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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暗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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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只是微微轻笑,声音如同鬼魂一样飘忽不定。岚雪阁虽然不比白楼守卫森严,但这个人居然能够夜探听雪楼而不被察觉,这种身手已经是令人惊骇不已。

“是谁?”她厉声问,摸索着站起来,朝着声音来处走过去——因为惊惶,平日在阁里如履平地的她踉跄走着,几次几乎被书架撞到。然而,每一次在靠近的时候,那个声音忽然又远离了,悄无声息,宛如一个鬼魂。

她战栗不已,压低了声音:“你……到底是谁?”

黑暗中的人影在冷笑,藏在林立的书架背后,影影绰绰,声音飘忽:“我是世上唯一知道你的秘密的人——十五年前你们谋划了什么,除了这宗卷上的七个人,可能就只有我知道。而且,我更知道这几年来,你一直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那样的话,宛如毒刺,一根一根在她心底冒出来。

冷静自持的女子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恐惧,失声:“你是谁!你怎么可能知道?”

“无论什么样的事,都不是天衣无缝。”那个人的声音低沉,“赵总管,瞒了十几年,终究是瞒不住的——就如你的眼睛一样,迟早,还是会看不见的。”

赵冰洁的手猛然一颤,几乎站不住身子。

“在洛水的酒馆里下毒的,难道是你?”她喃喃,思路渐渐清晰,“你是谁?”

“不错。是我。”黑暗里的人微笑,声音平静冰冷,“至于我是谁,这并不要紧。重要的是,我没有直接去找萧楼主,而是先来找了你。你应该知道这其中的区别。我正在给你最后的机会,而你,必须要做出选择。”

赵冰洁不再试图靠近那个声音,踉跄着扶住了书架,低低喘息。

“和我合作没有什么不好。你看,我已经替你废掉了那个苏微——这不是你一直想做的事情吗?”黑暗里的人冷笑,一字一句,说出直刺她心底的话,“当日,你不是故意隐瞒了资料吗?梅景瀚的武功更在大当家梅景浩之上,这一点,就算天下没有几个人知道,赵总管不可能不知道吧?你派苏微过去执行任务,又不告诉她真相,不就是想借刀杀人吗?只可惜,血薇的主人武功卓绝天下,竟然并没有被梅景瀚所杀,还活着回来了。”

“你……”她凝视着黑暗深处,战栗不已,“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永久的秘密,”那个影子在微笑,虚幻如耳语,“你以为杀光了世上所有知道你的秘密的人,从此就可以脱胎换骨?就能成为他最信任最依赖的人,永远留在听雪楼陪着他?”

赵冰洁没有回答,扶着书架垂下了头,手指微微发抖。

“我想,你心里可能还做着白日梦,以为只要洗脱了过去,就可以留在他身边,或许,还能成为他的妻子,对不对?”那个人的声音犀利而残忍,“只可惜,你没有想到,苏微会忽然到来。她有血薇,有着你所没有的一切,一来就夺走了所有人的注意!”

赵冰洁说不出话来,微弱的呼吸在黑暗里渐渐急促。

那个影子在低低冷笑:“如今你还有什么指望呢?你这样一个孤女,是怎么也无法和血薇的主人相比的,十几年的苦心经营不过是一场空,你很快就要什么都没有了——呵,如果再让萧停云得知了你真正的身份,恐怕你连……”

“好了,不要再说了!”她厉声打断了他,全身剧烈地发抖。沉默了片刻,忽地冷笑起来,开口:“让我来猜猜,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你应该已经猜到了。”那个人微笑,“赵总管一贯聪明。”

她沉默了很久,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瓜子脸藏在阴影里,尖尖的下颌不停微微颤抖。许久,才道:“你想要的,和十几年前天道盟他们想要的是一样的吧?”

黑暗里的影子在微笑:“赵总管果然聪明。”

“要毁掉听雪楼,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赵冰洁冷冷道,“几十年来,从高梦非池小苔,到拜月教天道盟,多少人试过了?还不是都全部失败——不管你是谁,面对着夕影刀和血薇剑,从不会有太多的胜算。”

“我知道刀剑联盟的可怕,不用你提醒。”黑暗里的人微笑,“那么,如果以你我,再加上风雨组织的力量呢?”

她猛然一震,再也止不住心中的惊骇:“什么?你还能支配风雨组织?”

“这有何难。自从十几年前秋老大离开后,风雨经过几次内部权力变更,如今已经成了只要有钱,谁都可以雇用的杀手组织了。”黑暗中的人笑道,“偏偏,我有的就是钱。”

他语音轻慢,却有一种傲然于世的不容置疑。

“你到底是谁?”赵冰洁只觉不可思议,这一刻,她才恨自己的眼睛看不到,喃喃,“像你这样的人,如果身处江湖之中,我不可能从来不曾留意到!你究竟是谁?来自何方?”

“呵,我本来就不是江湖中人,你自然从未见过我。”那个人笑了,“选择和我合作是明智的,也是唯一的一条生路。”那个人在她耳边轻声微笑,抬起手指,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双眼,低声:“甚至,等你做到了这一切,我可以让你重见光明也未可知……”

赵冰洁忽然感觉眼皮上有细微的刺痛,似乎有两根针在一瞬间刺破了她的眼皮。她失声惊呼,用尽全力挣扎,然而那双冰冷的手扣住了她后颈的大穴,一股极其诡异的内息透入,瞬地将她的奇经八脉冻结,整个身体无法动弹。

她看不见他的脸,双眼在他指尖下微微颤抖。

那个人的手指从她的双眼上移开,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碧绿色从对方的手中蜿蜒而出,无声无息地注入了她的眼眸,然后如同一滴水一样散开。

“我在你的眼里种了蛊,等你替我除去了听雪楼,我就替你取出。”那个人在她耳边轻声道,“否则,你就等着蛊虫慢慢入脑,品尝将你一分分啃食的滋味吧!到时候,你也不会死,只会成为一个智力连三岁婴儿都不如的痴呆而已。”

赵冰洁微微战栗了一下,咬住嘴角,没有说话。

“我不能杀他,”许久,她一字一字地开口,“我做不到。”

“我知道,你宁可自己死也不会去杀萧停云,是吗?”那个人却并没有愤怒,轻微地笑了一声,“放心,我不会勉强你的——但是,苏微就不在此列了对吧?”

她没有说话,觉得面前这个人宛如恶魔一样洞彻人心。

“把这一颗药,下到苏微的茶里。”那个神秘人将一粒药丸放进了她的掌心,“放心,这药无色无味,而且发作后不会在人的身体里留下丝毫痕迹,绝不会连累到你。”

她下意识地握住那一粒小小的药丸,手指微微发抖。

“你想自己死,还是让她死了?”那人低下头,在她耳畔轻声,“这个问题,其实根本不需要问吧?何必犹豫呢?让她去死,萧停云不会发觉是你干的,此后,你就又是他身边最重要的女人了。”

那个人的声音细微而邪魅,如同魔的低语。

她叹了口气,似是屈服一样低下了头,将那一粒药握在手心,喃喃:“我做完了这件事,你就会给我解药?有这么容易?”

“当然没那么容易。”那个人轻声笑了一笑,“这个蛊虫,得在听雪楼灭亡后才能从你身上取出。不过,或者我能治好你的眼睛,让你先尝到一点甜头。”

赵冰洁沉默着,许久才点了点头:“好。”顿了顿,她抬起空洞的眼睛,似是在审视那个人:“不过,既然是要杀苏微,你为何不当初就一次把毒下足分量?何必又要借我之手,弄得那么麻烦?”

“你知道什么?”那个人笑了一笑,“我怎么能让她那么轻易就死了?”

他的声音冰冷而飘忽,这短短的一句话里面蕴藏着刻骨的恶意和仇恨,竟让她颤了一下,畏惧之意油然而生。

“你是拜月教的人?”她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还是天道盟的?”

“这你就不必问了。”那个神秘人冷然回答,将手掌覆盖上她微凉的眼皮,轻轻按了一按,低声,“蛊我已经种下了。敬候佳音。”

那个人最后说了一句,然后穿过墙壁,仿佛是幻影一样凭空消失了。只留下赵冰洁一个人站在黑暗里,手指握紧了那一粒药,如同握住了一粒火炭,全身微微发抖。

三月的夜,犹自寒冷。外面细雨簌簌,打在窗外新抽出的嫩叶上。而绯衣楼里侍女们都退下了,苏微独自坐在灯下,卷起袖子,看着自己袖中的一双手臂。

她的手很瘦,腕骨伶仃,小臂纤细得可以看到皮肤底下的淡蓝色血脉和微微凸出的肘骨——然而,这样一双纤细苍白的手臂上,却密布着可怖的伤痕。

从手腕到手肘一列密布着的,是乌青的六处印记,那是梅家的玉笛梅花留下的伤痕——那一次,奉命追杀的她遇到了伏击,被梅家的二当家几乎废了这一条手臂。而在乌青之上,却还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碧色。那种青色仿佛是活的,在雪白的肌肤下蠢蠢欲动,想要顺着血脉蔓延开来,却被十八支埋入肌肤的银针生生钉住。

那,就是日前刚种入她体内的碧蚕毒。

“苏姑娘,现在我把毒逼到了你的手腕以下,用银针封穴,可以暂时止住毒性蔓延。但你不能再动用内力,否则内息一动,气脉流转,这碧蚕毒就会脱出控制。”墨大夫临走前的话萦绕在耳边,“等拿到雾露龙胆花,把毒彻底拔除,姑娘才能再度握剑——在这之前,每次拔剑,就是离死近了一步!切记,切记。”

她坐在黑暗里,定定看着自己的这一双手,再看看横放案头的血薇剑,心里微微一冷。这种毒的解药,只生长在天之涯的滇南雾露河上,路途遥远,而时间只有三个月。如果三个月之内拿不到解药,她这双手,岂不是真的废了?

她微微抬起手,轻抚着案边的血薇剑。

那把绝世神兵藏在剑鞘中,然而却仿佛知道主人的心意,低低起了一阵鸣动。

“我教你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你配得上这把血薇!”姑姑的话从记忆中浮起,响彻脑海——原来,她的一生,只是为了和这把冰冷的神兵相配?那么,如今废了一身武学,是否连这把剑都不配拔出了呢?

苏微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收回手,下意识地摸着耳畔盈盈摇晃的翡翠坠子,微微出神。忽然间仿佛觉察到了什么,她一颤,急急低下头,将那一枚耳坠解了下来——果然,右侧那颗翡翠的白金扣上裂开了一个细微的缺口,直指耳后的风池穴方向!

她看了一眼,便知道这竟是日前的那一轮交手里被夕影刀的刀意所割伤留下,不由得心中大震,霍地站起,走到窗口望着灯火依旧通明的白楼——原来,当日他毕竟是手下留了情,不曾全力施展。

其实仔细想想,停云的武功源自于雪谷老人一脉,乃是池小苔亲授,又融合了楼中四位护法的所长,如若真的交手,她何尝就能如此轻松地胜过他?他只是故意藏拙认输、不愿展露真正的身手吧?

是否对于自己,他一直也是有所保留?

“告诉楼主我不舒服,不方便见他,请回吧。”

隔着帷帐,她吩咐侍女,声音淡漠。

自从中了毒后,她卧病在绯衣楼,找各种借口把前来探视的人挡在了门外。其中,也包括了萧停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愿意见他,只是看到他如此殷勤地每天前来问候病情,心里就有无端的猜忌和厌恶。

仿佛,他来关心问候的只是那把血薇剑,而不是自己。

或许被拒绝得多了,这两日,萧停云渐渐地不来了。来得多的,反而是赵总管。那个盲眼的孤女深得楼主信任,也被听雪楼上下所敬重,十几年来主持楼中大小事务,从无一次失算,对她这个新来的听雪楼主人更是恭谦亲切,没有一丝一毫的失礼。

然而,不知道为何,一看到那双没有神采的眼睛,她就觉得全身不自在。

第一天赵冰洁来的时候,她还勉力客气寒暄了几句。然而第二天她再来的时候,她便再也没有耐心,只是点了点头,却不说话。对面坐着的赵冰洁也就沉默着。窗子半开着,然而绯衣楼里的空气似乎都停滞了,侍女们在一边,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话。

日影渐渐西斜,眼看着炉中的龙涎香也燃尽了,侍女仿佛得了大赦一样,低低说了一句“奴婢下去换新的来”,便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另一个则道“这茶凉了,奴婢去换一壶新的来”,急忙也跟着下了楼。

楼里只剩下了她们两个人。苏微斜倚在榻上,赵冰洁坐在对面的椅子里——虽然没有任何东西横亘在两人中间,空空荡荡,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

“公子这几日一直很担心你。”终于,赵冰洁开口了,打破了这难挨的沉默,“苏姑娘为何不愿见他呢?”

苏微没想到她会直截了当地问到这个问题,眼神也忽地凝聚如针。怀中的血薇轻轻一动,似乎如昔日遇到劲敌一样,跃跃欲试。

“总管连这事也要操心?”她忍不住冷笑,“不怕太耗心力了些。”

“苏姑娘来楼里,也有十年了吧?”赵冰洁轻声道,似是无限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十年前,冰洁的眼睛还能依稀看到一点光——如今虽然看不到了,但对有些事,却还是心知肚明。”

苏微忍不住转过脸来看着她:“什么事心知肚明?”

“苏姑娘对公子的心意。”赵冰洁微笑着回答。

苏微霍然变了脸色,从病榻上撑起身体来,死死地看着这个端庄地坐在房另一头的女子,眼神复杂地变了几变,脱口低叱:“胡说!”

“有些事,并不需要用眼睛去看。”赵冰洁的声音依旧平静温柔,“十年前,冰洁第一次遇到苏姑娘时就明白了,在公子心中,您是多么重要和无可替代——可是,这么多年来,为何苏姑娘对公子却忽冷忽热、若即若离?”

苏微沉默着,看着这个微笑的盲眼女子,只觉心头有一股怒意渐渐弥漫,无可抑制,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是吗?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假的不明白?”

她的声音冷峭而锋利,如同瞬间出鞘的血薇,令一直带着微笑的女子震了一下,脸上的表情瞬地僵硬,沉默下去,手指不易觉察地握紧。

“不会是因为冰洁吧?”许久,端坐着的女子笑了一声,语气恢复了平静,“冰洁来楼里比苏姑娘早了四年。承蒙老楼主眷顾,一直在听雪楼寄居,以残疾之身为公子效犬马之劳而已。苏姑娘若是因此起了什么芥蒂,冰洁真是百口莫辩。”

苏微看着这个人,心绪起伏。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就如同虽然手握血薇利剑,却不知如何刺下第一剑一样。

这个女子,看似端庄又温柔,说出的话却是如此阴柔狠毒又滴水不漏。

“苏姑娘是血薇的主人,和公子是天生的一对。”赵冰洁柔声细语,“这十年来,冰洁持身严谨,侍奉公子也从未有逾矩之处,还请苏姑娘千万别因此心存芥蒂。”

她的声音温柔,一字一句都婉转动听。

然而听着这样无懈可击的回答,苏微心中的厌烦和怒意却一层层地汹涌而来——是的,十年前,当她来到听雪楼时,这个女子已经在楼里生活着。当萧停云从风陵渡把她带回楼里时,一路上,他提及的都是她的名字,眼角眉梢带着温柔和宠溺。

——在遇到血薇之前,他的身边,竟然已经有了一个女子!

这个心结从最初便开始种下,从未随着时间淡去。

十年来,她为他征战四方、杀戮天下,然而他们之间却始终隔着一个无形的影子——相比起她卓绝天下的剑术,作为总管的她虽然是个盲女,在楼中的地位也是无可或缺。很多时候、很多场合,他都带着她出现,相处的时间比自己还长。

他看向她的眼神是无法掩饰的,一如他最初提到她的语气。

这样的心结,层层叠叠累积,已经沉淀成为魔障,此刻在病中被人恶意地触及,一瞬间便膨胀起来,令她多年来的冷静瞬间崩溃。

“怎么,赵总管这么想消除我心里的芥蒂吗?”听了半晌,终于想到了该怎么回答,她的嘴角沁出一丝冷锐的笑意来,打断了她的话,“我倒是有个方法。你想听吗?”

“当然。”赵冰洁颔首,“只要苏姑娘能……”

苏微再度打断了她,冷冷:“赵总管今年能出阁嫁人吗?”

“什么?”赵冰洁猛然愣住了,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总管今年已经二十九了吧?早已经到了摽梅之期,还留在楼里,难免会落人口实。”苏微语音冷而锐,如同利剑一剑剑刺下,带着冷笑,“赵总管既对楼主无心,又不想别人心有芥蒂,不如我让楼主今年就为你择个佳婿如何?”

赵冰洁深深吸了一口气,沉默着,脸色惨白。

“怎么,不肯?我就知道总管是不肯的。”苏微侧头看着她,轻声笑了起来,似乎心里的愤怒再也无法压制,忽地厉声,“好了,让我安静一下行不行?这么多年了,你是个瞎子,就当别人也是瞎子吗?”

赵冰洁身体微微一晃,却压住了声音:“不知道冰洁哪里做错了?”

“你?你没有错——只是你压根不应该存在,”苏微握紧手里的血薇,在病榻上沉默了一瞬,几经克制,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一字一字,“听雪楼是人中龙凤的听雪楼,是血薇夕影的听雪楼!压根就不该有你这样的人存在!”

她的声音锋利无比,似血薇杀人从不留余地。

赵冰洁猛然一震,脸上笑容尽失,刷地苍白得毫无血色。苏微看着她的表情,心中略微觉得快意。木然坐着的人张开颤抖的嘴唇,似是要说什么,却又终于忍住。

“苏姑娘有血薇在手,自然是任何人也无法相比,也无可取代。”沉默片刻,赵冰洁空洞的眼神里掠过一丝叹息,轻声道,“若是苏姑娘真的不放心,冰洁今年便自请出家、离开听雪楼,如何?”

苏微被她这样的回答凝滞了一下,然而仔细一想她的第一句话,却心中一痛——她在暗示自己是因为血薇而获得他重视的,没了血薇,就什么也不是了!是不是?

这是她内心深处最大的疤痕,这个女子却揭得若无其事。

“不必如此楚楚可怜了,出什么家呢?”她冷笑,低头看着自己布满了银针的双手,“三个月后说不定我就毒发身亡了,到时候,谁还会来为难赵总管你?”

说到“毒发身亡”四个字的时候,赵冰洁的眼神微微变幻,刚要说什么,只听楼梯上脚步响,却是侍女们捧着香炉和茶具重新返回。两人停止了话语,重新陷入了之前那样的沉默,看着侍女们摆放香炉和布茶。

“这是什么茶?闻起来倒不错。”赵冰洁恢复了镇定,微笑着问倒茶的侍女。

“是今年明前采摘的洞庭碧螺春,”侍女恭谨地回答,将瓷壶奉上,“当时一共得了三瓶,总管特意吩咐了要给苏姑娘留一瓶。”

赵冰洁拿过来在鼻子下闻了一闻,点头,道:“果然不错。居然如此甘甜清香……这茶却是连我自己也没喝过。”

苏微看着她在那里没话找话地寒暄,心中越发烦躁起来。

“来,”她蓦地开口,语气不善,“给赵总管看茶。”

看茶之后,便是送客了。

侍女知道这几日苏姑娘脾气多变,小心翼翼地给总管倒了茶。然而赵冰洁脸上还是带着微笑,只是喝了一口茶,轻微地叹了口气:“果然好茶……极淡,却回甘深远。人生不也一样吗?撑过了苦境,好日子在后面。”

榻上的女子只是无声冷笑,不再理睬来客。于是她径直站了起来,笑道:“你们几个,要好生服侍照顾苏姑娘,知道吗?”

“是。”侍女齐齐行礼。

盲眼的女子自行离开,从楼梯上走了下去——在听雪楼中居住了十几年,内内外外每一处地方她都已经了如指掌,所以尽管看不见,却无须别人搀扶。然而这一次,她却走得有些急促,在转角处居然算错了楼梯级数,猛地一个趔趄。

“赵总管!”侍女们忍不住惊呼。然而她却无声地扶着墙壁迅速站起,重新挺直了肩背,慢慢地走了开去——背影单薄,肩膀挺直,头也不曾回一下。

赵冰洁没有回头,生怕一回头,就会压不住心中的那种波澜汹涌,扑回去阻止即将发生的事情。她只能咬着牙,一步一步往下走,心绪如麻,双手微微发抖,指尖冰冷如雪。

手心已经空了。

那一粒毒药,已经悄然融入了那一壶碧螺春。

“快进去吧,”背后传来侍女们的声音,转身入内,“苏姑娘起了,正想喝茶呢!”

那一天,从绯衣楼回到岚雪阁的路,似乎分外漫长。

赵冰洁走了一整天,居然还是没有走回去。直到日暮,侍女们才在花园深处没有路的竹林里找到了总管。当时她神情恍惚,脸色苍白,筋疲力尽,从地上的足迹来看,她已经在这个小小的竹林里来回走了十几遍。

“居然迷路了……”她喃喃地对侍女那么说,“一件小事而已,不要惊动楼主了。”

“是。”所有人都心中暗暗纳罕,却不敢说什么。

她被送回了岚雪阁,当晚却一反常态,要求侍女在阁中点起了所有灯烛——她在黑暗里已经久居,每一刻都在生死边缘。然而不知为何,从未觉得有这一刻的恐惧。她甚至无法独自再一个人待在黑暗里,哪怕眼睛早已看不到一丝光芒。

绯衣楼那边也已经入睡了,没有丝毫灯光。

赵冰洁一整夜没有成眠,在深宵不熄的灯火下独自等待。然而,直到天亮,绯衣楼里也没有传出惊呼,一直安安静静,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莫非,她终归没有喝那一壶茶?

她忐忑不安地想着,只觉手心里都是细密的冷汗,不知不觉睡去。

这一觉睡到了日暮,醒来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惊叫,没有中毒,没有丝毫意外发生。赵冰洁恢复了镇定,无须人搀扶便去了白楼里。萧停云还在那里处理楼中事务,忙碌中见她过来只是抬头打了个招呼,一如平日。

她在那里坐了片刻,没有感受到丝毫异样,便独自回来。路过绯衣楼时她停顿了一下,还是压抑住了再上去看看的心,一个人穿过花园走了。

连续三天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而那个神秘的影子也没有再度出现。

她坐在黑暗里回忆着那一幕,竟然有略微的恍惚感,不知道那个人、那一粒毒药真实地存在过,还是自己多年来压抑导致的心魔。

应该是幻觉吧?这世上,本不该有任何活人还知道那个秘密。

然而,第四日,还没有醒来,便听到侍从急报,说苏姑娘不好了。

赵冰洁从噩梦中一惊坐起,脸色惨白。

“听说今天一大清早起来,不知道怎么的,苏姑娘手上被封住的穴道上的银针忽然跳了出来!手上的毒整个扩散开来,再次透入奇经八脉——真是奇怪,之前明明都用银针封死过了,这几天也没有任何异常,为什么忽然间就变成这样?”

赵冰洁身体微微晃了一下:“那……苏姑娘如何了?”

侍从舒了口气,道:“还好,墨大夫已经赶过去了,应该能控制住病情吧?”

她一颗心提起来又放下来,恍惚之间,只觉得呼吸都有些凌乱——那一颗毒药竟然直到三天之后才发作,而发作起来又并不致命。那个神秘人心机深沉,借此免除了她的嫌疑。只是,那人到底又是做何打算?

她咬着牙,扶着侍从一步一步地走上了绯衣楼。

“苏姑娘这次毒发,实在是非常诡异,老朽也不能解释为何银针封穴忽然失去了效果。”还没进门,就听到了墨大夫的沉吟,神医竟也是束手无策,“如今看来,苏姑娘的性命暂时无忧,但毒素这次再度扩散,剩下的时间便比三个月短了更多。只怕……”

“只怕如何?”萧停云的声音有无法掩饰的焦急。

“只怕目下只有两个选择了——”墨大夫叹了口气,看着榻上脸色苍白的苏微,有些不忍,“第一,如果能在一个月内拿到解药,还来得及救回姑娘一命。”

萧停云沉默下来,脸色凝重。

从洛阳到滇南,迢迢数千里。哪怕什么都不干,来回一趟也要接近两个月的时间,更何况要千里迢迢去取药?这点时间,万万是来不及的。

“第二呢?”他抱着一丝希望开口问。

墨大夫看着他们两人,目光冷亮如刀,一字一句:“第二,立刻准备刀药,趁着毒还没有扩散到全身,将苏姑娘的双手都截掉!”

那一刻,门内外所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赵冰洁推开门的手僵在了那里,说不出话来。

“老朽不是说笑,的确只有这两个法子了。”墨大夫皱着眉头,看了一眼萧停云又看了一眼苏微,“望楼主和苏姑娘好好考虑,早做决定。”

他转头看着病榻上的苏微,道:“虽然老朽尽力再度以银针压制,但这毒还是会以每日向心脉处上升一分的速度扩散——若能早一日决定,毒扩散得少一些,截掉的手臂便短一些。若等到了一个月之后,那……”

神医说到这里,摇了摇头。

——若等到了一个月之后,这两只手臂便是齐根切断,也救不了她的命了。

“真的没其他法子了吗?”萧停云开了口,声音略微发抖。

“以老朽的医术,是找不到其他的解决之道了。”墨大夫叹息——如今江湖上,墨白乃是首屈一指的神医,连他都说没有法子,那更不可能有人还能找到第三条路。听到这样令人绝望的回答,萧停云沉默下去,指尖微微发抖,显然心中也是挣扎愤怒到了极处。

“好。我知道了。”最终,他只是说了这么几个字,“有劳墨大夫了。”

白发苍苍的神医起身告辞,却在门口遇到了赵冰洁,只是看了一眼,不由得微微愣了一下:“赵总管的气色怎么如此不好?让老朽把把脉如何?”

“一夜没睡好而已。”她勉强地笑笑,“不劳墨大夫费心。”

当墨大夫离开后,房间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赵冰洁在门口看着里面的两个人,萧停云转头看着病榻上的苏微,苏微却不看他,只是垂着头凝望着手中的血薇——那一把绝世名剑握在她苍白中透出惨碧的手里,显得分外妖异。

许久,苏微嘴角动了一下,露出一个冷然讥讽的笑容:“还记得我在洛水边和你说的话吗?那时我说,真恨不得能斩下这只手来,看看没了手臂的我还是什么样……没想到,还真是一语成谶。”

“别胡说。”萧停云喝止。

“这把剑下已经足足死了两百人了,如今以我之血祭奠亡灵,也是理所应当。”苏微却是冷笑,手指微微一动,唰的一声,血薇跃出了剑鞘,寒芒四射,“若是我这双手真的要被斩断,也得由血薇来斩!”

萧停云猛然扣住了她的手腕:“不行!”

“怎么,那你是想让我死吗?”苏微看着他,眼里却有一种痛快的笑意,言语放得极其锋利,似想在他波澜不惊的心里刺下刻痕来,“我如果死了,你一样留不住血薇。”

他的手颤抖了一下,却没有放开手。

“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不到最后,怎能放弃?”萧停云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阿微,对手极其恶毒凶险,我们得并肩打这一仗,一直到最后一刻!”

她震了一下,眼里的讥诮渐渐散了。

萧停云站了起来,看到一旁的赵冰洁,皱了皱眉头:“冰洁,去白楼召集所有人,好好商量一下对策。时间已经不多了!”

“是。”她微微一颤,低下了头。

“阿微,你好好休息,不要多想。”他回过头低声安慰,轻轻拍了拍苏微的肩膀,“放心,无论如何听雪楼都是你的家——我在你姑姑面前立过的誓,从来不曾忘记。”

苏微握紧了那把血薇,望着他们两个人并肩离开,微微出神。

那把神兵在她手心低低吟动,冷光四射,似乎想要告诉她什么。苏微沉默了许久,轻轻叹了口气,俯下身,将脸颊贴在了冰冷的剑鞘上,合上了眼睛,听着鞘中长剑的低吟。

那一刻,她想起了中毒那夜在洛水旁不曾和他说出口的话——

“再见。”

是的,那一日,她便已经下定决心,要和他告别:离开他,离开江湖,离开听雪楼,也离开那一对“人中龙凤”的阴影——她只是苏微,她要离开这不属于自己的地方,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不再被任何人、任何事影响和左右。

她不是舒靖容。血薇的主人,应该能决断自己的生活。

这,才是她最大的愿望。

十年了,在一场又一场的大醉、一场又一场的杀戮中,她其实早已有了这个决定。和他去酒馆里小酌,原本也只是为了和他把那句话说明——只是不知为何,在看到那一双重瞳时,她便再也没有勇气说出离开的字眼。

如果她在那一刻死去就好了……如果真的死去,此刻的她便不会继续困于这个网里,看不清楚重瞳深处的心思,卸不下心头的重担。

可是,她偏偏活下来了,却又活得如此绝望而狼狈。

一个月后,如果滇南解药不到,她一身绝顶的武功便从此作废,双臂被斩,成为废人,再也无法做这把血薇的主人,也无法对听雪楼有丝毫的用处——到了那个时候,他又会怎样呢?

她不敢想象。

苏微独自在绯衣楼里默默坐了很久,听着外面的人声,凝望着黑夜里白楼不熄的灯火。她知道,此刻,整个听雪楼都在为自己忙碌。

不,应该说,是在为保住血薇而忙碌的吧?

她忽然发出了轻轻的冷笑,在暗夜里如同风送浮冰。仿佛下了什么决心,提起笔,在书简上写了几个字,将纸轻轻压在了砚台下,然后站起身,如同一只夜行的白鸟一样掠出了室外,没有惊动外面正在忙碌的侍女。

离开的那一刻,她听到血薇在剑鞘中长吟,如同无望的呼唤。

“再见了。”她在冷月下低声喃喃,并没有回头。

白楼里的人在看到那一张纸时霍然长身立起,变了脸色。

这是一纸雪笺,上面只写着一行字:

“天下宴席,终有散尽。还君血薇,任我飘零。”

萧停云只看得一眼,便扔下了手里的所有文书,飞身掠下楼去,甚至来不及叫人备马。只留下赵冰洁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白楼里,走到窗边,凝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眸子空茫,脸上的表情变得莫测而深沉。

这个血薇的主人,和前任主人一样,还是如此倔强决绝——不愿自己成为别人的累赘,不愿让别人来决定自己最终的结局,终究还是不告而别了吗?

那样一来,倒是省了自己的事儿呢。

难道,这就是那个神秘人要的结果?

她在暗夜里凭窗远望,其实眼里根本看不到太多的东西,只是一片的黑、黑、黑……黑得宛如她从出生以来一直笼罩着的命运。

“你做得很好。”忽然间,她听到有人说话,语气飘忽莫测。

“是你?”她失声惊呼,往后退去,手迅速地往袖子里一探,握住了早已准备好的短刀——这个人到底是谁?居然进出听雪楼如同无物!天下之大,又怎么可能有这样的高手存在?或者,是因为听雪楼里存在着内奸?

然而,她刚一动,一只手便按上了她的眼睛,快得不容躲避。那只手冰冷而柔软,似乎没有实体,轻轻按着她的眼睛。她顿时全身僵硬,不敢再动。

“我说过,只要你做到了,就还给你光明。”那个神秘的声音在耳边道,虚无得如同一吹即散的烟,“这是给你的奖励。”

有什么东西被塞进了手里,是一个细细的长颈玉瓶。

“这里有一颗药丸,在满月的子夜,用露水服下去,你就能获得正常人一半的视力了。”那个人低声道,“之后还要服三次药,才能彻底解毒。只要听我的吩咐,等听雪楼灭亡之后,你就能重获新生——连你身体里的那种毒,也能解除。”

赵冰洁身子一震,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来。

怎么可能?她身上那种叫作“吸髓”的毒,已经种下了十几年,如缠身的恶鬼,片刻不曾离开。这么多年来,她背负着巨大的折磨,不敢告诉任何人,也不敢向楼里的墨大夫问诊,只能自己一个人在古卷典籍里穷尽心力寻找解毒的方子。然而,以她的聪明和能力,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解毒方法。

十几年来,那种毒一步步侵蚀她的身体,每个月发作都生不如死——世上能解这种毒的人都已经死了,而她,却每个月都要死一次!

“你究竟是谁?”她愕然,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震惊,“为什么会给我解药?你……你为什么会有解药?你到底想做什么!”

“问这么多干什么?”那个声音却轻声冷笑,“我要杀你,易如反掌。但,我却希望你能活着重见光明——这一份礼物,难道你不想伸出手去接吗?”

一句话未毕,那声音已经如同烟雾一样袅袅消散在空气中。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接住了那个玉瓶,握紧,指尖微微战栗。

苏微的离去是如此突然。等萧停云策马赶到洛水时,已经是深夜,四野一片漆黑。酒馆早就打烊,隔着门板,只看到里面有一灯昏黄,并无一个客人。

“阿微!阿微!”他纵身下马,冲到渡口上狂呼。

洛水静流,江面寒风呼啸,黑沉沉一片,依稀只见水天交界处有一叶孤舟远去,竟是再不能追及。隐约间,不知是不是幻觉,他竟然仿佛看到那个离去的人在船头回首一笑,眼神明亮如剑,一如他十年前初见她之时。

萧停云紧握着那把血薇站在空无一人的渡头,望着黑暗中随波而去的小船,忽然间爆发出一声低喊,愤怒地将剑重重拍在了一旁的树上。

是的,终究是晚了!这一切,都已经脱出了他原来的预计和安排!

树木重重一颤,轰然碎裂。

枯叶漫天而落,如同纷扬的雪。

店里睡觉的小二被惊醒了,小心翼翼地将窗子推开了一条缝,不由打了个寒战——外面这个人,不是前几天和那个姑娘来这里喝过酒的公子吗?当日那个姑娘在这里中了毒,他就疯了一样差点杀了自己,此刻看他如此怒气勃发,店小二更加不敢多看,连忙将窗子放下。

然而,刚刚关上窗,眼前一晃,居然又有一个人影站在了眼前。

他失声惊呼,然而声音刚到咽喉便停住了——刀锋悄无声息地掠过,轻巧地割断了他的咽喉,鲜血噗地如箭一般射出,却被全数眼疾手快地接住,竟是一滴也没喷溅到墙壁上。

一刀毙命,那个杀人者站在暗影里,对着里面点了点头,里间有另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出来,手里提着酒馆老板的首级。

“血薇的主人离开了吗?”

“是的。一切都如尊主拟订好的计划。”

“太好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滇南那边的人了……我们得在日出之前把活儿干完,不留任何痕迹。听雪楼的人天亮了说不定还会来这里。”

“是。”其中一个人将老板的首级放在桌子上,从怀里拿出一个盒子,小心翼翼地将里面像软膏一样的东西涂抹在了死人的脸上,等待着它的风干。旁边那个杀手也如法炮制,将一层软膏抹上了店小二的脸。

过不了多久,死者脸上的泥土凝固,两个人抬起手,小心地将软膏剥离了下来——那一张人皮悄无声息地和血肉分离,成为成型的面具,有着和死去的人一模一样的容貌。

“好了。”那个人将两张面具收起,放入了怀里。那个杀手将两具尸体拖到酒窖深处,放在一起,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瓶子,用指甲挑了一些弹在伤口处。

尸体迅速地萎缩、溶解,最后消失无痕。

两个杀手将面具覆盖在了脸上,瞬间化身为另外两人,相视一笑。

“好戏就要上演了。耐心等着吧。”

听雪楼的苏姑娘留下了血薇剑,在深冬的一个夜里离开了听雪楼,不知去向。

为了江湖的稳定,萧停云没有将此事宣扬出去,而是将血薇封在了神兵阁,继续令墨大夫每日前往绯衣楼看诊送药,毫不间歇,就像是苏微依然还卧病在楼里一样——然而,表面虽然不动声色,暗地里却调动了楼里的所有力量,甚至让石玉带领吹花小筑的精锐全数出发,急切地秘访着她的踪迹。

血薇不能离开夕影,听雪楼也不能失去苏微。当此正是大敌未除、敌人虎视眈眈的时候,她的出走不但对听雪楼,甚至对天下武林大局都事关重大!

不久,石玉派宋川回来禀告,说有人见到苏姑娘孤身南下,一路经过川蜀贵州,沿路不曾停留,直奔滇南而去——她的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大理境内。但自从到了大理以后,就完全失去了她的踪影。

赵冰洁在一边听着,脸色淡淡的,没有说一句话。

“她有遇到伏击吗?”萧停云忧心忡忡,“沿路是否有其他人跟踪暗算?”

“似乎没有,”宋川回禀,似也有些意外,“根据报回来的消息,这一路都很顺利,并未见到有打斗迹象。”

“是吗?”萧停云吐出了一口气,神色却复杂,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更加不安——是的,那个神秘的敌人给阿微下了毒,重创了听雪楼的大将,然而,却并没有一次性下足致命的分量。当她独自离开后,敌人也没有趁机对她下杀手,而任其一路南下。

这是为了什么?如此安排,用心何在?

“她的情况看起来还好吗?”他又问,皱着眉头,“身体如何?”

“还不错,至少和离开洛阳时候相差不多。”宋川回答,却微微皱着眉头,“在大理时,还有人见到苏姑娘在松鹤楼里喝酒,谈吐气色和常人无异,只是脾气异常暴躁,曾在大醉后用一根筷子便将前来调戏的当地痞子三人当场击毙,引起全城轰动。”

萧停云松了一口气,却不由得苦笑:“看来她是没事,跑那么远了还想着要找酒喝——只是那么高调地杀人,不怕引来那些投毒暗算者吗?”

一直听到这里,沉默的赵冰洁才开口问了一句:“我记得苏姑娘走的时候,身上只带了两张一百两的银票,不知道还够用不?”

宋川道:“总管真是细心体恤。不过那天苏姑娘大闹松鹤楼之后,楼里后来点数损失,据说柜台上少了数十两银子。说不定是……”

说到这里,他噤口不言。

萧停云和赵冰洁一时双双沉默,脸上表情有些微妙。

顿了顿,萧停云问:“那接着呢?她又去了哪里?”

宋川似有惭愧之意,道:“大理最近商贸繁荣,在苏姑娘离开的同一时间,有六支马队从大理出发,准备路经永平、保山、腾冲到缅印贩货——我们的人跟着跟着,就跟丢了。从此再也没找到苏姑娘的踪迹。”

“真是没用!”萧停云一时压不住气,怒叱。

赵冰洁却止住了他,柔声道:“那么,就再派人沿着六支马队的足迹搜索一遍吧!苏姑娘既然中了毒,那她最后目的地一定是出产解药的雾露河流域——你带一队人马去,好好查看所有通往此处的线路,不要再错过了!”

“是。”宋川退了下去。

白楼里只留下他们两人。赵冰洁沉默了下来,不知道想着什么,原本就无神朦胧的双瞳显得更加深不见底,许久才叹了口气:“公子已经很久没有动怒了。”

“惭愧。”萧停云叹了口气,低下头,看到手里玉制的扇骨已经折断了一根。他回过头,对着身边的女子默然苦笑:“杀人抢钱?真想不出,阿微还能做出这种事情……”

“苏姑娘闯荡江湖那么多年,能力高超,”赵冰洁说话却依旧平静有分寸,“公子不必太担心,她并不是那种离开听雪楼就活不了的女子。”

听得这句话,萧停云眉梢却是一跳,忽地低声:“那么,你是吗?”

赵冰洁没想到会忽然有此一问,双手微微一颤,沉默了片刻,只道:“冰洁自幼失怙,双目失明,全靠听雪楼的庇荫长大——若一旦离开,估计很快就活不下去了吧。”

她的语声平静,却隐含悲凉,萧停云静默地听着,修长的手指无声地把玩着玉制的折扇。许久,才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道:“不会的。”

他没说这是指她不会离开听雪楼,还是不会活不下去,而她亦没有问。

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斜阳轻照,脉脉如语,可白楼之上的气氛却静谧如凝固——在苏微骤然离开后的这半个月里,他们两人之间经常便是如此默然无语,似乎有一种奇怪的气氛笼罩了下来,令他们疏离。

“公子,我觉得最大的危险可能并不在于此处。”许久,赵冰洁叹了口气打破了沉默,幽然道,“如今苏姑娘离开已经快半个月了,对方既没有向她出手,亦没有对听雪楼发动攻击——蛰伏于暗中,引而不发,这才是最可怕的。”

萧停云一震,点了点头:“我也正忧心这一点。”

“当务之急是要弄清对手的身份,派人去拜月教总坛、灵鹫山月宫询问清楚碧蚕毒的来历。”赵冰洁走过来,坐在他的身边,开口道,“同时,可以命令南方分坛派出精锐人手,搜寻苏姑娘的下落——两方都不可以拖延。”

“我已经派石玉带领吹花小筑的精锐过澜沧,去向拜月教方面询问了,应该不日会有飞鸽到达。”萧停云点头,心情沉重,“但至于阿微……呵,我觉得以她的脾气,即便我们找到了她,她也未必肯回来。”

赵冰洁叹了口气:“有些音讯,也总比让她孤零零漂泊在外好。”

“是。”他长长叹了口气,“已经快一个月了,阿微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听雪楼上,赵冰洁转过头,用无神的目光凝视着白衣公子。而萧停云却低下头,看着桌子上静静躺着的血薇剑——这把离开了主人的稀世名剑,无声地待在剑鞘里,暗淡无光,如同没有了灵魂的躯壳。

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那一刻,另外一句话也在她的心里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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