影。

月光下,他的侧脸映在淡淡的星光中,更加显得优美刚毅有如石雕,海风吹拂起他的长发、他的衣袂,仿佛让人觉得他几欲乘风而去,可他的身影却是一贯凝定如铁。

他负手看海,并没有回头,却淡淡道:“你来了。”

厉思寒迅速平息了自己的情绪,问:“有什么话,说吧。”

铁面神捕没有答话,过了许久,才道:“明天就该进京了。”

“嗯。”厉思寒不假思索地应道,不知他说这个有何意图——怕自己会逃跑?还是警告自己进京后不要再惹是生非?或者……他和她一样,心里也有一丝眷恋?

“可我还欠着你一条命。”然而他的下一句话却急转直下,一入耳便听得她一震。

仿佛也是犹豫了多时,才决心开口,铁面神捕的语声里已不再淡然:“我从不欠别人的情,更不能欠犯人的情——所以,告诉我,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他霍然回头,看着两丈开外的厉思寒,目光雪亮。

原来是为了这个……厉思寒长长吸了一口气,又缓缓把它吐了出来,一呼一吸之间,终于将激烈跳动的心重新压制了回去。她摇了摇头,带了一丝苦笑道:“我觉得你没必要偿还——别忘了,你也在杨知府那儿救过我一次。”

“那不一样,保护人犯、把你安全押到京师是我的责任;而救我却不是你的责任。”铁面神捕摇头,目光坚定地看着她,眉头已微微蹙起,“你明天就要进京了,一入大理寺,大约不会再出来——我不想一辈子欠着这笔债。”

“好吧,”厉思寒一震,抬头看他,突然笑了,“真的要我说一个愿望?”

她露出了狡黠的笑容:“我想看看你的脸。”

震惊的神色在他眼中一闪而过。铁面神捕站在原地,静静看了厉思寒一会儿,仿佛想等待她收回这句话,解释说那只是一个玩笑——然而她笑嘻嘻地站在月色里,直直地看着他,脸上露出夹杂着雀跃好奇的诸多情绪。

想了片刻,他终于缓缓低下头,除下了左脸上戴了十六年之久的铁面具。

面具缓缓从他脸上移开,他的肌肤似乎不习惯这突然的显露,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星光与月光淡淡照在他脸上,海风轻轻吹在他脸上,这外界的一切在一瞬间直接抵达了他真实的一面,令他心中莫名地一阵轻松,仿佛长久禁锢着的什么得到了释放。

厉思寒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里的神色瞬息万变,却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他拿掉面具,却并未觉得有丝毫的不自在——从来没有人在他成名后看过他的真容,只有这个曾通过他满身伤痕来读遍他人生的女盗第一次让他摘下了面具,把真正完整的自己显示在她眼中。

厉思寒站在他对面,静静仰头凝着他,突然问:“你额上的是什么东西?”

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拂开他垂散在额前的长发,突然间她的手被他闪电般握住。铁面神捕眼光变了数变,终于缓缓放开了手——是的,他答应过让她看自己的脸,那便是应该毫无保留地让她看到所有一切。

厉思寒伸过纤长的十指,替他继续拨开了乱发,目光突然一变。她触电般地一震,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低声问:“这上面……这上面的字!跖之子?”

那是什么?那……竟然是一个囚犯脸上才有的刺青!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铁面神捕没有说话,向来不动声色的脸仿佛起了难以控制的抽搐。他低下了头,似乎额上那一处烙印火一般地烫着他。终于,他开了口:“不错。这世上本没有人会知道。”

跖——这是二十年前传说里的一个名字!

没人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但天下人人都知道他是一名无恶不作、杀人如麻的大盗。那个人在乱世里拔刀而起,屠戮无数,生性残忍,酷好敛财,一生中做下大案无数,劫去金银巨万,被称为“盗跖”。

终于有一日,他在一次作案中失手,被几十位六扇门好手当场击毙,财产全数抄没,妻子儿女也全被卖为奴婢。还听说,在官府卖他的家小前,他三个儿子每人额上均被烙上“跖之子”三字,以示惩罚,令其终生不能抬头做人。

可毕竟,二十年过去后,几乎已没有他后人的任何消息了。

盗跖作为近五十年来黑道中最出名的人物,厉思寒自然不会不了解——可她却从未想到过,当今名播天下的第一神捕,居然会是盗跖的后人!

“你现在终于知道,我为什么会戴这铁面了吧?”铁面神捕语音中无不苦涩,这铁面具一摘下,他仿佛也失去了平日的冷漠与无情,显出了一丝常人都有的软弱,他看向那一片漆黑的大海,“我原以为这会是我永远的秘密。”

他轻轻笑了笑,摇头:“原来,这世上真没有永远不为人知的事情。”

厉思寒目光由震惊转为惊疑,可她最终还是确信了眼前的事实——铁面神捕的身上,居然流着盗跖的血!她踉跄着后退,不由自主喃喃:“对不起,真对不起……我并不是存心想揭穿……我、我真的只是想看看你的脸。”

“我知道。”他吐了口气,淡淡地道,“其实我姓岳,叫岳霁云。”

“岳霁云?”厉思寒喃喃复重了一遍,不由自主地道,“从来没听过江湖里有过这个人啊……”

铁面神捕微微摇头:“自从被卖身为奴以后,十六年来,我从未用过这个名字。”

“卖身为奴!你是说……”厉思寒身子一震,脱口低呼。

难道,他、他的真实身份,居然是一个终身不得脱离贱籍的奴隶?!

“不错……盗跖被诛之时我才八岁,和母亲兄弟姐妹一起被官卖。一户人家买了我去做奴仆,牛马一样辛苦地劳作,一直到十二岁,才偶然间入了公门。”铁面神捕不由得抬手抚了抚额头的烙痕,目中渐渐有无法掩饰的痛苦之色,“盗跖他活着时,好色残忍,飞扬跋扈,从未把我们母子放在心上——可他死后,我们全家却为他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她不敢说话,不敢打断他此刻的一字一句,只觉得呼吸都停滞了。

“我还能有今日,无疑是上天的恩典;可我母亲与两位姐姐被卖入了青楼,母亲与大姐被蹂躏至死,二姐被卖为小妾,下落不明……而哥哥、我还有弟弟,额上被烙上了这个印记,从小在白眼与凌辱中长大,被人当牛马一般地使唤。

“从懂事以来,这记号就像火一样烫着我,所有人都看不起我、避开我——因为我是盗跖的儿子!是盗跖的儿子!”

他平视远方海天相交处,语声再次平静下来:“他们的运气没有我好:弟弟在十岁时就被主人家活活打死了;而哥哥,为生活所迫,竟又走了父亲的老路!

“十二岁那年,我入了公门,拜当时大内高手为师。我下了决心,要尽自己一生去伸张正义,匡扶律法,让天下不再有一个盗贼。”

说到此处,他抬头看了厉思寒一眼,眼神极为复杂。

“为了行走方便,我铸了这个铁面具,用它盖住烙印。”铁面神捕轻轻抚着手中的面具,“戴上它,我仿佛就忘了以前。十六年来,我只摘下过它两次:一次是二十岁那年,我破了第一起大案,可擒获的主凶竟是失散八年的哥哥!在他上法场时,我第一次向他摘下了面具——而今晚,则是第二次了……”

他的语声终于缓缓慢了下来,低沉下去,最终化为长长的叹息。

厉思寒看着他侧影,在月下有如雕塑一样利落挺拔,虽历经了诸多风霜困苦,却依然傲然不屈——她明白过来:摘下面具,对他来说,并不仅仅意味着真实面容的暴露,更是真正完整的人生再现。

忽然间,她觉得心里难受,泪水无法控制地涌上了眼眶。

这一个人,虽然自己在初见时认定是个该千刀万剐的,可在此后一路同行中,她却不由自主地被他的气度、胸襟和人格深深地吸引。从排斥、反抗、平和、亲近到倾慕,这三个月的千里押解之途,何尝不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心路历程!

无言的寂静中,在满天的星斗下,碧空中一轮明月静静地照着这世间万事,耳边只有海风轻轻拂动,以及那永无休止的海潮之声。

厉思寒突然想起以前问过他这样的话——

“你有兄弟父母吗?如果他们也犯了法,你会抓他们吗?会把他们送上刑场吗?”

“你为什么要戴这个面具?怕别人看见吗?”

言犹在耳。她突然热泪盈眶!

也许身边这个男人就像是这片大海,深邃、宽阔,却又不可捉摸。她有幸能和他同行那么一段路,知道这样一个人的存在,看到他、接近他、明白他,便是这她短促一生里最大的幸福,即便路途的终点是死亡,也足以无憾。

铁面神捕看了她一眼,却见她正看着大海出神。海风吹动她一身白衫,在夜中仿如一朵盛开的百合。他的目光又一次流露出了极为复杂的神色。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大海……他发觉摘下铁面后自己居然比平日软弱了很多。

也许……今晚叫她来这儿,讲了这么多,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厉思寒缓缓转过身来注视着他,突然出人意料地抬起右手,轻轻抚着他额上那一处烙印——她的手微微颤抖,眼中有泪光,泪水掩住了她眼中其他的神色。

他的眼中有一闪而逝的震动,也许是惊异,也许是恼怒,下意识地往后踏了一步,想避开那只伸过来的手。然而不知道是来不及还是自我放弃,最终,他还是任凭对方的手接触到了自己的面颊。

“岳霁云……”她轻轻叹息般地唤道,“如果说……你觉得你是正确的,那么就按照你认为的继续做下去,千万不要半途犹豫和放弃——我祝福你,有一日能看到你想看到的天下平安景象。

“所以说,如果抓到我,能让那个目标更近一些的话,我也觉得乐意。

“但是……但是……”

她喃喃自语,忽然间笑了起来,笑容苦涩:“你是大盗之子,说起来和我也算是同行——可为什么我们有着同样的开端,却有着完全不同的结果呢?”

他看着她的笑靥,忽然间有恍惚的感觉,这段时间经常涌上心间的那个念头再度泛起,那种感觉似乎、似乎是觉得……她真的不该被处死!

可是,她又千真万确是犯了死罪。

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真的是他错了?真的是他判断错了?是的,她说得没错,朝堂之上尚有无数阴暗污垢,他却无法将那些巨蠹贪官绳之以法。什么是善与恶的标准?——是大燮的刑律?可是,又有谁来判定那些制定刑律的人是善是恶?

内心中一种从未有过的声音在挣扎着,想喊出他从未想过的话——也许它本来就在他心里,却一直被钢铁般的面具压住,只不过今天才第一次说出话来而已。

他死死地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不让心底里那种激烈的声音逃逸出一丝一毫。

就这样过了片刻,却仿佛过了几百年。厉思寒看着他,眼神渐渐转为宁静空灵,她真想就这样和眼前的人无言相对,直到这片大海彻底干涸——然而,她看见了一线亮光从对方的眼中掠过,他的眼神刹那间一清,仿佛是个优秀的骑手果断地制住了一匹后蹄立起的怒马!

她一惊,手立时缓缓落下。

抬头望望天空,那一轮月已沉入海中,天色已泛白了——这一夜,终究是过去了。厉思寒什么也没说,转身立时就走。该结束了,她对自己道。

从今天起,一切该结束了。

入暮时分。京师大理寺。

“什么人?不准进去!”大理寺门口两名差役拦住了欲进入的两人,厉声怒斥。可当那人一摘下斗笠,那差役的脸色立时变了,战战兢兢:“是神捕?……哎呀呀,您可来了!快里边请,老爷等了您一整天了。”

铁面神捕只点了点头,便带了身后那人往里走。走入大理寺不到十步,便听寺监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铁面神捕,辛苦了!人犯带到了没有?老夫可等到你了。”

寺监忙忙地迎了上来,见了站在他身后的厉思寒,不由得狐疑地看了看铁面神捕。

“她就是雪衣女厉思寒。”铁面神捕的声音很平静,“人犯我已带到了。”

长着鹰钩鼻的寺监在心中暗骂对方居然托大到如此,竟然不给人犯上镣铐,可表面上仍赔着笑脸:“神捕千里追凶,一举破获多年悬案,真是神威盖世!——来人哪,把人犯给我押下去,先打一百杀威棒!”

左右一声答应,咔咔两声,两副沉重冰冷的手镣脚铐已锁住了她的手脚。厉思寒什么也没说,目光只瞥了一下他,便随两名差役走了开去。

这也许已是诀别……可她方才却只看见他戴了铁面具的那半边脸,那么冰冷、威严与不可接近。

他甚至没有看她。

“神捕,里面请!下官已准备了酒席为你洗尘。”寺监讨好地赔笑——他可真不敢怠慢这传奇人物,若没他接二连三地破了一大堆重案要案,他这个大理寺监的职位早保不住了。这次他押了剧盗雪衣女归案,他周昌又立了一功,说不定朝中还另有奖励呢。

铁面神捕并没答话,剑眉微蹙,冷肃的面容中透出一丝疲倦,左手下意识地抚着铁面的额角处。那里仿佛有火在烧。有什么声音……有什么声音在火中挣扎呐喊!为什么?为什么戴了铁面还有这种反应?

铁面神捕蓦然一惊,仿佛醒过来一般,转头道:“寺监大人,酒席就不必了。不过,在下有一事相求。”

“什么?”寺监倒是吃了一惊——铁面神捕多年来独来独往,眼高于顶,从来不曾听说他曾经对任何人出言相求。

南安王府内,一片肃静。

南安王给供在中堂的檀香佛像上过香后,一个人忧心忡忡地在书房内捋须沉吟——父皇已病入膏肓,太医们会诊后认定病势已入脑,腑脏已无生机,连以银针刺入跳环穴也无丝毫反应,唯一不入棺的原因,只因皇上的心脏还在跳动。

虽说皇上实际上已驾鹤归西,可他这一口气不断,属下臣子们自是万万不敢立新帝。于是,这一个月来国中无主,万事乱成一团。

南安王不担心这个,他唯一担心的就是一旦父皇驾鹤归天,这帝位之争必不可免。而自己虽是诸皇子中的长子,可被废去太子之位已有四年。这次听说皇上病中已下了遗旨,另行立下了太子——一旦父皇病逝,遗诏公开,便极有可能是他最宠爱又是正宫娘娘所出的三皇子北靖王为帝!

那么,自己从此定然再无见天日的机会了。

南安王不断地捋须沉吟,眉头几乎皱在了一块。他与其他诸皇子不是没想过扳倒三皇子这共同的敌人,只是三皇子为人深沉老辣,做事周密,让人没有丝毫把柄可抓。

“禀王爷,大理寺监周昌在外边求见!”贴身小厮允福轻轻禀告——这大理寺监周昌可是王爷这一方极其机密的同党,眼看皇上越来越不行了,他一定是来与王爷商量对策的。

“快快请见!”南安王像抓了一根救命稻草,急急道。

周昌进来,拜见完毕,便坐下喝茶,也不主动开口说明来意。

“周大人此次夜访,不知有何要事?”南安王沉不住气,首先放下茶盏问道。

“王爷可否听说,曾在泉州、汉阳等地犯下大案的女盗‘雪衣女’已被押解回京了?”周昌笑问,放下了茶盏。

南安王见他所说只是如此一桩小事,不禁大失所望:“这等事体,自是刑部与你们大理寺主办,本王又如何得知?”

周昌捋须摇头,圆胖的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王爷有所不知,这个女盗可不简单哪!先不说她所窃银两有一百五十万之巨,而且连铁面神捕都为她向我求情,要下官在狱中切切不可为难她!——你说,这女盗不简单吧?”

南安王一口茶咽不下去,怔怔地点点头:“铁面求情?那可真是不得了!”

周昌肃然正色,直接单刀直入将话题引向核心:“王爷,下官今夜此来,有要事相告——这女盗背景的确不简单:昨晚有人秘密来访,赠与下官白银五万两,要求下官把此案尽力往后压,不要开审。”

“哦?出手豪阔,好大的气魄!”南安王也不由得一警,脱口,“是谁?”

周昌压低了声音:“那人自称是受三皇子所托,要下官依此行事,承允日后三皇子若登位,必当有重谢——来人还出示了三皇子随身佩带的天下承平之佩为信物!”

南安王面色一变,冷笑:“好个北靖王!风流念头动到女盗头上去了……”

然而,他眼珠随即一转,大笑起来:“哈哈,对了!那个雪衣女不是还杀了岭南好几任知县又劫了粮仓吗?我看劫粮是假,私下派杀手铲除政敌异己是真!——我明天就奏他一本,在这个当儿上把这事一抖出来,看他能把自己撇干净?!”

他越说越激动,眼里放出了光——好不容易有对方的把柄,他岂会放过?

周昌在一边急忙劝阻:“王爷,此事心急不得!现下咱们还没有证据,光凭那留下来的五万两银票,能奈何得了三皇子吗?万一被他反咬一口就不妙了——要从长计议呀!”

南安王渐渐平定下来,点点头,目中露出一丝狠劲:“好,咱们慢慢来!周大人,你给我严刑拷打那个女盗——非让她招不可!”

“等她招了,坐实了罪名,就把小三儿死活都拖下水去!”

自从昨日突然被押入这房间,已整整十个时辰没闭眼了,各种酷刑接二连三地加在身上,厉思寒先是咬牙不作声,终于还是忍不住喊了出来——在这个所有犯人都闻声变色的酷吏葛一索手中,任是铁打的金刚也会曲膝,何况她一介女流?

“呀,我倒是忘了,你们江湖中人有武功,这拶指又奈何得了你?”一个山羊胡子的中年狱吏,看着断在地上的一付拶子,冷笑道。

刑讯室中,只燃了一盆火,火光明灭中,映得他的脸如同魔鬼。

方才他用拶子夹住她的十指,收紧时,她觉得连心地痛!她叫骂,她呼喊,她流泪……但无论如何挣扎,却始终不曾开口求饶。

“你说呀,是谁派你行刺朝廷命官的?是不是北靖王?”酷吏葛一索晃着明晃晃的钢扦,阴阳怪气地问,“乖乖地招了,就不会吃接下来的苦头了。”

厉思寒断然摇头:“不是!”

钢扦瞬间已插入她右手拇指,掀掉了整个指甲!她痛得几欲昏过去,耳边又听到葛一索问:“那么,赃银去哪儿了?”

厉思寒迟疑了一下,缓缓摇头:“全被我花光了。”

语音未落,她右手食指又已血肉模糊!

她不作声,任凭十指一个个被撬掉,终于忍不住昏了过去。然而即使在昏迷中,她还是紧紧咬住了牙关,一声呻吟都不吐露。

“哼哼,别以为装死就能对付过去!”葛一索冷笑,毫不动容,“对付这种江湖大盗,我可是见得多了!来人,用冷水浇醒她,再吊起来,给我狠狠地打!”

他啜了口茶,把满是鲜血的双手往衣袂擦了擦。

“禀葛爷,犯人又昏过去了!”一名狱卒过来,嚅声道。葛一索冷笑了几声,倒是露出了一点兴趣:“嗬,这女贼很硬气吗,死去活来都不肯招,我倒看看能撑多久!”

在接下来长达一整夜的酷刑中,她终于在昏迷中忽然喃喃说了一句什么。

“停手。”葛一索吩咐,走到了她面前,忙凑上去细听。

“岳……霁……云……”只听得几个微弱之极的字,他如获至宝,忙转头令手下记下:“这个叫‘岳霁云’的人必是同党无疑,快上报寺监大人,从速捉拿。”

他得意地扬扬手中的鞭子阴阴冷笑:“我葛一索,只要犯人有一丝气,管他是铁打的人,我也要他开口招供!”

北靖王府中,有人正在暴跳如雷。

“你说什么?思寒被秘密审讯?还是葛一索这老狗?”北靖王大惊失色,手中茶盏跌得粉碎!他顾不得王爷的身份,一把拎住了传话的手下衣领子,厉声问,“这是真的?你这奴才为什么不早说!”

那青衣童子一看主人铁青的脸,吓得结结巴巴:“王……王爷那时……正、正在见王、王宰相,小的……小的不、不敢……进去禀告、后来……后来……”

“后来你就忘了,自己去睡了是不是?”北靖王几乎是咬牙一字字地问,“所以他们就这样折磨了思寒两天一夜!”

他反手一掌,青衣童子被打得直飞出去!

金承俊不说一句话,双手用力地握着剑,忽然站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你去哪儿?”北靖王一把拉住他,平定着自己沸腾的情绪,问道。

“我去劫狱!”金承俊一字字道,目光亮得可怕,“你根本救不了她,我只有自己来!”

“你给我站住!你这是去送死!”北靖王平定了喘息,脑子尚算清醒,“一定有人在暗中做手脚!不然思寒区区一个女盗,又怎么被严刑拷打?一定有人针对我,要我为救她而在关键时刻乱了阵脚……你此时去了,是自投罗网!”

年轻王爷的脸上虽激动难抑,却仍有着惊人的敏锐与精明。

金承俊霍然回身,冷冷问:“那么,小王爷,你准备如何?是要按兵不动,等他们慢慢折磨死了思寒,等你登上了皇位,再下诏救她?”

他语音中有入骨的讥讽,北靖王一怔松手,跌坐回椅中,垂头想着,身子渐渐发抖,目中忽然有闪电般的亮光闪过!

他仿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霍然抬头,一字字道:“好,我救她!”

“你过来,听我说,如今之计,要救出小寒,最快的方法就是——”他在金承俊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金承俊的脸色突然变了!他震惊至极地看着北靖王,说不出话来。

“你不是说为了她,你什么都肯做吗?”北靖王缓缓道,声音中有一丝奇异的颤抖,“如今我都不怕,莫非你先怕了不成?”

金承俊这才回过神,问:“你……你是说真的?”

“不错!”北靖王斩钉截铁地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过了良久,金承俊缓缓点头:“你都愿意,我当然肯做。”

“多谢王爷!”他目光蓦地一变,隐隐有热意,“你不日必当成为一代霸主。如果以后小寒有你照顾着,我……我也放心了。”

北靖王点点头,一字一顿道:“你放心。”

两个人的目光都有些悲凉,那样缓慢而慎重的对语,仿佛已是在诀别。

因为,北靖王那一句话说的是——

“替我杀了父皇!”

北靖王府的夜分外静谧。在密室中,北靖王亲手将一瓶东西递给金承俊,两人面色均极为肃穆,似乎手里握着的是天下大局。

“这是我亲手配的药,拨开木塞后药水化汽而出,让人闻后毒便入腑,半日气绝。不会留半点痕迹。”北靖王脸上郑重道,“父皇早已必死,一口气不断,拖至今日以致朝野混乱——身为人子,此事不得已而为之。但事关重大,金兄务必马到成功。”

金承俊目光闪了一下,本已苍白瘦削的脸上现郑重之色:“王爷放心,此事无论成败,绝不会连累王爷——王爷肯为小寒冒此风险,在下铭感于心。”

北靖王长长叹了口气,苦笑:“我这次也忒大胆了,只盼事情顺利。”

顿了顿,他又转过话题,郑重道:“听说大理寺已准备从速处死厉思寒及一干同党,所以我们也切莫慢了手脚。明晚你就下手吧。宫中路线我已绘出,沿路守卫士兵宫人,我自会借故调开,你自己小心。此事关系重大,切莫对任何人透出一点风声!”

金承俊缓缓点头,只说了两个字:“放心。”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北靖王忽然长长吐了一口气——

不错,他是利用了金承俊!周昌是南安王那边的人,以他一向的精明,如何会做出贿赂的这一步臭棋?——他只是想借此将厉思寒推入险境,从而假手金承俊这个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替自己除去老皇帝,早日夺到那个帝位。

他要这个天下——无论是谁,都不可以阻拦他登上那个位置!

“听,这女盗又在唤了!”张牌头摇头叹了口气,把一粒花生米抛入口中,“人都没几口气了,还没日没夜地叫,真烦死人了。”

旁边一同当值的小赵忍不住问:“她为什么老是叫什么‘岳霁云’,还有什么‘承俊大哥’?——整天反反复复地叫,我看这两人八成是同伙。”

“是啊,肯定有同伙,只可惜那女人忒硬气,死活不肯招。”张牌头又拈起一粒花生米,正准备扔进嘴里,突然张大了嘴巴,说不出一句话来。小赵顺着他的目光向门口一看,忍不住也瞪大了眼睛,惊得说不出一句话!

门口不知何时早已站着一个高大的黑衣人,一袭斗篷直披到踝,半边脸上戴着寒光照人的铁面,静默地站在牢狱门口,听着里面的一切声音。

“铁面神捕,您、您老人家来了?”好半天张牌头才反应过来,忙上来招呼。小赵则仍是坐在那里,直盯着他看,满脸又是崇拜又是兴奋。他年纪轻,还在崇拜英雄的时期——干公门这一行的,哪一个不把铁面神捕当作心中至高至上的神?

铁面神捕却没有看两人,一向凌厉冷冽的目光里充满了极为复杂的情绪。他甩开两人急步走到牢前,也不答话,用手一拉,铁锁应声而断!

小赵在一边看直了眼,对他更是敬佩到天上了。

“岳霁云,岳霁云……”躺在稻草堆中的人仍在不断地唤着,在地上痛得滚来滚去,“承俊、承俊大哥……”

铁面神捕目光又变了,一丝明显的痛苦在脸上一闪即没——这还是她吗?几天不见,好好一个人,怎么折磨成了这个样子!

那个白衣如雪的女子俯卧在稻草堆中,整个后背血肉模糊,药味、血腥、腐臭,引得一群绿头苍蝇围在伤口上吮血,伤口上还杂着碎石沙粒!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在门口听到那一声“岳霁云”的呼唤时,心中又会泛起深深的震动——多少年没听人叫过这个名字了。而今,在一眼看到她的惨景时,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痛楚会撕裂他的心!

“厉姑娘。”他的声音有一丝发颤,他几步上前,不顾秽臭,俯身轻轻把厉思寒扶坐起来。左手扶着她,右手闪电般地点了她几处大穴,反手印在她顶心百汇穴上,一般强烈和煦之极的内力立时从顶心透了进去,传入四肢百骸。

张牌头与小赵在牢外看得目瞪口呆,不明白神捕为什么要对一个女盗如此关切——在他们看来,捕头与盗贼根本是完全对立的,何况是名震天下的第一神捕?

过了片刻,只见厉思寒苍白的面色透出淡淡的血色,慢慢睁开了眼睛。铁面神捕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又茫然、苦痛,转为惊讶,他锐利的目光甚至还捕捉到了刹那间的喜悦,只是最后又变成了一片疲惫。

“多谢神捕前来看望。”她声音微弱地道,苦笑不觉漾满了颊边——够了,一切在她被关入死牢时就该结束了,又何必多生枝节呢?他这是为什么了?来巡检一下被他亲手缉拿的犯人吗?或是同情她,对她曾经救过他心存一丝感激?

“怎么会变成这样?”铁面神捕冷冷问,一边解下斗篷,盖上她流血的背部。这个似曾相识的动作让厉思寒心底一震,她下意识地往后避了一下,可他的左手铁一般环着她的肩扶着,让她动弹不得。

“很简单,他们要我招出赃银下落,我不招,又不肯顺他们意思栽赃给猪一只,只好认打了。”她说得很轻松,可一笑就痛得龇牙咧嘴。

铁面神捕心下登时雪亮,知她是被卷入朝廷的争位之斗才无故受累。忽然间,一种更严重的信任危机再次涌现心头——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官,什么又是贼?朝廷的律法,就代表了公正吗?

他自小立下的人生准则,再一次摇摇欲坠。

“对了!你……你有没有承俊大哥的消息?”厉思寒蓦地开口问,急切地道,“他应该早已到京了的!”

铁面神捕脸上掠过一抹不自然,涩声道:“我从没听过他的消息。”

“连你也没消息?”厉思寒唉了一声,忧心忡忡,“那不对劲,他若到了京师,为什么一直不来找我?除非他故意躲起来了。老天保佑……他千万别去做傻事。”

她费力地合十祈求上苍——铁面神捕的目光沉了一下,因为他看见这双手已没有了指甲,一片血肉模糊!

他忍不住回身打开药盒,一把拉住她的手,上药包扎起来。他敏捷而老练地包扎着,甚至能感觉到那双手在微微颤抖。

“多谢神捕费心。”厉思寒的声音轻微而又渺茫,仿佛从远处传来,“反正就要死了,浪费药干什么呢?”

她轻轻一笑,笑容中依稀可见往日的天真妩媚,但却又带着无尽的凄凉——不仅仅为她自己,也不仅仅为了无法言明、即使言明了也永无结果的感情,更是为了这世间虽不公正却是人力无法改变的际遇!

泪水几乎要溢出来,她终于咬牙忍住,低下头,看着在为自己包扎的铁面神捕,她目中充满了极为复杂的感情。不错,这个人使她倾慕、使她敬重、使她觉得安全,自己对他的感情,是完完全全不同于对其余朋友们的。也许……这就是爱。

可她知道自己无法说出口。社会地位的悬殊、身份的差别并不足以让一向倔强坚强的她退缩,可心灵上的差异、想法上的分歧,甚至对人生、是非的看法,却是一道永远不可弥补的鸿沟——她是无法接受他的是非观的,他又何尝能真正懂她?

他与她两个人,原本的出身地位并无多大差别,可以后人生的路,走的却完全是相反的方向!如今在偶然的相逢后,却仍然不得不沿着各自的路各自分开。

然而,这一场相逢,却令她永远刻骨铭心。

张牌头与小赵在牢外作声不得,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官与贼也能这样相处吗?要知道,一个是名震天下的第一神捕,另一个却是犯案累累的女盗啊!

“能答应我最后一个要求吗?”她看着他,开口。

“请说。”他微微吐出了一口气。

“我希望你能来看我行刑。”她眯起了眼,似乎有笑意,却又似乎是深意。

那个坚定挺拔的身姿忽然一震,眼里流出震惊的神色,定定看着她。

“怎么,难道不敢?”她唇边浮出讥诮的笑意,盯着他看,目光咄咄逼人,“我希望你能好好确认一下,是否真的觉得自己所做的都是对的?——如果你能确认,就务必一直坚持下去,希望这次之后不会再有任何事可以动摇你。如果……”

仿佛一下子说了太多的话,重伤的犯人长长吸了一口气,终于忍住了疼痛,接着把下面的话说完——

“如果你觉得那是错的……我希望这个错误,能至我而止!”

他看了她片刻,面具后的眼睛深不见底。最终不发一言地放下她,默然站起,转身离去。

近日大内传出的消息,皇上垂危弥留,遗诏已然拟定,封入密函不再改动。周昌与南安王密议,觉得三皇子必承大统,便决意要除去厉思寒,以免当日栽赃之事永不泄露。抢在驾崩消息传出之前,大理寺马不停蹄地处理了一批案件,厉思寒与天枫十一杀手均定于明日午时斩首。

“厉姑娘,多吃一点吧。明天一早就得‘上路’了,别空着肚子呀。”张牌头苦口婆心地劝道。凭良心说,他还真服了这女娃子,样子娇滴滴的,身子又薄弱,可居然是钢铁般的性子!他干了二十多年牢卒,看过多少江洋大盗、绿林好汉?可这个女飞贼却让他不得不刮目相看。

“难怪连铁面神捕也这么看重她呢!”他暗自思量。

厉思寒笑道:“张大叔,不用了,反正也是浪费!这么好的菜,张大叔不妨拿去与另几位差爷用吧,免得浪费了。”

她在草上侧身而卧,不一会儿已酣然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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