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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 第二章 风起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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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多月后,宁王率领军队横扫江南十五城后,班师回到了长安。

一起被带回去的,还有一个美丽的女子和十三岁的少年。

“弟弟……宁王殿下他,他今天提出,要我做他的王妃。”漱玉皱着眉头,手指轻轻地绕着白色唐装上的衣带,怔怔地看着帐子外的天空。风很大,空中的云被狂乱地卷着,幻化出各种奇怪的形状,瞬息万变。

夕阳染得云上仿佛是涂满了血,红得如同对面美丽女子的脸颊。

旁边的少年没有说话。自从跟随在宁王身边以后,他就越发地沉默起来。他看向另一边的镜子,看着镜子里姐姐秀丽的侧影,那样无辜而无助。

“弟弟……你为什么不说话呢?樱红走散了以后,幸亏还能和你在乱兵中遇上。”美丽的女子轻轻叹息,低下了头,仿佛征询着他的意见,“我是一个女人家……这种婚姻大事,又没有父母在身边帮我拿主意,真不知道……”

少年仍然沉默,看着另一个方向,丝毫不顾漱玉求助般的眼神。

得不到回答,漱玉的手指轻轻握紧了衣襟,终于似乎是自语般地说:“唉……说是求婚,但是现在的境况,我还有拒绝的余地吗?不过,也真希望能有人能保护我们啊——江家虽然有钱,但在这个世道里,有钱却越发危险。我们不能得罪宁王……”

自顾自地说着,女子雪白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了坚韧的光芒。

“宁王当然不是适合托付终身的人。早听人说了,他好色而又暴虐。但,即使是这样的人,也应该有能力保护我整个家族吧?只要能安然度过这个乱世,只要家里人没事,我是无所谓的!弟弟……你说是不是?”

似乎并不需要听少年的回答,漱玉眼睛里忽然涌现了泪光,似乎下了什么决心:“那么,就答应他吧!写信给家里,然后在长安成亲……弟弟,这样一来,姐姐以后就能保护你了。”

听到她最后的决定,虽然低着头,但是少年的眼睛也变了,忽然开口:“姐姐,嫁给宁王吧!”

嫁给宁王吧!虽然那个人只是为了江家的财富而娶你,但是那是个能保护你和你家族的人,是一个有能力攫取天下权力的人,他会给你无上的地位和荣耀……这一切,都是我无法带给你的。

而我,会一直一直地守护着姐姐,决不会让宁王在利用完之后遗弃你。迟早有一天,我会亲眼看见姐姐登上最高的位置,母仪天下!

长安城的大营里,训练完毕的军士们都已经散去了。

“小高,不要太辛苦了。”看着少年脸颊上斑斑的血汗,看着地上四处躺倒的陪练士兵,宁王眼睛里带着喜悦和兴奋,口气是体恤的,“你这两个月来每天不间断地苦练,进步虽然是快,可也不要累坏了身体。”

“殿下放心好了,我自己会小心的。”高群收起了剑,随手又抽出了架上的长枪,“到了晚上,我会看书作为休息的……”

他要让自己尽快地变得强起来,这样才能守护住姐姐,才能够辅助宁王尽快地结束这个乱世,结束战争和流血!昼练武,夜理书,他几乎是猛烈地燃烧着自己的生命,用尽了全部的潜能迅速地吸收着从父辈传下来的一切。

“扬州江家已经回信同意了婚事,下个月就是我和你姐姐的大喜日子了。”宁王目光看向军中那一顶金色的帐篷,“你还是好好放松一下吧,到时候内外有的忙呢!”

高群没有说什么,低下了头,看着手中的七尺长枪,忽然声音低低地问了另外一个问题:“殿下,芜城还没有攻下来吗?”

“是啊。”惊异地看了少年一眼,宁王神色也凝重了起来,“四皇叔手下有史兆龙那样的勇将,芜城又是他经营多年的重镇,粮草充足,将士用命,一时间也是无可奈何。”

“让我去吧。”高群面无表情地请命,在架子上随手拿了一把怀剑,试了试锋芒,声音平静,“就让我拿下芜城,作为给殿下和姐姐的婚典庆礼。”

“什么?”宁王吓了一跳。

虽然也觉得这个少年并非池中之物,但是总觉得需要再假以时日才能独当一面。看到才十三岁的他居然主动请缨,而且口气那样肯定,宁王还是吃惊不已:“小高,军中无戏语!四皇叔的确算是个人物,不贪杯,不敛财,不近女色,几乎是一个没有弱点的人,而且手下的史兆龙又是一个名将。一个多月的时间拿下芜城,你真的可以吗?”

“我自然有办法对付诚王,但是,请先不要告诉漱玉姐姐,她会担心的。”高群那黑曜石一般的眼睛暗淡了一下,轻轻道,“如果……如果在殿下大婚当日我没有赶回长安的话,那么……请殿下以后好好对待姐姐。”

我的王啊,请用你的手,让她离开所有的血腥和危险吧!

请好好守护她,在这个污血横溢的年代里,请你张开你的手,让她远离战乱和流离,就像保护那卷进急流的小舟不至于翻覆……我曾经拼了命,却仍然没有办法保住姐姐,但是,你却可以。

不只是她一个人,这个天下,还有千千万万的人——我也许无法保护他们,然而,通过你的手,也许就可以挽救。别人认为是殿下你在利用我的才智为你打天下,然而,相反地,却是我利用你的双手,在完成自己的梦想而已!

“姐姐,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再回到你身边,你一个人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已经是第二十七天了没见到弟弟了,看着他留下来的信,江家小姐眼睛里满是担忧和恐惧——她什么都不知道。既然不知道这个姓高弟弟过往的一切,也不知道他如今在宁王手下担负着什么样的差使……

但是,她至少知道一点:这个孩子是真正对她好的人。是在这个乱世中,唯一曾为她舍弃性命的弟弟!

看着书简出神的她,甚至丝毫没有注意身边的侍女忽然都退到了外边,而那把温润晶莹的玉梳,早已执在另一双手中。

“卿的秀发,恐怕连汉时的卫夫人也自叹不如吧?”

听到后面的赞美,感觉到发丝在一缕缕地拂动,漱玉这才蓦然回神,看见了镜中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宁王,手里拿着梳子,正轻轻挽起了她一把如云的乌发。

她的脸上蓦然红了,深深低下了头去:“殿下……婚礼尚未举行,男女授受不亲,还是请回吧!”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未来丈夫这样亲昵的举动,她仍然有难言的不自在。也许,在看过那样屠城的惨剧后,无论如何,内心也已经无法改变这个人是杀人恶魔的印象了吧?那样曾拿几万人的性命不当一回事的人,有着那样禽兽一般部下的王,却将是自己的丈夫!

“不要装得真像那么回事。”仿佛敏锐地发现了她的抵触,身后的声音忽然变了,瞬间变得说不出的恶毒,“别忘了,我把你从那些家伙的帐子里带出来的时候,你可连衣服都没穿!简直像一个营妓,这会儿却给我摆什么大小姐的架子?”

不等她回身站起,那只握住她头发的手忽然加力,狠狠地把她扯回了凳子上:“小婊子!给我乖乖地听话!本王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会选你这个烂货当王妃那是因为你们江家有钱!你如今是我的人,那么,我喜欢怎样就是怎样!”

“你休想……”漱玉脸色已经是没有一丝血色,一寸寸地硬生生回过头来,看着未婚夫,任凭一缕缕的头发被簌簌地扯断,“反正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不在乎多死一次!”

“无知的女人……以为死就可以解决一切?你们扬州江家呢?你弟弟呢?他们逃得了吗?或者,也让他们都死了算了?”托起她的下颌,宁王冷笑,看着镜子里女子的脸迅速地惨白,得意地继续,“所以,以后就乖乖地做我的傀儡吧,不许再给我摆什么臭架子!”

随着冷笑,玉梳逐渐用力,直插头皮内,扯动着,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这算是我婚前给你的一个警告,我的王妃。”

啪,在宁王拂袖而去后,被捏断的玉梳轻轻断落在地上。

漱玉坐在那里,静静地,殷红的血液顺着漆黑的发丝,一滴滴滴落地面。看着镜子里美丽苍白的女子,她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

服侍她的那些侍女这个时候才敢进来,看见那样的景象,每一个人都噤若寒蝉——看来,她们并不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事情了,所以只是面无表情地俯身,各自收拾东西,然后默默退下。

“小姐。”门关上之前,最后一个侍女忽然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如雕塑一般坐在梳妆台前的漱玉,终于忍不住轻轻问,“要洗头吗?”

漆黑的头发如同乌云一般在银盆里散开,鲜血从发隙里渗出,染得清水一片猩红。

“小姐,疼吗?要叫大夫过来吗?”手指轻触着头发,看着满盆的血水,侍女眼睛里含着泪水,小心翼翼地轻声问。

“不用了。”淡淡地回答,漱玉自己动手拧干了头发,连着血一起拧干,“不要告诉别人我受了伤,特别记住不要告诉小高。”

“是。”侍女轻声回答,痛惜地用手巾轻轻擦干她的头发。

“你叫什么名字?”漱玉挽起头发,拈了一支紫玉簪别上,忽然回头,微笑着问那个小侍女。小侍女怔了怔,低声回禀:“奴婢叫燕儿。”

“燕儿,你是一个好心的姑娘。”漱玉微微叹息了一声,仰起头,看着外面的天空,看着瞬息万变的风云,眼睛里有清澈的泪光,“希望,世上所有好心人都有好报。”

是的,她无所谓……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家里人能平安度过这个乱世就好……只要弟弟他们没事就好……但是其他所有人,都要好好珍重!

九月的金秋。

长安城,乾清殿。金杯,美酒,喜烛。

百官朝贺,纹龙织凤。金碧辉煌的气氛中,在胭脂掩盖下她的脸色却是苍白的,苍白得如同将踏进万劫不复的境地……头上繁复的饰物几乎有数斤重,戴在发间,扯得满头的青丝连根地痛,然而,她还必须脸带微笑,轻声细语。

在燕儿的扶持下,她从容有致地应付着往来的高官贵客,然而,从红盖头下面看出去,却始终没有在熙熙攘攘的宾客中看见所期待的那一张脸。

弟弟……弟弟究竟去哪里了?!

想起宁王曾经那样冷酷的威胁,她心底里有彻骨的寒意!——难道,难道是……手指痉挛地握住手里的喜帕,冷汗顺着鬓角流下,要镇定,要镇定!眼睛扫过前来参加大婚的家人,看见亲人无恙的笑容,心终于一点点地安定了下来。

“骁骑尉高群拜见!”忽然,唱礼官的声音洪亮地传来,她脚下一软,几乎瘫倒。弟弟,弟弟……终于出现了!

“殿下,为了庆祝您的大婚,属下带来了这份礼物!”

她听见弟弟的声音沉静地响起来。那样少年的声音,里面却是深得无法触摸到底。然后,在她极力自持着压制激动情绪的时候,就听见所有旁边的宾客都发出了低声的惊叫。接着,就听到了宁王极度惊喜地啊了一声,脱口而出:“好极好极!——四皇叔的人头?太好了!”

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精神已经极度紧张的她,忽然再也支持不住地昏倒在地。

大婚过后的第三天,弟弟来看她了。

“姐姐,那天吓到你了吗?”他歉意地问。

隔着重重的帷幕,只看见他仍未长大的身影。她忽然间心里一酸,忍不住想要落泪。他还是那么小的孩子,却已在做着那么危险的事情。

“弟弟……你杀了诚王吗?”她有些不可思议地问,眼睛里忽然涌现出了泪水,“你、你……以后不要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答应姐姐,千万不要去了好吗?”

然而帷幕外的影子却一动也没有动,许久,声音缓缓传来:“姐姐,我不想骗你说我答应你,是的,我做不到。因为我要让宁王得到这个天下,我要让姐姐当上皇后!我还会杀更多的人,做更多更可怕的事。”

“可是,姐姐不喜欢做皇后……”帷幕中的女子苦笑了起来,拿起随身的小镜子,看着镜中满头珠翠的自己。有谁知道,那样华丽的珠宝之下,居然是一片的血肉模糊呢?

“姐姐不要住在皇宫里,只要一所小房子就够了。和所爱的人生活在一起,种种花,养养小鸡小鸭,有一群孩子,我所等的人,每天在夕阳下山前都会赶回家,坐在桌子前和家人一起吃我亲手做的菜……”

“只要这样就好……弟弟,你明白吗?”

她痴痴地说着,看着镜子,却没有发现帷幕外面已经空无一人,弟弟不知何时已经走了,似乎听不下去她的呓语。她怔怔坐着,只觉得心里一片空虚。

“你所想的,永远只是奢望。”忽然间,她听到有人回答,带着一丝冷笑。宁王从外面走了进来,看着她,满怀恶意:“你们姐弟,这一辈子都只能是我的奴隶!”

她看着这个暴君,眼里没有恐惧,淡淡道:“殿下不当我是王妃,我无所谓,你想宠爱哪个妃子就尽管去好了……而且,江家会源源不断地供给殿下所需的军饷粮草……但是,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好好对待我弟弟,提携他,保护他,还有我的家人……

“这,就是我给殿下当一辈子奴隶的唯一要求。”

深宫里,淡淡的秋风吹过来,一片片枯黄的梧桐叶落在她雪白的衣襟上。

那一日,阅兵完毕,宁王从兵营中缓步归来,见那个少年脱去了盔甲,跳入了渭水中洗浴。

宁王斥退了左右,坐到了河岸上,看着他,称许:“小高,近来你武学和兵法的进步都是神速啊!如果不是你年纪实在是太小,我想干脆就让你统领骠骑军算了!可你才十四岁,外人一定会说闲话。至少要满了十六,建立一些战功,我才好名正言顺地给你封位。”

少年似乎是全神贯注地洗着,并没有回答这个王者的话。

封位那种东西,对他来说又算是什么呢?

“对了……小高,我一直想问你:四皇叔那样的人,你是如何才能接近他,然后刺杀掉他的?”看着少年俊秀的面容和仍然不够坚实的肩膀,宁王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方法。”

高群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往身上泼水冲洗,然而,声音却是冷冷的:“很简单,其实殿下也应该有所耳闻吧?诚王什么都好,就是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断袖之癖。”

“啊?”宁王脱口惊呼,然后马上知道了自己的失态,立刻抿住了嘴。原来,为了接近并刺杀那个号称不沾酒色、无懈可击的四皇弟,这个少年曾不惜付出了如此的代价!

在他急速地思考着怎样来褒奖属下时,少年继续毫无表情地回答:“如果要肮脏的话,就让我一个人肮脏好了!殿下是将来要载入史册的帝王,最好要保持一双干净的手……这样的事情,以后我会替殿下处理好的——请不必担心。”

瞬间,宁王大理石一般冷硬的目光中,有陡然剧烈的敬畏和震动。

“你,有什么要求吗?”那一瞬他冲口而出,“只要提出来,我一定会答应你。”

是的,那一刻王者冷酷的心都被震动了,他甚至想如果这个少年开口提出要回自己的姐姐,他说不定都会答应。

然而,少年在渭水里仔细地清洗着自己的身体,却没有抬头,淡淡道:“我没有什么要求,我只希望殿下早日得到这个天下,结束这样的乱世。还有我的姐姐,请殿下一定要好好对待她,视她为至高无上的正夫人……

“这就是我的要求。”

秋风在渭水上冷冷地盘旋着,少年的眼光也是冷漠而坚定的,看着岸上的王者。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瑟瑟的风吹得宁王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在推开宫门的时候。看见坐在月桂花树下,由侍女簇拥着的王妃时,他眼睛里忽然有无法言明的厌憎和敬畏。

是的,有着这样的弟弟,这个女人他估计是永远不可以擅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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