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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醉梦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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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很长。她在梦里,再度见到了久别的师父。

在她的心里,师父永远是个神秘的人。她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从何而来——她第一次看到他时,他从月下而来,戴着木雕的面具,穿着一身黑衣,从滔天的黄河之水里凌波而来,衣袖飘飘,宛如御风而行的神仙。

那一刻,七岁的孩子目瞪口呆。

他走过来,弯下腰,从面具后凝望了这个小女孩片刻,轻声地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孩子的头,对姑姑叹息:“你说的,就是她吗?”

“去年黄河大水,顺手救了回来。”姑姑回答,淡淡道,“已经在这里熬了两年了,我觉得是块好料子,所以才叫你过来看看。你觉得如何?”

“我喜欢这双眼睛。”那个黑衣戴面具的人却说着不相干的话,一直凝望着她。

“那你是同意了?”姑姑推了她一把:“去,拜见你的师父。”

师父?这就是她的师父了吗?她愕然地看着戴面具的黑衣人,却不敢违逆姑姑的意思,老老实实地走过去磕了一个头,道:“师父。”

“你叫什么?”师父问。

她犹豫了一下,小声地回答:“姓苏……没有名字,家里排行第九,大家都叫我阿九。”已经过去两年了,自从被姑姑带来后,她就再也不曾记起过自己的家人。此刻一说到自己的本姓,七岁的孩子又觉得心里一阵难受。

“苏……不是舒?”师父沉吟了一下,摸了摸她的柔发:“那么,就名‘微’好了。不是血薇的薇,是微笑的微——但愿你这一生能多些微笑,不要再和她一样。”

她?她是谁?童年的她茫然地想着,却不敢问。

“都过去几十年了……人世沧桑变幻,回想起那时候的事情,真像是前世的梦境一样。”姑姑在轮椅上叹息,抬起头来看着夜空,停顿了片刻,只道,“进来坐坐吧。我知道,你是来看血薇的。”

后来,她趁着姑姑心情好的时候问过她师父的来历。姑姑却在黄河边的日光下摇了摇头,淡淡地笑着,似是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只说,当年第一次认识师父是在洛阳,那个时候,他易容成一个乞丐,在她经过的路上埋伏刺杀,她受了重伤,差点死掉。

“为什么?”她震惊了。

“为了报仇,”姑姑冷笑了一声,“七年之中,他先后十六次刺杀于我。”

她啊了一声,脱口:“那……你们谁更厉害呢?”

“你说呢?”姑姑却忽地笑了,“这么多年了,他杀不了我,我也杀不了他。打着打着,就渐渐都老了……”她低下头,轻轻抚摸着手里的那一把剑,眼神辽远,喃喃:“后来,他也明白了,就算不杀我,我活着未必就不痛苦。”

姑姑叹了口气,凝视着血薇:“我们两个的一生,都已经被这把剑羁绊了。”

她听不懂,只是茫然地问:“可为什么他想杀姑姑,却又答应做我的师父呢?”

“自然也是因为血薇,”姑姑笑了一笑,看着她懵懂如水的眼睛,喃喃,“我们都老了,说不定哪一日就要走了……这一身的武学,都想传给同一个人,让血薇寻到一个不辱没它的主人。而你——”

姑姑罕见地揉了揉她乌黑的头发,温柔地叹息:“就是那个幸运的孩子。”

幸运吗?七岁的她不知道。

此后,每一个月圆之夜,师父都会准时出现在风陵渡,教授她吐纳、内息、武学。和姑姑不同,他精通的并不是剑法,而是暗器、毒药和刺杀。虽然教的东西毒辣可怖,但师父却温柔而耐心,一直叫她“我的小丫头”,就算偶尔她跟不上进度也不责骂。偶尔她做得好的时候,他就会点头赞许:“很好,很像她。”

她?她是谁?女孩满怀不解,却无从解答。

有时候她也会忍不住地想,这个师父到底是什么来历,他嘴里的“她”又是谁?是不是他还有另外的弟子,要比自己更聪明、进步更快?

“厉害啊……我的小丫头!”十四岁的那一天,当她一口气破了师父的六十四式折梅手后,师父飘身后退,凝视着自己袖子上的裂痕,面具后的眼睛里露出了惊喜,第一次盛赞了她,“阿微,你姑姑果然没挑错,你在武学上真的是个天才!”

她粲然一笑,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欢喜,扯住他的袖子:“那师父你要做好吃的给我!就上次那个淮山鸭羹好了……哦,平桥豆腐也要!”

“好好好。真是一个小吃货,”师父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接着却叹了口气,看了看黑沉沉的风后祠,“不过我能教给你的都已经差不多教完了,接下来,你应该可以开始学你姑姑的压箱底本事了——骖龙四式,不能久绝于江湖。”

“骖龙四式?”她有些愕然,“为什么姑姑从没有提起?”

“笨丫头,你以为谁都可以学血薇剑谱吗?”师父笑了笑,忽然凝视着她,“阿微,你有想过去外面看看吗?你已经十四岁了,很快就要及笄了。到时候,听雪楼那边的人一定会来迎接你的。”

“听雪楼?”她茫然,“那是什么?”

自从五岁经历过黄河水患后,她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个小小的风陵渡,连故乡是什么样子都已经记不起,更不用说外面的世界。

“唉……你还小。外面天地广大,有着你从没有见过的人和事,”师父拍着她的脑袋,凝望着滔滔的黄河之水,遥遥指着看不见的彼岸,“看到了吗?那个地方,叫作‘江湖’。”

“什么江湖,还能有黄河大吗?”她却不服气。

“那当然。很大很大……大到你无法想象。”师父微笑起来,抬起手,在虚空里画了一个圈,却又叹息,“其实人心就是江湖啊……你说它有多大?师父无法告诉你,只能留待你将来自己去体会。”

“我……我一定要去那儿吗?”她有些退缩,“我不想离开你和姑姑。”

“是的,你一定得去。这样的一身本事,足够你纵横天下。你是血薇的主人,不该就此埋没——而血薇也一样,”师父的声音充满肯定,一字一句,“你要去那里,替我们、替血薇的前任主人,再度君临这个江湖!”

他指着远方,眉宇间似乎有电光映照。

那一刻,她呆呆地看着师父,第一次从他以前波澜不惊的语气里听出了不同。这一刻,师父的心里,似乎有巨大的波澜涌过,令他的语气透出了面具都难以隐藏的渴望。

“好吧,”十四岁的她低下头,“那我去就是了。”

“我的小丫头,”师父回过头看着她,眼里有一丝担忧,低声道,“江湖很大。但愿你不会在那里迷路。”

她抓着他的衣袖,殷切地看着他:“如果迷路了,师父会来找我吗?”

——少女的眼神明亮干净,如同小鹿,收敛了一贯的冷锐,流露出罕见的依赖来。师父转头看着她,面具后的眼神似乎微微变幻,最终,只是揉着她的头发,长长叹了口气。

“会的,”他轻声对她许诺,“我会找到你,找到血薇。不要怕。”

她舒了一口气,笑了:“嗯,我不怕!”

那一年,她十四岁。没有朋友,没有玩伴,在孤独和严苛中长大,渐渐地也变得沉默,性格倔强而内向,不讨人喜欢。如果不是除了姑姑之外还有一个师父,曾经给予她在严酷教养之外的一点温暖,她觉得自己肯定是撑不下去的。

十五岁生日那天,姑姑说这是女子的及笄之年,让她歇息了一天。那一天,师父也来了,亲自下厨,为她烧了一桌子的菜。师父做菜的手艺很好,擅长做的竟然是极其费工夫的淮扬菜系,这几年来她只吃过四五回,却念念不忘。

那天师父破例喝了一点酒,然后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锦盒,放在她手心里,道:“阿微,我刚从滇南回来,给你带了一件礼物,正好今日送给你——这是绮罗玉,中原再难见到的宝贝。”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个锦盒:黑色的丝绸上,是一对翠绿色的耳坠。在暗淡的星月之下,玉坠子发出莹莹的光,如同两泓春水在缓缓流动,看得她几乎忘了呼吸。

“喜欢吗?”师父声音温柔。

“喜欢。”她情不自禁地回答,却又转过头看着姑姑,小声,犹豫着问,“我……我可以拿吗?”

“凡是师父给你的,你都可以自己拿,”姑姑没有看她,只是淡淡回答,“记住,除了我,世上你只可以听师父的话。知道了吗?”

“知道了。”她把那一对耳环握在手心,爱不释手。

师父弯下腰来,柔声:“小丫头,你有穿耳洞吗?”

她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从小到大,她每天除了练武还是练武,哪里还有穿过耳洞、戴过一件首饰?

“那我帮你穿,”他捏着她小小的耳垂,“别怕,不会痛的。”

“嗯。”她闭上眼睛,点了点头——师父的手指温柔而温暖,有一种童年在父母怀里才有的感觉。然而,刚想到这里,耳边忽然微微一痛,仿佛有蚊子叮了一下。

“好了。”师父放开了手,那一对碧绿的耳坠已经在她面颊旁摇曳,幽幽映绿了少女柔嫩美丽的脸颊。

“你这一手凝气之术已经到十层了吧?”姑姑看着她耳上那一滴细小如针的血珠,忍不住道,“你不是已经退居幕后不再管事了吗?怎么进境还那么快?”

“闲来无事而已。”师父淡淡,“就如你一样。”

“闲来无事,你也该在北邙山待着,怎么就去了苗疆?”姑姑看着那一对绮罗玉,淡淡地问,“去南边那么远的地方干什么?”

“去看看她去过的地方。去了一趟沉沙谷,又去了一趟灵鹫山月宫。还见到了一个故人,他托了我一件不能推辞的事情。”师父喝了一杯酒,停顿了一下,低声,“这些年来,我陆续把她生前在中原走过的地方都走了一遍,也就剩下苗疆没去了。”

姑姑沉默下去,许久才叹了口气:“都过去那么久了,你还放不下。”

“你又何曾真的放下?”师父的语气似乎也有些萧瑟,带着苦笑,“你离开听雪楼已经多年,如果真放下了,何必还为血薇的传承费心?为何不让血薇夕影、人中龙凤永远成为逝去的传说?”

姑姑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师父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夜空,低声说了一句:“我们都老了,才应该成为逝去的传说。而这片江湖的未来,是属于阿微他们的。”

他叹息着,眼睛里有着从未有过的疲惫和寂寞。

她没有想过,那一夜就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师父。

师父再也没有回来过。当一个又一个满月从夜空里消失的时候,她在风陵渡口上眺望黄河之水,忐忑不安,那一对绮罗玉的耳坠在腮边摇晃,映得脸颊一片青碧色。

“不用等了,”姑姑坐着轮椅出来,在身后道,“他不会来了。”

她茫然地回过身,满怀失落:“为什么?”

“他有事在身,要离开中原了。”姑姑淡然回答,“他说,他能教的都已经教给你了,如今也该走了。他有他自己的人生,一辈子都浪迹江湖,你我都不过是他的过客而已——”

江湖?就是师父说过的、比黄河更大的地方吗?

刚刚十五岁的她几乎无法承受这种失去。在师父走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机会和他告别。那一夜,她在风陵渡口上一直站到了天亮,有泪水滑落眼角,拳头紧握着,手心里默默攥紧了一个没有说出口的誓言——

终有一天,她会去江湖找到师父。哪怕它再大、再远!

“但愿她不会被血薇的诅咒所困。”

踏入江湖之后,她终于渐渐明白了师父那句话的意思。

握着血薇剑,独自一个人前行,江湖寥落,天地青白。她走了很久很久,模模糊糊中,似乎又看到一袭黑衣在不远处走着,袍袖翻飞,宛如御风离去。

“师父……师父!我迷路了——”她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襟,苦苦哀求,“带我回去吧!”

他却回过头,摘下了脸上的面具:“我不是你的师父。”

——木雕面具下的,竟然是一张空白没有面目的脸!

她一声惊呼,猛然间醒了过来。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

夜露有些微凉,起来的时候苏微只觉得全身的关节都在酸疼,不由自主地低低呻吟一声,撑起身子来。睁开眼睛,只见一弯上弦月挂在头顶,自己竟然是睡在了檐下的一垛草堆上。

这座竹舍位于镇子的最外延,贴近丛林,冷僻非常,晚上和白日里一样行人稀少,然而竹舍楼上却房门紧闭,里面黑乎乎的没有点灯,似乎主人又已经外出。

苏微不由得觉得心寒:那个人,居然就任凭她昏倒在了自己门外?

她坐起,下意识地摸了摸耳畔,发现那一对绮罗玉还在,不由得又有些惊诧:那个人虽然对自己袖手旁观,却没有趁机顺手牵羊劫财劫色,倒还算是一个君子。两相对比,还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啊。

月上中天,夜已经深了,周围一片翠竹在风里簌簌摇摆,没有一户人家点着灯,寂静得近乎诡异。

苏微勉力撑起身体,将那一件筒裙裹在了自己身上,然而发现手臂却有些不听使唤。她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指尖竟然隐隐透明,呈现出诡异的碧色,不由得心里暗自一冷。

这一路上,她几度违反医嘱动用内力,虽然被师父再度用银针封住,但这毒发作得已经比想象中快了很多——可是她现在身无长物,身上连一文钱都没有,又该怎么度过接下来的数百里荒芜崎岖的山路?莫非还真的要去抢去偷不成?

苏微茫然地想着,觉得又饿又累,站起身在空荡的街道上往前走,一时间心里也是空空荡荡。苗疆的夜,很黑很安静,四周也没有灯火,就像一个空无人烟的寨子。

黑暗里,又听到鸟儿的叫声,轻灵美妙,不知在深山何处。

苏微不知道去哪里,只是一个人踉跄着走过空荡荡的天光墟,四顾一圈,然后朝着树林下唯一有光的地方走去。

天光墟旁,唯一一座夜里有灯的,是个小小的酒馆。

和洛水旁的汉人酒馆不同,这座小酒馆门口悬挂着风干的腊肉和香草,还有成片的牛羊肋骨,以及各种奇形怪状的野味。在没有踏入的时候,她就已经闻到了奇特的酒香——那种香气不同于洛水上菊花酿成的冷香,辛且烈,浓且馥,仿佛一把刀子一样直接刺入人的心肺。饥肠辘辘的她咽了一下口水,不由自主地转过了脚步。

踏入这座酒馆的时候,她看到里面只有一个客人。

桌子上遍布着七歪八倒的酒坛,那个唯一的客人已经喝醉了,伏倒在肮脏油腻的案上,脚边一摊呕吐污物,手指痉挛地抠着裂开的桌面,不知道喃喃地在说着一些什么,酒污和油渍淋淋漓漓,染遍了雪白的衣襟。

是他?她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脚步。他的脸浸在酒污里,苍白而没有生气,双眉紧紧蹙在一起,颓败的面容如同凋谢枯萎的暗夜之花,带着一种说不清的自暴自弃表情。

那个人,竟是白日间在天光墟遇见的卖面具的男子。

她不由得驻足多看了这个人几眼——深夜的酒馆,独自喝醉的人,这样熟悉的场景,岂不是一个多月前在洛水边酒馆里的自己吗?

奇怪的是,不知道为何,这次她再看他一眼,心头忽然就有了一种奇特的感觉。这个人显然不是她所要寻找的师父,但是她竟然觉得这个边陲陌生小城里的男子竟似依稀熟悉,仿佛是很久前在哪里见过。

她看得出神,却听有人招呼:“哎呀,姑娘快这边坐!”

当垆的是一个苗女,笑语盈盈,热情地将她迎进来,瞥了那个人一眼,道:“不必理会他。这人总是这样,天天卖了点钱就全部拿来换酒喝。不过喝醉了倒也安静,不会打扰别人的。”

苏微坐到远处一张桌子上,却情不自禁地还是转头望:“他是……”

“他呀,别看现在成了这样,以前还是这方圆百里一个很出名的人物呢!”苗女随口回答,一边拿出抹布替她擦了擦油腻的小方桌,“这酒鬼原本是这里一个最出名的玉雕大师,好多人排着队捧着银子求他雕刻一件东西都求不到。就算如今落魄成这样,天光墟里的人还个个都敬他三分。”

“玉雕大师?”苏微心下微微一动。

“是啊,他姓原,叫重楼。”

她吃了一惊,脱口:“就是雕了绮罗玉的那个原大师吗?”

“是呀,连姑娘也知道绮罗玉?”苗女颇为意外,然而一眼瞄见了她耳边的坠子,眼神顿时一亮,更加热情了,“看来姑娘一定是个不凡的人物——别看这腾冲小,可来来往往的都藏龙卧虎呢。”

“谬赞了。”苏微讷讷,看着那个醉倒的人,“原大师居然这么年轻?我还以为是个五六十岁年高德劭的老人家呢……”

“嘿,在这个腾冲,年纪轻轻就被人称为大师的,好像也就只有他一个。雕刻那块绮罗玉的时候,他才不到二十呢!”苗女啧啧叹息,看着那个人,眼里也有些惋惜,“又年轻又俊秀,加上日进斗金……那时候,整个腾冲的女人哪个不暗地里对他怀着心呀。只可惜后来被人寻仇,成了一个废人。”

“寻仇?”苏微忽然觉得心里一惊。

“是呀,听说他有天抄小路去尹府,结果半路上就莫名其妙地被人砍了一刀。”苗女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大家都说,肯定是哪个同行嫉妒他手艺好,抢了大家饭碗,于是趁着他去会情人,便在半道上砍了他的手!”

“什么!”苏微忽然间坐直了身子,脸色顿时苍白。

“好了好了,不说了……请问姑娘要一点什么?小店的野味和自酿的酒都很不错。”那个苗女发现自己跑题太远,连忙向她介绍起了店里的东西,“姑娘可以尝一尝竹筒饭和黑米肠,这一些东西汉人来了都吃得惯。如果姑娘要尝鲜呢,炸竹虫和五毒都不错。”

苏微饥饿难当,却迟疑:“我……我没钱。”

“没关系,可以赊账嘛。”苗女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眼神一转,却热情地笑道,“姑娘你一看就是个靠得住的人,先吃,先吃——等过几日有钱了再还也不迟。”

“真的?”苏微略微一怔,松了口气,再也不能抵御腹中的饥饿,“那……那我想吃个竹筒饭,然后再要一壶酒。”

“姑娘要喝酒?”苗女忍不住吃了一惊,汉人的女子一贯温婉,还不曾见过这样半夜来喝酒的顾客。她转了一转眼睛,笑道:“姑娘可真是有眼光,小店自酿的酒在腾冲可是远近闻名!有十八仙、香蛇酒、古辣酒、瑞雷,每一种滋味都不同。”

苏微随口便道:“那每一样都来一瓶好了!”

“都来一瓶?”苗女看着这个汉人女子,碧色的眼里闪过好奇的光,终于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转身入内,扬声对后屋的人道:“阿爸,今晚有客人了!四种酒都各来一瓶!再给这个姑娘送上几碟腊肉野菜下酒。”

苏微坐在那里,还是看着那个醉倒一边的人。

他的手在醉里痉挛地抠着桌边,手指微微地动,仿佛在描摹勾画着什么。令她侧目的是那一只手:苍白、修长、有力,手指关节之处微微凸起,就像是瘦竹,布满了老茧。这种手,如果在江湖里,定然是短兵器高手才有的手。

然而,这个人露出袖子的右手手背上,却赫然有着一道又长又深的旧伤!

那道巨大的伤从虎口开始,延入消瘦的肘部,被袖子盖住,仿佛被利器一下子劈开,几乎连着骨头都割裂。愈合多年后,伤痕犹自扭曲狰狞,仿佛一条巨大的蜈蚣伏在苍白的肌肤上,可以想见当初的伤势是怎样可怖。

不会吧?这刀伤分明就是……

苏微忽然间站了起来,衣襟带翻了茶碗,铮然碎裂。是的!她终于想起来了……难怪她隐约觉得这个人面熟,原来是——

“怎么了?”苗女吃了一惊,从后屋奔出来。

“没……没什么。”苏微迟疑了一下,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指了指那个醉倒的人,道,“把我的酒菜放到他那边去,我要和他喝一杯。”

“啊?”苗女睁大眼睛,觉得今晚的这个汉人女子实在不可思议。

苏微挪过了座位,细心地将桌上那些七倒八歪的酒瓶都清理干净,重新擦拭了桌子,方才在他身侧坐下,给他倒了一杯酒——那个人似乎是醉得厉害了,在酒倒上来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睁,随手便拿过,往嘴里一倒。

酒水有一半顺着他的衣襟往下流,污渍斑斑。

他又开始喃喃自语,似乎是叫着一个名字。喃喃半晌,忽地从怀里拿出一把雕刻用的小刀,趴在桌上,开始一刀一刀地刻着木质的桌角,眼神专注——然而他那只受伤的右手抖得如此厉害,几乎握不住刀,每一根线条都歪歪扭扭,不成形状。

然而那个人却锲而不舍地刻着,充满醉意的眼神里有一股狠劲,每刻歪一次,下手就越发用力。忽然间一刀刻得偏了,一下子便滑到了左手食指上,那道伤口深可见骨,血长滑而落,殷红染遍,触目惊心。

然而那个人却仿似根本不觉得痛,还在全神贯注地继续一刀刀落下。血沿着刻刀灌注入每一条刻出的线,凌乱颤抖,最后竟隐约汇集出了一张人的脸来——那张血雕出的脸浮凸在酒桌上,凤目柳眉,竟有着一种别样的妩媚,仿佛天魔女一样诱人。

那,赫然是一张女子的侧脸!

苏微在一边怔怔地看着,心下满是疑虑。

那个喝醉酒的人也停下了刀,怔怔望着桌上刻出的那张脸,充满醉意的眼睛里交织着说不出的光芒,喃喃:“春雨……春雨。”忽然间,他爆发出一声长笑,把刀一插,直接插入了那女子的眉心!然后将脸埋在酒污里,再也一动不动。

苏微看着这一幕,忽然间觉得刺心无比。

“哎呀!你这个疯子,怎么又划坏我家桌子?”苗女冲了出来,一把拽开他,忍不住地数落。酒醉的人却根本没有理会她,只是自顾自地趴在桌上,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张雕刻在木桌上的脸,嘴里喃喃念着两个字。

苏微怔了怔,听出他说的却是“春雨”,不知道是人名还是什么。

“哟,还惦记着你的老情人呢?”那个苗女不知为何忽地气愤起来,一把将他推开,擦拭桌子上的血迹,尖刻地数落着,“尹家大小姐早飞上枝头变凤凰啦,你这个泥泞里打滚的穷酸样,就别打她主意了!划坏我家桌子,你说怎么赔?是不是又要我去找尹家大少爷?”

“不……”桌子上趴着的人忽然出声音了,喃喃,“别找他……”

“不找他找谁?你倒是说啊!”看着对方这个样子,苗女更没好气,“看你这穷酸样,除了尹家大少爷,还会有谁替你结账?”

“我说了,别找他!”醉醺醺的人忽然一拍桌子,低吼了起来。

苗女还要抢白几句,但是看到他蓦然抬起的眼睛,忽然间就住了口——喝得那么多的人,眼睛却是那样黑白分明,凛冽生寒,一眼看过来让人心里平白无故地一跳。

然而那个人只是撑起身看了她一眼,便仿佛没了力气,重新软软瘫了下去,趴在桌上。这一回,他似乎是真的醉厉害了,任怎么也没有反应。

“喂!你这个……”苗女气塞了片刻,回过神来想想更是愤怒,叉起腰,点着他的脑袋,正准备开口骂,却被旁边一人牵住了袖子。

“不要骂他了!”苏微再也听不下去,“也记在我账上吧。”

“咦?你要替他出头?该不是看上这个没用的小白脸了吧?”苗女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忽地笑了起来,把手一摊,狮子大开口,“也好!四坛子酒,六碟子野味,加上被他刻坏的这一张桌子……算你一个折扣,一共是五两银子!马上给我!”

“五两银子?那么贵?”她怔了一下,“你……你不是说可以先赊账的吗?”

“谁说过可以赊账了?开什么玩笑!我开店又不是赈灾,哪里有给陌生人赊账的道理?”苗女却忽然变了脸,一口否认,冷笑一声,“没有钱?你知道我家阿爸是干吗的吗?阿爸,阿哥!有人要吃霸王餐!”

屋后应声奔出了三条壮汉,团团将她围住,怒目狰狞,手里握着弯刀。

没想到对方翻脸不认人,看着面前忽然上演的“全武行”,苏微一下子回不过神来。旁边的人还是醉得人事不知,只有那张人血雕成的脸还在桌子上静静看着她,神色诡秘,仿佛露出了一丝讥诮。

“没有钱也没关系,要不,就把这一对耳环留下当抵押吧!”苗女斜觑着她耳畔那一对坠子,轻笑了一声,却从背后抽出了一把刀来,在她面前晃了一晃,“否则……”

苏微看着面前明晃晃的四把刀,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不过几两银子,你们难不成还想为此动刀子杀人不成?”

“杀人?”苗女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刀尖指向她的面颊,唰的一声挑开了她的长发,露出那一对青翠欲滴的耳坠来,“杀人又怎样?阿爸,阿哥,你们来看——这个汉人女子居然戴着一对绮罗玉!今天别说她欠了五两银子,就是一分钱没欠,我们也不能放跑了她!”

苏微往后退了一步,眼神渐渐凝聚。原来这里是个黑店,看到她一个孤身外来的女子身有重宝,就见财起意。

她身子刚一动,四把刀立刻动了,从各个方向逼过来。

苏微暗自冷笑了一声,也懒得拔剑,手指只是微微一动,咔嗒一声轻响,桌子上的筷子自动跃起,跳入了她的手里,尖端对外——两双筷子,四个人,倒是刚好够用。

“够、够了……回家!”忽然间,一个人站了起来,挡在了她的面前,却是那个喝得烂醉如泥的人。那几把刀若不是收得及时,差点就砍到了他身上。

烂醉如泥的男人似乎终于想回去了,用尽力气站起身,却摇摇晃晃站不住脚,手在空中乱挥,居然抓住了苏微的肩膀。然后,就像抓住了一根拐杖似的,瞬间将整个人的重量压了过来,靠在她肩上。

“你……”苏微往后退了一步,抬起手臂,才勉强将这个烂醉的人扶住。

“回家!”那个人一手抓着她的肩膀,一手在空中挥舞,往前踉跄走了开去——他似乎醉得看都看不清了,手一挥,差点撞到面前的弯刀上去。那个苗女惊叫了一声,连忙打开了阿爸的刀:“小心点,别伤了他!”

那苗人气得跺脚:“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着这个小白脸!”

原重楼却压根不知道这刹那的危险,只是扶着苏微往外走,一步一踉跄,刚出门就腿一软,哇的一声吐了个翻江倒海。苏微本来想解决了这几个不知好歹的苗人,然而看到这种情景,也顾不得别的,连忙扶着他到路边吐了个干净。

店里的四个人面面相觑——苏微搀扶着原重楼站在路边,两人靠得很近,生怕一动手又会误伤,不由得迟疑了一下。

“阿蕉,连这小白脸一起砍了得了,”阿兄有些不耐烦了,“你别心疼!”

“不行!不许砍他!”苗女蓦然跺了跺脚。她的两个兄长齐齐上前,一声怒喝,想要把苏微从他身边拉开,手里的刀便往她身上招呼了过去。

就在那一瞬间,苏微再也压不住心里的怒意,一手扶着原重楼,腾出另一只手,手腕一转,便并指夹住了当头砍到的弯刀。握刀者只觉得手腕一麻,只听铮然一声脆响,这把百炼成钢的缅刀居然被这个女子赤手折断!

“废铜烂铁。”苏微手指间夹着断裂的刀尖,扬手一甩,唰的一声掠过对方的咽喉。

兔起鹘落间,四个苗人仿佛被点了穴一样怔在了原地,不敢动上一动。许久,直到苏微扶着原重楼离开,阿蕉才勉强抬起手,颤抖着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满手都是血。

只差了半分,便会割断他们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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