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横野渡,波心荡,冷月无声。
眼前孤灯明灭,背后的无量山崔嵬连绵,林渡横剑膝上,在山下的溪流边上静静地等着。船头挂着一盏风灯,里面烛光明灭。他低头,看着手里的一摞信。一共五十二封,都是完好的,没有拆封过一次,上面用遒劲有力的行书写着:“致无量宫辛夷少宫主座下。”
落款是:华山陆峻。
陆峻……他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玩味的笑,看向了驿路。两年不见,如今应该是归期了吧?他是个守信重诺的君子,就算是隔了千山万水,也定然会如期归来。
等到月亮西沉的时候,只听远处马蹄嘚嘚,果然有一骑黑衣人从冷月下策马赶来,直奔渡口。马上的人一身黑衣,眼神如电,脸色却有些苍白,风尘仆仆,疲倦已极。
林渡倏地长身而起,足尖一点,落在了来人的面前。
惊马长嘶,立起。马上的黑衣男子霍然抽剑,似乎这一路一直处于紧张的状态之中,随时准备迎敌。在看清楚来人,他后松了口气,惊喜不已:“林渡?你怎么下山来了?”
“来接你。”林渡微笑着,“青鸾花呢?拿到了吗?”
“拿到了。”陆峻翻身下马,身形却有些不稳,肋下有一道伤口正在沁出血来,染红了黑衣,“你看。”
他从怀里拿出了一个染血的玉匣,小心地打开,一道幽幽的碧光映照在他的脸上——那是一朵怒放的青色的花,透明如水晶,散发出微光。这,就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青鸾花,在采下来后必须要用玉质的容器承接,否则便会瞬间枯萎。
林渡眼里也露出喜色,道:“拿到这朵青鸾花,很不容易吧?”
“是啊……幸亏鼎剑阁主不在,我只遇到了四大名剑中的三位,侥幸赢了,却被人从中原一路追杀到这里——”陆峻咳嗽了几声,摇了摇头,苦笑,“运气不错,至少活着回来了。但闹出那么大的事情,只怕从此再没办法返回中原了,只能在无量山中了此一生。”
“你不打算回去了?”林渡皱眉,“那萧灵芸怎么办?”
“她?她反正也不喜欢我。人家是江南第一美人,父亲又是鼎剑阁主,裙下之臣无数,没了这个婚约的束缚,只怕更乐得自在。”陆峻苦笑,顿了一下,终于开口问,“辛夷……辛夷她还好吗?”
他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在等待回答的短短片刻里,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加速跳跃,握剑的手都微微发抖,仿佛生怕听到的是什么不好的消息——近乡情怯。即便半个月前的书信里,林渡还给他带来了她一切安好的消息。
“还好,和两年前你离开时一样。”林渡微笑,表情微妙,“刚服了药,睡下了。等服完了最后两服,再加上这青鸾花,她体内的毒就可以完全解了。”
“太好了,总算赶上了。”陆峻松了一口气,“我们赶紧走吧。”
他将马系在柳树下,跳上了船头。他跳上来时小船猛然动了一下,显然在重伤之下已经控制不住身体的举动,不能收放自如。
“小心点儿,坐里面吧,”林渡看了他一眼,轻点竹篙,让小船随着溪流而下,“那个小丫头一觉醒来如果知道你回来了,不知道该有多高兴。”
“她……”陆峻笑了笑,“还那么任性吗?”
“你说呢?”林渡苦笑,“这些年,为了让她把你寄来的各种药材都喝下去,我不知道用了多少手段,再下去,我都快要变成她爹了。”
“真是辛苦你了,”陆峻坐在风灯下,小心地重新包扎着伤口,“你一向比我细致耐心,所以才拜托你留下照顾她,幸亏两年来一切都顺利。对了,她的剑法和心诀练得怎么样了?”
“辛夷天分惊人,只怕比我们加起来还厉害。但就是不肯好好练,经常耍脾气,”林渡淡淡,“小孩子心性,难免。”
“十八岁了吧,怎么还……”陆峻笑了笑,似是不知道说什么,沉默片刻,忽然惊觉,脱口道,“这是要去哪里?”
船在黑暗里顺水而下,然而却没有去往无量宫的方向,反而朝着山后的丛碧渊而去,此刻已经穿过山谷,进入幽黑的溶洞——尽头有瀑布轰鸣的声音,那是万丈飞瀑从山顶落下,落在这万古深潭里。
“你不记得这里了吗?”林渡却微笑,指着遥远处的点点飞溅的白色,“那一年,我们联袂闯入这无量大山,从上面百丈高的石梁上跃下丛碧渊,试图拔出承影古剑,却触动机关,差一点死在了水底。”
“我当然记得。”陆峻的语气凝重起来,看着他,“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我在想,当初你从渊底拔出古剑,站到无量宫主面前的时候,你是想要提出什么要求?”林渡在船头回过头来,映着灯火,眼神幽深,“是不是想让她把辛夷许配给你?”
陆峻吃了一惊,迅速地看了好友一眼。林渡还是那个林渡,白衣长剑,俊逸风流,只是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奇怪而陌生的东西,令他忍不住握剑站了起来。
然而,那一瞬间他便觉得不对——那一口气到胸口便再也提不起来。受伤的地方更是刺痛难忍,似乎有看不见的东西钻了进来,在一寸寸咬着,痛入筋骨。
“你……”他霍地抬头,看着密友,“居然下毒?”
“你说呢?”林渡却悠悠地开口,“在这两年里,我无时无刻不想杀你。”
作为中原武林新一代里顶尖人物的陆峻和林渡,今年都是二十二岁,彼此却已经认识了十三年。他们两人一起长大,具有很多的共同点——同出于七大剑派,身份清贵:陆峻是华山派的少主,林渡是青城的传人;同样十五岁习艺有成下山,联剑江湖,结下了生死的交情;同样在前辈眼里都是万里挑一的后起之秀,未来入主鼎剑阁的人选。
两年前,两人在游历遍了中原后,一起来到了南疆的无量宫。本来是想和其他人一样潜入深渊拔出古剑,以换取无量宫主的《云笈十二诀》。却不料在浮出水面的时候触动了机关,惊动了深潭里守护神兽黄金蛟,被困在水底。
如果不是坐在石梁上的辛夷闻声跳下,他们两人可能就和其他人一样死在了这深潭底下,被黄金蛟吞噬,成为累累白骨中的新一员。
当两人在潭边醒来时,那个小姑娘已经漂浮在水面上,黑发飘拂,昏迷不醒。那条暴烈凶狠的黄金蛟还在水面浮沉,居然拱起了背,不停地用独角将少女的头部托出水面,不让她因此窒息。看到他们醒来,黄金蛟低鸣一声,尾巴一摆,倏地将少女轻轻放到了岸边。
他和林渡手忙脚乱地将她拉上来,却发现她的手腕上戴着一个不知什么材料做的镯子,上面用复杂的工艺镶着一颗宝珠,左右衬着万字形连绵的花纹,精美异常。
那个清瘦娇小的少女昏迷不醒,长长的睫毛覆盖在清秀的瓜子脸上,薄薄的嘴唇上只有一丝红色,令人怜惜,宛如山中含苞待放的辛夷花。他们凝望着这容颜,一时间,只觉得世间倏地安静下来,连耳边轰鸣的瀑布声都消失了。
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沉默了很久,直到那个少女动了一动。
“这是在哪里?你们……你们都还好吧?我……”她苏醒过来,睁着一对乌黑的眼睛,伸出手在空气中摸索着,“我怎么又看不见了?”
他们倒抽了一口冷气,那么美的眼睛,却居然是看不见的?
“我们,咳咳,我们都没事。”陆峻回答,“姑娘没事吗?”
听到了声音,那只冰冷的小手一点点地伸过来,最后停在了他的脸上,少女惊讶地问了一句:“真的没事?那……那你为什么抖得这么厉害?”
他的脸倏地红了一下,别过了头去,心想,幸亏她看不见。
“我们送少宫主回去吧。”一边的林渡咳嗽了一声,开口打破了这尴尬的局面,“无量宫离这里还有点路。”
“咦,你怎么知道我是谁?”少女愕然,扭过头去朝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姑娘腕上戴的,乃无量宫至宝的蛟神珠。”林渡微笑。他容颜俊秀,笑容温柔,却又透出一丝不羁狷狂。可惜这个女孩却是一个盲人,看不到他的丰神俊秀,只是皱了皱眉头,将镯子往袖子里推了一下,嘀咕:“你倒是眼尖……幸亏这个没丢,否则娘真的要骂死我了。”
“那……我们送姑娘回去,如何?”陆峻讷讷地问。
“好啊,那就麻烦你们了。”她仿佛觉得寒冷似的瑟缩了一下,低声,“反正……反正我一个人的话,肯定也是没法子走回去了。”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摸索着抓住了陆峻的手臂,试图站起。陆峻烫着一样往后退了一下,脸色又是一红。中原之地礼教森严,他出身名门,又不似林渡那样风流潇洒,从未接近过女性,这个无量山中的女孩竟丝毫不懂得避忌,自然不免手忙脚乱。他一退,少女顿时抓了个空,如果不是林渡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便要栽了下去。
“你们拿到承影剑了吗?”辛夷摸索着往前走,一边问,“我生下来到现在,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有人能从黄金蛟的水底地宫里活着出来呢!”
“拿到了。”陆峻抬起左手,让她去摸那把九死一生才带出来的古剑,“你看。”
“哇……真的是承影!”她欢喜地叫了起来,一把将承影捏在手里,反复摩挲,“我只在三岁时才摸过它一次,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能从水底把它给拔出来了!你,咳咳,你真厉害!”
“是和林渡一起拔出来的,”陆峻连忙谦让,“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哦,那你们都很厉害。”辛夷转过头来,似在空气中寻找着另一个人的存在。林渡不由自主地对着她微笑,却忘了这个少女无法看见。她只是好奇地问:“你们准备拿着这把剑去向我娘提什么要求呢?是不是也想学《云笈十二诀》?”
《云笈十二诀》!这个名字让他们两个人的心都跳了一下。是啊……谁敢说自己不是为了这个而来的呢?
“你们中原武林的人真是无趣,不惜性命,就为了这个?”听到他们默认,辛夷嘟起了嘴,“有啥好学的?是学了去杀人吗?哎,如果不是我娘每天都逼我,我还不愿意学呢……很辛苦的。”
“很难学吗?”林渡问,眼里露出热切——这次来无量山原本就是他的提议,目标自然也是无量宫的无上绝学。而陆峻,不过是被他死活拖着一起来的陪伴而已。
“嗯。”她点了点头,“没有三年五年,连入门都说不上。”
“那正好,三年五年不算长,”林渡却再度展露了他的微笑,驾轻就熟地讨好着这个女孩,“反正我们也闲着没事,正好可以在无量宫里多待一些时间,说不定到时候还要劳驾姑娘指点我们一二呢。”
“啊……真的吗?你们不会拿了秘笈就走?”辛夷却很轻易地开心起来,眼里放出了光,“我在这里可真是寂寞死了,你们在就太好了!不过……”说到这里,她忽然间猛烈地咳嗽了几声,眼里又露出了愁容,“唉,我都不知道能不能看着你们学完……”
“为什么?”他们两个人同时脱口。
“因为,”她乌黑的眼睛凝视着空气,轻声,“我或许很快就要死了。”
“什么?”他们又是同时失声,“真的吗?”
“是真的,没骗你们。”辛夷转过头展颜一笑,神色坦然,并无忧惧,“我有胎里带来的病。我娘说我要是不好好地把《云笈十二诀》练到最高层,就活不过十八岁……可是,这怎么可能呢?连她也才练到十一层啊。”
他们两个人沉默下去,不知道怎样回答。
“我们不会让你死的。”忽然间,寡言的陆峻说了一句,拳头紧握。
“嗯?”辛夷有些愕然,侧过了头。
“是的。”林渡也跟着说了一句,嘴边并无一贯的笑容,“有我们在,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是嘛?”她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如银铃一样摇落,“谢谢啦……你们两个都是好人。不过我的病连娘都治不好,你们又有什么办法呢?哎,走吧!”
在天黑之前,他们终于在她的指引下来到了那一道被称为“无量玉璧”的万仞绝壁之前,抬起头,在云雾里看到了传说中的无量天宫。
他们带着她飞身而上,敲开了紧闭的宫门,拜见无量宫主。然而,看到唯一爱女那奄奄一息的模样,墨玉宫主愤怒地拍案而起:“我在怀着辛夷时不幸中了拜月教的毒,所以辛夷出生后自幼体弱,不能随便走动,连少穿一件衣服都不行!而你们……你们,居然让她下了丛碧渊!她可能会因此马上就死了,你们知道吗?!”
两个人震惊地相互看了一眼,才明白这个少女在那险极的一瞬间,竟然是冒了生命危险跳下来救自己,不由得双双震动。然而来不及多想,扑面而来的杀意让他们同时拔剑,互分左右扑出,眼前白云漫卷,墨玉宫主双袖只是微微一拂一扯,便已经将他们手里的剑卷脱,扔在了地上!
无量宫的绝学,果然接近于传说。
他们知道相差太远,只能束手待毙。然而那一刻,帘子后传来了微弱的声音,刚苏醒的辛夷不顾一切地挣扎着,把药碗砸碎在地上:“娘……娘!你杀了他们的话,我,我就再也不喝药了!”
墨玉宫主迟疑了一下,收敛了狂怒:“好吧,无量宫从来言出如山,你们既然有本事取到了承影剑,便可以要求我免你们一死。”
林渡刚要开口,陆峻却抢着摇了摇头:“不,我不想拿承影剑来免死——宫主,我愿意为辛夷去取药,治好她的病。”
“取药?”墨玉宫主冷笑起来,睥睨着这两个年轻人,“辛夷身上的毒,只有鼎剑阁中的青鸾花才可以根治。我八年前就亲自去求过鼎剑阁主,可是,他拒绝了。你们两个小毛孩,又凭什么能取到?”
他将随身的玉佩摘下:“就凭我是华山的少主。”
“华山的少主?”墨玉宫主看着那个玉佩,眼神一亮,喃喃,“是了,听说如今的鼎剑阁阁主也是华山派出身?他是你什么人?”
“鼎剑阁阁主是家父的同门、生死之交,”陆峻诚恳地道,“也是我少时的授业恩师。”
“原来如此,”墨玉宫主沉吟,似有一些意动,“不过……即便是鼎剑阁主首肯,也要两年后才到青鸾花开花的时间。辛夷如今这情况,也不知道还等不等得到那一天。”
“我们华山派有《静一心法》,据说对强健气脉、稳固真元有奇效,”陆峻看着帘后奄奄一息的少女,慨然道,“我愿意将此法传授给辛夷姑娘,只要她勤加练习,应该可以在两年内保住身体的根本。”
“《静一心法》?”墨玉宫主不由得吃惊,“但这是华山不传之密。中原武林门户森严,你这样擅自外传,难道不会触犯门规吗?”
“我只是传给辛夷姑娘保命,”陆峻道,“武学之道,本来就是用来救人的。”
墨玉宫主沉默了片刻,眼里的严冰终于缓缓融化,叹息:“这些年来,那些来无量山的中原人都拼了命地想要从丛碧渊拔出古剑,好向我换取《云笈十二诀》。只知道索取,却从来没有人愿意付出什么……你是第一个。”
陆峻低头:“万望宫主成全。”
墨玉宫主看着陆峻,缓缓点了点头:“好,那我允许你传授辛夷心法保命。如果你在两年后能带来青鸾花,治好辛夷的病,我愿意让你进入无量宫的藏书阁无量洞天。不止《云笈十二诀》,其他所有秘笈都可以任你翻阅!”
这是天下武林人梦寐以求的奇遇,然而,陆峻却没有喜形于色。
“多谢宫主美意。可是我要的,并不是这些,”他站起来,双手奉上长剑,“我把承影剑留在这里,两年后一定带着青鸾花回来,到时候,再斗胆向宫主提出我的要求。”
“如果你不回来呢?”墨玉宫主忽然冷冷发问,眼神严厉,“我凭什么信你的空口许诺?”
“我愿意留下来当人质。”那一刻,林渡站了起来,慨然道,“请宫主放陆峻下山,如果两年后他不回来,宫主尽可以杀了我抵命!”
那一刻,陆峻转过头,看着这个兄弟,眼里满是感激。
林渡定然也是知道,华山剑派虽然和鼎剑阁主颇有渊源,但青鸾花是天下至宝,十年才得一开,鼎剑阁主不会仅仅因为一个后辈的相求而割爱。这次下山能不能如愿以偿还是一个未知数。可此刻林渡却居然站了出来,用人头为他做担保!
在那时候,他们还是心意相通的好兄弟,如今呢?
此刻,在黑暗的溶洞里,远行归来的他看着林渡在灯下明灭的脸,忽然觉得,那早已完全不再是记忆中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