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前热闹的婚宴,整整进行了一夜。清晨,日光出现在天际之前,所有人终于都累了。喝酒的、猜拳的、跳火的,都暂时偃旗息鼓,坝子上开始出现了短时间的安静。
苏微枯坐了一夜,终于等到了所有闹棚仪式都结束——然而人虽然坐着,心里却一直有些不舒服地揪紧,那种不祥的预感如影随形。
“唉,闹了整晚,我这把老骨头都快要撑不住了……总算辰时快到了。”喜婆也不由得叫苦,走过来问,“新娘子累了不?稍微忍忍,很快新郎官就要来背你过门了。”
她笑了笑:“他……他喝了那么多酒,还能背得动?”
“哟,新娘子这是在担心了?”喜婆笑起来,替她整理了一遍仪容,“放心,有尹家大公子在陪着他呢,一定不会让他喝太多的——咦?这是……”
刚说到这里,她就看到尹璧泽在人群里穿行,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蜜丹意呢?蜜丹意呢?”尹家的大少爷状若疯狂,声嘶力竭地一遍遍问着,满眼都是血丝,完全不复平日的温文儒雅。忽然一回头,看到了坐在西边屋子里的新娘,眼神一凝,便要冲过来。
“尹公子。”忽然,一个声音阴恻恻地响起,“你要做什么?”
尹璧泽转过身,在人群里看到了一个毫不起眼的灰衣人,却是宋川。那个人如同鬼魂一样地出现,只是一伸手,就扣住了他的腕脉。脉门被扣,瞬间全身瘫软,尹璧泽被拖入暗处,而周围的人只道他们是要喝一杯的老相识,并没有一个人留意。
“蜜丹意呢?我要见她!”宋川刚一放开手,尹璧泽便失声大喊,“家里派人来通知我,说我妹妹昨晚大出血,一直昏迷不醒!医生说可能大人和孩子都保不住!”
“哦?”宋川却只是笑了一笑,“真不幸啊。”
尹璧泽脸色惨白,颤声:“蜜丹意呢?她……她明明答应了我的!她说过,只要我在腾冲照顾好原大师和苏姑娘,就会保佑我妹妹平安诞下皇子!”
“做梦!尹家没有筹足灵均大人要的百万黄金,耽误了大事,居然还想顺利诞下皇子?”宋川捏着他的咽喉,控制住他的声音,微微冷笑,“告诉你,今天连夜凑足黄金送过来,镇南王侧妃便能顺利生产。否则的话……呵呵,一尸两命还是轻的,若是生下个怪物,就让尹家等着满门被灭吧!”
他松开了手,尹璧泽剧烈地咳嗽着,弯下腰去。
“快去办吧。”宋川冷冷,“只给你十二个时辰的时间!”
一整夜的闹腾,清晨在稍稍的休息之后,乐手们用过了早餐,重新振奋了精神,开始卖力地吹起了唢呐,整个场子里的气氛顿时又沸腾起来。
外面准备完毕,便有人上来催促新郎起身。原重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接过手巾擦了一把脸,嘀咕:“璧泽呢?”
男傧相忽然间消失了,新郎官只能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往前走。有人上来帮他换上新衣,擦干净脸,戴好头巾,叮嘱着什么。然而他什么都听不见,只是直直地看着前面,嘿嘿地傻笑着往前走——坝子的西面,那一排房子的窗后,坐着美丽的新娘子。
低着头,静静地等待着。
“迦陵频伽……”他看着看着,心里一喜,忍不住连走带跑起来,引得周围宾客一阵哄笑——“新郎好急!”
原重楼踉踉跄跄地走到了门外,却没有立刻闯进去,站在门外呆呆地看了垂着红盖头的新娘半晌,目眩神迷,喃喃道:“迦陵频伽,你……你今天,可真好看!”
苏微在盖头后忍不住哧地笑了一声:“盖得这么严实,还能看出好看?”
“那当然!”原重楼带着醉意,摇晃着走进来,竟是想直接过来拉她的手,嘴里道,“天啊,真是像做梦一样!今天我终于……终于……”
“大吉大利!”喜婆连忙拦住了他,“胭脂钱拿来!”
原重楼这才“哦”了一声,回过神来,从怀里摸出一封早就准备好的银子递了过去,眼睛却始终不离苏微左右,越看越是欢喜。喜婆看到他神魂颠倒的样子,也忍不住笑起来,不忍心再多为难他,便收了红包,道:“新郎官背新娘子出门啦,大家让路!”
原重楼背过身子,在门外微微蹲下,喜婆便拉着苏微站起来。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忽地凑过来,甜丝丝地道:“怎么样?上次在那个蛇洞里你背着我,这下可轮到我背你了……”
“你行不行啊?”苏微却是担心地嘀咕。
“当然行!行得不得了!”原重楼拍着胸口,“尽管来!”
苏微走过去,攀上他的背,揽住了他的脖子。原重楼身子一晃,猛地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幸亏她见机得快,旋即用千斤坠的功夫稳住了身子,足尖一点,才堪堪没摔倒。
然而,旁人已经发出了一声哄笑。
苏微心下不由得恨恨,在他耳边低声骂道:“我说过让你少喝一点,还不听!如今连背都背不动了吧?”
“谁……谁说背不动?”原重楼嘟哝了一声,吸了一口气,拔脚朝前狂奔——那一刻,他的力气竟然忽地变大起来,足下生风。
“哎哟!新郎官厉害!”围观的人群鼓掌喝彩。
坝子很大,从西边到东边足足有半里路,来宾纷纷让出了一条路,让新郎背着新娘过门。毕竟大病初愈,原重楼刚开始跑得快,没几步就开始气喘吁吁,苏微看得不忍心,忍不住道:“跑那么快了,停下歇歇?”
“背新娘……怎么……怎么能歇?!”原重楼喘着粗气,额头青筋乱跳,一边跑一边嘟哝,“我说,你……你怎么这么重啊?哎哟——”
苏微揪住了他的耳朵,狠狠瞪了他一眼,足尖迅速下探,借着裙裾的遮掩,微微往地上一点。那一瞬,原重楼只觉得整个人腾云驾雾飞了起来,身不由己地往前冲。
“哇!新郎厉害!”周围的人看到他速度忽然变快,不由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
原重楼背着苏微,几个起落便飞跃过了坝子,喘着粗气停下来,一时间还没回过神,就听到了耳边传来一片银铃般的笑声,回头只见几十个孩子飞奔着围了过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篮子东西,有莲子也有红枣,一边叫着“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一边将米花撒过来,然后争先恐后地伸过手来,掐着新娘子。
“哎哟!”苏微连着被掐了几下,忍不住叫了一声,下意识地抬起了手——幸亏后一个瞬间想起来这就是喜婆说的新婚掐新娘的习俗,硬生生地忍住了。
“不许掐!不许掐!”原重楼看得心疼,大叫起来,“我自己的老婆我自己都没舍得碰她一根手指头!不许掐!”
然而孩子们笑着,却掐得越发起劲。
苏微吃痛,却不能还手,满头满脸都是被撒的炒米花,生平第一次觉得如此的憋屈,刚要催促原重楼赶紧跑,忽然间愣了一下——那一群围上来的孩子里,居然看不到蜜丹意!怎么可能?在现在这个时候,那孩子会去了哪儿?不会是……
她还在出神,原重楼知道她在挨掐,提起最后的力气往前疾奔,背着她几步就跨入了大堂,连忙转身对那群孩子大叫:“别掐了!到地方了!再掐我打你们啊!”
他气急之下,真的是卷起了袖子挥舞拳头。孩子嬉笑着散开,用手比着脸,对他吐舌头:“新郎官打人!羞羞!”
“好了好了。”喜婆连忙出来打圆场,将孩子驱赶到一边,拉着两人来到了大堂侧面的小房间,“来,先下去休息一下,等这边准备好了,马上就要拜天地喝交杯酒了!”
她被盖头遮着眼睛,原重楼便牵了她的手走。然而,苏微却在他的耳边低声道:“重楼,蜜丹意不见了!你有看到她吗?”
原重楼一惊,在孩子里四处看了一圈,果然没看到那个孩子,也不由得焦急起来:“怎么回事?跑哪儿去了?我去找找看!”
“哎,哎!你们想干吗?”他站起来,正准备推门出去,喜婆正好进来,连忙阻止,“快出去,马上就要拜堂了!”
外面锣鼓喧天,宾客们都簇拥在大堂里,等着看新娘子和新郎官。苏微蒙着头,被喜婆牵着,亦步亦趋地来到了大堂,和原重楼在花烛前双双站在了一起。
有人唱礼:“一拜天地!”
她躬身拜了下去。然而刚弯腰,忽地觉得头顶一痛,耳边听得原重楼也“啊”了一声,显然是两个人凑得过近,以至于一弯腰便撞到了头。
周围发出了轰然的大笑,她不由得脸上一热,僵在了那里。
“哎呀,你们站那么近干吗!”喜婆连忙拉开了她。
苏微浑浑噩噩地被拉着往外走了一步,耳边又听到了第二声“二拜高堂”,喜婆便拉着她转身——她和原重楼都没有父母双亲,所以堂上坐着的只有当地的一些长者,权充高堂。
苏微眼睛看不见,耳边听到的都是沸腾的锣鼓,宾客的恭喜喝彩,心里却是一时欢喜、一时又很乱。那一刻,她想起了埋在风陵渡黄土之下的姑姑,如果她现在在这里,那就好了……
可下一刻,她又想起了自己对姑姑发下的誓言,心里不由得微微一痛。是的,今日的她,终究是背弃了当年的誓言,姑姑若九泉之下有知,会原谅自己吗?
第二拜刚拜完,外面的喜乐也吹完了一首,暂时停了一下,准备切换到下一首——就在那个一掠而过的间隙里,寂静之中,她忽地听到了一声奇怪的声音,如同风吹过耳边。
“夫妻对拜!”唱礼的声音洪亮,周围人一片喝彩。
然而,她却全身微微发冷,站在了当场——是的,那声音极其微弱,被淹没在了喧闹的人声里,几乎没有人可以听得见。
——那是利刃割破空气的声音!就在不远处!
“苏微……苏微!”
好像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遥远而急切。
有一种力量在她的内心涌动,催促着她。这种感觉,令她瞬间回到了十年前——每当生死对决前夜,她握着血薇睡去,那把剑就会在她怀里微微跳跃,如同饮血的渴望。
在那一刻,她忽然间绷直了身体。
“怎么啦?”喜婆拉着她的袖子,着急地催促,“快拜啊!”
她心中天人交战,不由自主地弯下了身体,想要把仪式行完。
然而,耳边那个声音却还在不断传来,越来越清晰。就在完成最后一拜的那一刻,她模糊地听到了一声濒死时发出的惨叫——那声音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得令她心里一跳,毛骨悚然!
“墨大夫!”那个瞬间,她脱口而出。
——是的,那是墨大夫的声音!
满堂的宾客正在围观礼成,鼓掌喝彩,闹着要看新人喝交杯酒,却被新娘骤然间发出的惊呼吓了一跳,齐齐愕然——在短暂的寂静的刹那,她侧耳竭力聆听,想要分辨来处,可那个声音却居然骤然消失了。
再也没有丝毫的呻吟,如此的安静。
——而这样的安静,往往只预示着一件事:死亡。
“墨大夫!”她再也顾不得什么,把盖头一掀,冲到了门外——门外熙熙攘攘,足足有一百桌的客人。此刻大部分都云集在了大堂外观礼,只有少数还留在座位上。上千人济济一堂,一眼扫过去,什么都看不出来。
“新娘子,你怎么了?”喜婆吓了一跳,想上去拉她回来却又不敢,只能看着一边的原重楼,“新郎官,你快去劝劝呀!”
原重楼脸色有些苍白,往前走了一步:“迦陵频伽,怎么了?”
“我听到了……听到了一个声音!”她喃喃地道,每一句都艰难无比,不知如何表达,“我觉得……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情!”
原重楼看着她,眼神担忧:“迦陵频伽,现在是我们婚礼的时候,先回去吧。”他低声道,似是恳求,“不要分心,好吗?就算有什么事情,也等礼成后再说。”
她迟疑了片刻,侧耳细听,然而那个声音却怎么也听不到了。
“好。”她终于点了点头,向他妥协。回头看到所有宾客惊讶的表情和重楼发白的脸色,不由得带着深深的歉意,低声:“对不起。”
“没事。”他低声回答,走上来,用红布重新盖住了她的头,牵了她的手往回走。宾客们回过神来,重新鼓掌喝彩,而锣鼓唢呐也同时响了起来。那种喜气洋洋又热闹万分的乐曲,几乎将人的耳朵都震聋了。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跨过门槛、重新回到礼堂的瞬间,一道风声呼啸而过,闪电的光芒从天而降,正正击落在喜堂之前!周围的人齐齐发出了一声惊呼——
那一刻,苏微霍然回过头来,一把扯下了盖头。
那是一把剑,从天而降!
日光直射在凛冽的利刃上,折射出万千霞光,笼罩住了所有在场的人。万人仰望之中,那一把剑从天外飞来,直插在堂前写着“佳偶天成”的匾额之上,穿透了牌匾,迎风微微摇曳,化作清光万千。
如同盛放在荒野里的蔷薇。
“血薇!”那一刻,她脱口而出,惊喜万分。
是的,那是血薇……是属于她的、宿命般的魔剑!
半年多之前,她离开了这把剑,便以为是离开了昔年的生活,从此脱胎换骨——可它,却居然飞越了千山万水,在此时、此地,回到了她的面前!
血薇在风里微微摇曳,在身体里的血瞬间如沸。那种声音呼唤着她。苏微再也忍不住,一把甩开了原重楼的手,一跃而起,凌空招了招手——
那一瞬间,那把剑反跳而出,跃入了她的掌心!
新娘子持剑凌空,宛如天外飞仙,一瞬间让所有人都呆了。
“血薇……”她落地,凝望着剑,喃喃自语,如同拥抱着久别重逢的恋人。下一刻,她便听到了那个声音再度响起:“苏姑娘!”
这一次,却是清晰的。
人群发出了一声惊呼,忽然散开。远远地,她看到了坝子外面的树丛里,挣扎着走出了一个人——那是个紫衣女子,全身都是血,不知道是经历了多少生死搏杀才来到了这里。
“紫……紫陌护法?”她失声惊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的,那是本应该在洛阳北邙山隐居的紫陌!却居然出现在了这里!紫陌扶着黄泉踉跄走出,两人均受了极重的伤。而在他们的身后,还躺着一个同样满身是血的老者。那是她熟悉的墨大夫……这个在听雪楼里朝夕相见的老人,一次次照顾着她的伤病。
可如今,这个老人却已经再也没有了呼吸。
他被人割断了咽喉。
那一瞬间,她握着血薇剑,全身微微发抖。
“刚才,是你们……在喊我吗?”她开口问,声音也在发抖。
“是。”紫陌已经接近虚脱,只能点点头,低声道,“有人……在追杀我们。我们突破重围,一路到了这里……没想到……喜宴里也还有他们的人……”
苏微心里猛然一沉:“什么?有拜月教的人?在哪里?”
紫陌摇了摇头,虚弱地喃喃:“刚才退去了……就在你出来的刹那。”
她穿着吉服,回顾着坝子上热闹的婚宴——这上千人熙熙攘攘,均是她所不熟悉的陌生人,谁又看得出其中隐藏着多少各怀用心的虎狼?
“快,进来!”苏微来不及多想,上去扶住了紫陌,看了一眼地上的墨大夫,只觉得心里一痛——是的,如果在她第一次听到声音的时候就出去寻找,墨大夫一定还不会丧生!
而她,竟任凭这个老人在咫尺之遥死去!
“不……你、你别管我们了。”紫陌身上带着重伤,气息也已经很微弱,却挣扎着撑起身体,指了指西北方,“楼主、楼主他们……都在那边!他们……中了伏击。让我拿着血薇来找你……快去……快去救……”
一语未毕,一口血从她的嘴里涌出,强弩之末的人终于倒下。
苏微一震,心里只觉得天人交战,乱到了极点——什么?停云……停云他们,竟然都已经到了这里?而且,他们此刻身陷险境?
那么,此刻的她,又该怎么办?
周围的宾客围了过来,里三层外三层,看着这一幕个个惊骇不已,议论纷纷。参加喜宴的多半是腾冲本地人和外地的玉商,不知道新婚大喜之日,飞剑天来,血溅华堂,这到底是闹的哪一出,一边议论,一边回头看着新郎官的脸色。
原重楼站在贴着大红喜字的门口,望着外面的这一幕,脸色苍白,全身微微发抖,眼里的神色剧烈地变幻,一直凝望着苏微,却没有上前打扰。
终于,苏微握着剑,站了起来,回头看了他一眼。
“迦陵频伽。”他开口,低低叫了新娘一声,“我们的婚礼……还没完呢。”
她看到他的眼神,心里也是一震,走过去,拿起了一边桌子上放着的合卺之酒,不由分说地拉过原重楼,手臂从他的肘弯处穿过,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好了,现在合卺酒也喝了,婚礼算是结束了。”她匆匆行完了最后的礼,心里着急,便顾不得多说,“对不起,重楼,此刻我的朋友有难,来向我求助,我不能弃之不顾,必须先要去一趟。”
原重楼眼神复杂,低声问:“是洛阳的那个人吗?”
“是。”苏微沉默了一下。
——在这个微妙的时候提及洛阳和那个人,并不是个好事情。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坦然承认。
他不由得咬了咬牙,恨恨:“我就知道那家伙不会让我们这样顺顺利利成亲的!他……他还真的跑来了?他是想把你抢回去吗?做梦!”
“不是这么回事!”苏微心急如焚,来不及和他辩解,“我去去就回。”
原重楼却拦住了她,看着她:“你……能不能不去?”
他眼神里有着深切的期盼和担忧,令她心里一软,回过了头,柔声:“放心,不是你想的那样,别乱猜。”
“别去。”他却死死拉住了她,几乎是接近于哀求,“不要扔下我。”
他的语气和眼神令人刺心,苏微叹了口气,顾不得众目睽睽,走近他,伸出双手环抱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柔声道:“别担心……我只是去一下而已,很快就会回来的。”
“不,你不会回来了。”他却一把抱住了她,用了很大的力气,仿佛生怕她瞬间消失,声音里带着微微的恐惧,“洛阳……洛阳的那个人来了!他来找你了!……迦陵频伽,你这一走,我们这辈子就再也没法在一起了!”
“怎么会?别乱猜了,我去去就回。”她心下有无穷的歉意,却又担心那边等不及,只能狠下心来推开了他的手,“我得走了……等着我!”
周围的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眼睁睁地看着新娘拔出了剑,如同长了翅膀一样地离开,心里一边惊呼着“这是仙女吧”,一边回过头看着新郎官的脸色——新婚当天,新娘居然为了别的男人扔下了新郎远走高飞,这简直是旷古未有的奇闻,不知道新郎怎么受得了。
九曲凝碧灯里的烛火已经熄灭了,原重楼站在空荡荡的华堂上,穿着大红吉服,脸色却苍白如死。他凝望着她最后消失的方向。
许久,他终于抬起手,将手里的合卺之酒一饮而尽。
“好了,大家都继续喝酒吧!”原重楼举起了空杯子,若无其事地对着上千人大喊,“来,每个人都必须来敬我一杯!喝一杯,我送一块玉,人人有份!”
瞬间,全场轰动。无数人涌过来,开始围着新郎疯狂地敬酒。而原本已经戒酒的原重楼竟然来者不拒,转瞬已经喝了几十杯,整个人开始摇摇晃晃。
他不停地喝,不停地喝,似乎以为溺毙在酒中便能解脱。
紫陌扶着黄泉找了一个地方坐下,简单包扎好了彼此的伤口,运气疗伤,一个时辰后终于缓过了一口气,抬眼看着场子里的情景,眼神复杂。她想起了走时萧停云的密令,不由得叹了口气——
一场多么美好的婚礼,却最终以这样的情形收场。
婚礼上的苏微是那样的美丽欢悦,完全不同于昔日在洛阳之时。想必,现在的一切才是她背弃所有、离开江湖的原因吧?
可是那一片江湖是如此的大,无边无际,一旦踏入,又怎么能说退出就退出呢?
苏微扔下了新郎,握剑跃上了枝头,朝着西北方向疾奔。风呼啸过耳际,隐约夹杂着一些刀兵之声,她听风定位,疾奔而去,越来越近。
然而,一路奔来,她却什么也看不见。
既看不见一个人,也看不见打斗的痕迹。
然而奇怪的是,那些声音,却已经在耳畔。当她奔出五六里地的时候,那些激烈的兵刃交错声已经分外地清晰,显示着战场已经近在咫尺,可偏偏四顾荒野里却空无一人——苏微心里焦急,却不得不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细细聆听。
兵刃声里,夹杂着的,还有一声短促的笛声。
那一刻,她明白了一切,瞬间停了下来,将一口气提到了胸口檀中穴。当笛声第二次响起的时候,她一声清叱,血薇如同闪电般从手里绽放!
休养多日,她早已恢复到了最佳状态。这一剑她用足了十成十的真力,将骖龙四式发挥到了巅峰——绯红色的光芒一闪即收,如同雷霆般直击向三丈开外的一棵凤凰树。
轰然一声巨响,虚空里,骤然似乎有什么破裂了。
剑光所指之处原本是枝叶的空隙,黑沉沉的空无一物。然而一剑之后,有一个声音短促地痛呼了一声,有什么从树上掉落,笛声瞬间中断。
然而同一个瞬间,她也被一股极其强烈的力量反弹回来,整个人向后断线风筝般地急退,踉跄着落回了远处的地面。
那一刻,似乎有一阵风从不知名的空洞里吹出,方圆一里内的树木簌簌摇动。
一切在刹那间改变。
仿佛是有什么东西被瞬间突破了,或者是一层膜从眼前被撕开,周围的一草一木陡然发生了奇特的改变,抬头看去,新的一幕浮凸在了原本的视线里——空荡荡的旷野忽然变了个模样,出现了无数游荡着的僵尸,草间穿梭着密密麻麻的毒虫,令人毛骨悚然——这一切,似乎原本被封印在另一个肉眼不可见的空间里,随着她刚才那一剑而破除。
在密集的毒虫僵尸群里,背靠背站着三个人。
他们并肩联手,对抗着四面涌上来的无穷无尽的攻击,每个人身上都已经鲜血斑斑,显然已经在这里支撑了很久,即将力竭。
“大……大护法?”苏微一眼认出了是谁,失声惊呼,“停云!”
三个人闻声抬头,看到了远处的她。
“阿微!”萧停云脱口而出,喜动颜色,“你终于来了!”
刚一说话,胸臆之间流转的一口气不纯,手下一慢,一只僵尸的手便穿透了他们联手组成的防线,哧的一声在他肩膀上抓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停云!”苏微失声喊道,一点足,挟着血薇如同一道电光掠下!
她落入了战团中心,一剑便斩下了那个僵尸的头颅,一脚踢在它的胸口,喀吧一声踢得僵尸胸骨下陷,往后直飞出去,砸倒了一片。
刚才中断的笛声一直没有再响起,似乎主人已经悄然退开。然而,那些僵尸没有接到新的命令,便一直保持着攻击的状态,奋不顾身,一波一波地袭击。那些东西的数量实在太多,苏微虽然竭尽全力,再加上他们三个人,四人联手,一刻不停地砍杀,也整整用了两个时辰才把所有的僵尸和毒物都解决掉。
当最后一具僵尸四分五裂时,她也几乎累得颓然倒下。
“阿微。”一只手伸过来,扶住了她。
那是一只熟悉的手——她心里瞬间一震。抬眼望去,一袭如雪的白衣已经被血污全部染红,然而,即便是在修罗场里,那一双眼睛却还是依旧沉静明亮如昔。她看到他的眼神,只觉得心里一动,身体里的力气在刹那间耗尽,一个踉跄。
萧停云托住了她的手臂,稳稳地,不令她跌倒。
然而,下一刻,她却惊呼起来:“你……你的手?!”
是的,他的手……他的右手呢?他握刀的那只手,怎么会忽然没有了?!
“断了。”萧停云扶起她,脸色苍白而疲惫,平静地笑了一笑,展示了一下右侧空空的袖管,“所以,只能改成左手用刀。”
苏微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喃喃地道:“什么时候的事?”
“三个多月前吧。”他淡淡道,“洛水上遇到了伏击,听雪楼差点全军覆没。”
她看着他,又看着剩下的两位护法,一时间不敢相信——她只是离开了听雪楼半年而已,短短数月里,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是天道盟干的?”她愕然。
“不,不是天道盟。”萧停云低声道,“是拜月教,是灵均。”
她失声惊呼:“灵均?”
“是。”萧停云尽量言简意赅,“他执掌拜月教之后,试图染指中原武林。这次就是他勾结了天道盟的余孽,在洛水发动了伏击——我万幸还捡回了一条命。”
苏微沉默了一瞬,喃喃:“怎么可能?”
是的,灵均。她还记得月宫里那个戴着面具的年轻男子。他穿着白袍,对她伸出手来,掌心绽放出纯白色的莲花,离别时他摘下面具,让她看过他的真容。在缥缈离合的白云之间,他们曾经有过一场宁静而又深入的谈话,直指心灵。
“身为祭司,我们的生命漫长,凡夫俗子无法望其项背。这些年来,我倾注了全部精力修炼,从未因凡俗尘世而有所动心。以有情而殉无情,以有涯而随无涯,怠矣。”
她还记得他曾那么对自己说。
这样一个人,似乎只存在于灵鹫山皑皑的雪峰之上,缥缈清冷的月宫之中,怎么也会被卷入了这江湖血腥的权势争夺里去呢?他脸上戴着面具,心里也戴着面具吗?
“我们一直试图派人来滇南找你,却均被他阻挠。”耳边听得萧停云继续道,解释着这一切,“所以,我不得不冒了大险,亲自带人来找你——却不料这里处处是拜月教的眼线,我们差一点儿就被困死。”
她听到这里忽地回过神来,不由得冷笑了一声:“你们来找我做什么?我已经和你派来的那些人说过了,从此不要再来找我了,我是不会回洛阳去的!”
萧停云震了一下,脸色更是苍白。“原来……是你自己不肯回来?”
他顿了顿,忽地苦笑起来,“我真蠢啊……还以为是拜月教居中阻挠,所以你不曾回来。却不想想以你的武功,如果真想回来,天下又有谁能拦得住你?”
“是。”苏微握紧了血薇,看着他,“是我自己不愿回去。”
“你……”萧停云顿了顿,深深地凝视着她,终于开口,问出了那个敏感的问题,“你不肯回来,是因为那个男人吗?听说今天……今天是你的婚期?”
“是。”她抬头看着他,毫不避让,“我在这里嫁了人。”
“啊……”他沉默下来,神色复杂,许久,忽道,“尽管如此,可是你一看到血薇,还是来这里了。”他看着她,微笑着,眼里全是笃定,一字一顿:“你看,你始终放不下,始终属于那片江湖。”
苏微脸色微微一白,也不多说,唰的一声收剑归鞘,将血薇平举在他面前:“好了,事情已毕,你拿回去吧。”
萧停云的笑容凝结了:“什么?”
“拿回去!”她将那把稀世名剑双手平举,交还给他,“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拔剑了——从此后,我对姑姑的誓言就结束了。我再也不会回到听雪楼去。”
他看着她,似乎不相信她会把刚刚拿到手的剑再还回,一时间沉静的眼里也有焦虑失措:“阿微,你知道现在楼中情况危急,我是不顾一切来这里找你的!你……”
她却冷笑起来:“你来找我?找我做什么?是让我回到你身边,替你杀人?”她看着他,眼里的那一点温情和眷顾也消失了,语气冰冷而讥诮:“可是,在我中毒快要死了的时候,你在哪里?在我没有用的时候就弃如敝屣,当我又有用了,又这样巴巴地跑回来,你以为我是什么?我……我不是这把血薇!你不用的时候就扔一边,要用的时候就再捡起来!”
说到最后,她的语音已经有了微微的哽咽,随即停住了话语。似是竭力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再度开口,语声平静:“楼主,我为你血战十年,杀人无数,赴汤蹈火,不顾生死——可是,你,你当我是什么?你爱过我吗?”
萧停云本来还想说什么,却被这样突如其来的尖锐问题堵住了。
穿着新娘嫁衣的女子站在旷野里,双手捧着血薇剑,静静抬头看着他,双眸璀璨如星辰,平静不见底——那一刻,他心里竟也是猛然一静。
“对不起。”终于,他开了口。
“哈哈哈哈……”苏微一怔,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如释重负,却又带着一丝凄凉。“是的,你从未爱过我。真是没想到……你在这个时候,居然还是说了实话!真是难得啊!”
她笑着,却是苦涩:“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心里的那个人,一直是赵总管。”
萧停云微微震了一下,却并没有否认。
“我从什么时候看出来的呢?让我想想……”她侧过头,似乎是回忆着,“或许,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就已经知道了吧?”
她微微地笑,似是笑昔年的自己,也似是笑那一场少女时的幻梦。
“可是,为什么那时候心里总是不甘呢?是因为放不下血薇和夕影、人中龙凤的传说,还是仅仅因为不服输?其实……”说到这里,她抬起头看着他,“其实,到了现在,我才明白,那只是因为我没有遇到真正所爱的人罢了——在那时候,我所拥有的天和地,实在是太狭小了。”
她将血薇剑往他的怀里一扔,叹了口气:“我是不会跟你回听雪楼的了……这个江湖,已经和我无关。你们要对付天道盟也好,要对付拜月教也好,都不关我的事了。”
“阿微!”萧停云下意识地接住了剑,失声低呼。
血薇躺在他的独臂里,死寂而黯然。
“你曾经对石楼主立下过誓言,如今听雪楼危在旦夕,大将摧折,你怎能就这样背弃誓言、见死不救?”他看着她,不得不搬出最后的令牌,一字一句,“如果我死了,听雪楼灭亡了,你心里真的会好受吗?”
苏微沉默了一瞬,似乎有些动摇,然而随即抬起了头,看着他,眼神坚定:“不。十年来,我已经为听雪楼出生入死很多次了,我并不欠你什么。”
萧停云顿了一顿,涩声道:“是,你不欠。”
“就当我死了吧。”她微微叹了口气,道,“如果不是重楼,这次我早就死在了滇南。如今我已经成了亲,便再也不是血薇的主人,而只是重楼的妻子——我再也不能为了别的人,去拿自己的性命冒险。我还想和重楼白头到老呢!”
萧停云凝望着她,说不出话来。
短短半年多不见,他似乎都不认得她了。
“你……很爱你的丈夫?那个不会武功的玉雕师?”他叹息般地低声道,“为了他,你不惜放弃血薇、割舍以往、背弃誓言,也舍弃你与生俱来的天赋?”
“是。”她的回答坚定无比。
他低下头去,用独臂握着那把血薇,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手指微微颤抖,许久才道:“看来,你已经决心不顾昔日的誓言,背离听雪楼——就算我们全战死在滇南,也不会为我们出剑,对吗?”
她看看他,又看看两位护法,低声道:“就当我死了吧。”
“是吗?可是,你明明还没死啊……你还握有巨大的力量。那种力量,是当年石楼主为了让你守护听雪楼而赐予你的。可到了这样存亡危机的时候,你却袖手旁观?”萧停云嘴角浮出一丝淡淡的笑,不知道是愤怒,还是绝望,“你对得起谁?”
那一刻,看到他露出这样的笑,苏微心里骤然有一阵寒意——是的,并肩作战那么多年,她是了解他的。知道这个看似温文尔雅、从容不迫的贵公子,其实有着怎样决断狠戾、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内在。
此刻为了听雪楼的危亡,他绝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
“听着,有什么事冲我来!”她的语气也瞬间冰冷,看着他,一字一句,“不管我们以前有什么交情,只要你敢动重楼一根寒毛,我绝不会放过你!”
他一震,无语地看着她,忽然笑了:“阿微,你这是对我宣战吗?当年我们在这里联手追杀天道盟主,如今,居然要在这里反目成仇?”
她也是微微一震,眼神缓和了一些,道:“我不想和你反目成仇。”
顿了顿,又道:“我请求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她抬手指着他,一步步后退:“再也不要!”
退出三丈外之后,她足尖一点,纵身掠起,在苍莽暮霭里奔向了归途。一身红衣猎猎,如同一只燃烧着火焰的飞鸟。
萧停云没有挽留,只是默然望着她的背影,眼神渐渐冷却。
“停云。”碧落长长叹息了一声,“你为什么不和她说出实情?”
听雪楼的大护法看着年轻的楼主,眼里有痛惜的神色:“你已经连吃了两粒极乐丹,靠着药力才撑到了现在——你的身体再也无法继续撑下去了,更不可能独自对抗拜月教。她这样一走,我们基本没有胜算,很可能葬身在滇南。”
萧停云咳嗽了几声,淡淡道:“大护法,你也看到了,阿微她已经变了……只怕我死在她眼前,她也不会改变主意的,又何必卑躬屈膝?我自然有别的手段令她听我的。”
“什么?”碧落和红尘齐齐吃了一惊。
“但愿紫陌他们已经完成了我的密令。”萧停云低下了头,看着手里的血薇剑,语气忽然变得莫测而冰冷,“为了听雪楼,阿微要恨我,那就让她恨到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