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夜里,苏微独自冒着风雨抵达了曼西。
根据原重楼所说,曼西距离孟康不过短短二十里。然而,她天不亮就孤身上路,却整整走了一天尚未到达。山路越走越陡,越走分岔路越多,等苏微沿着泥泞的路在山里打了好几个转,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传说中的幽碧潭时,天色又已经暗淡下来。
她站在山上,看着那个传说中号称“雾露河上的鬼栖之地”的幽碧潭。
然而,暮色中看起来,那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潭子,雾露河水从高山上蜿蜒流下,在这里积了一个十几丈见方的潭子,四周都是茂密的南方密林,草木苍翠,映在幽深的潭水里,没有丝毫的异常。
苏微找了个容易落脚一点的路线,慢慢攀下,来到了潭水边。
雨还在不停地下,虽然戴着斗笠,但她全身的衣服还是湿透了。等她小心地来到水边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黑暗里,她只听到脚下的深谷里有淙淙的水流声,却看不见潭里的情况如何,是否有碧蚕和雾露龙胆花。
看来,只有在这里停息一晚上,等明天再作打算了。
她倦极地想着,在潭边找了一棵高大的树木,枝叶茂盛,呈伞形展开,足以挡住此刻并不大的雨丝。她从树下轻巧地攀上去,在离地一丈多高的地方找到了个干燥点的枝丫,将湿漉漉的身体靠在树木上,啃了几口干粮,慢慢闭上了眼睛。
冷。湿而冷。被淋湿的衣服一层层贴在身上,就像是有蛇贴着身体一圈圈缠绕,令人无法喘息。她想运起内息抵抗,然而想到手上不停扩散的毒,还是只能颓然作罢,就这样抱着双臂,哆哆嗦嗦地贴着树木坐着,等待天亮。
除了水声,潭边很安静,安静得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苏微忽然发现了一件事:这一路走过来,在这潭水边上,竟然没有任何动物出没的痕迹,哪怕是一只小小的昆虫——这对于动植物繁衍极盛的南方密林而言,反常得有些奇怪。
四周很安静,只有风簌簌吹动树叶的声音和淙淙流水,她止不住地胡思乱想。
原重楼现在怎样了呢?天亮看不到自己,会不会追过来?不过,他应该还是要先去寮里处理蜜丹意的事吧?希望不要那么快赶来才好……这个不会武功手又残废的家伙,来到曼西这么凶险的地方也只是白白送死。
不过,也许只是她自作多情吧……这一路,连停云都不曾来找自己,那个陌路相逢的人又怎么会冒险来找自己?她忽地想起了昨夜那个突如其来的吻,脸上一热,心绪又乱了起来。
苏微茫然地想着,疲乏和困倦令她睁不开眼睛,不知不觉睡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仿佛忽然听到了一声痛苦的呻吟,非常清晰。
谁?她在黑暗中猛然醒了过来。
丛林安静,只有雨丝簌簌落下,打在叶子上,连一声蝉噪鸟鸣都听不到,寂静得有些反常。然而就在同一时间,她又听到了一声呻吟,似是极其痛楚——那个声音,竟然是从她背后的树里面发出的!
她在瞬间跃起,落下时短剑已经握在了手里。
当她落下时,整棵树微微地颤抖,枝叶簌簌,仿佛正在发抖。有奇怪的叹息和呻吟从树里传了出来,在黑暗里显得清晰而可怖。
苏微愕然地往后退了一步,不敢相信地审视着面前这棵树,仿佛它在苗疆的夜色里立刻便会产生妖异的变化——然而那棵树只是在夜里颤抖和呻吟,并没有攻击她,就仿佛一个痛苦的人在暗夜里不停挣扎,发出无声的呼救。
这……这是怎么了?这棵树是活的吗?
她被苗疆雨林里的这种奇怪现象惊呆了。怔怔之间,却忽然听到寂静的树林远处似乎传来一缕声音——低而轻,如同一个尾音划过夜幕,带着说不出的诡异。当她再度侧耳凝神的时候,那个声音又不见了。
她正待追寻,却感觉到地面悄然震动了一下,似有什么个头不小的动物在靠近。她警惕地侧过头,前方树叶悄然分开,依稀有什么缓步走了过来。
暗夜里有两点绿莹莹的光,那居然是一头云豹。
苏微倒吸了一口冷气,握紧了短剑准备搏杀。然而,那头云豹却看也没有看她,只是穿过树叶,径直朝着潭水走了过去。然后,就在她的注视下,云豹一步一步地走入了幽碧潭,直到水没过头顶,没有挣扎,也没有犹豫。
她不由得惊呆了:这头云豹,是准备自投沉潭了吗?
不等她回过神,在那棵树奇怪的呻吟里,四周的密林里忽然动了起来。反常的寂静忽地被打破了,潭水周围的每一片树叶都在起伏,显示着丛林下有无数动物正朝着这边无声无息地移动。紧接着,一头头羚羊、熊猴、巨蜥,乃至于大象,从密林里走出,不约而同地朝着幽碧潭而来,不声不响地走入了水里。
那些动物都很守秩序,似乎被看不见的力量牵引着,一个个排着队走入潭水里。幽碧潭不过十几丈见方,那些动物前赴后继,几乎将整个潭子都填满了。
这是干什么?是有什么在驱赶着它们?
苏微愕然地看着眼前奇特的景象,忽然间,背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她霍然回头,却看到那一棵树动了起来,仿佛剧烈地颤抖着,枝叶簌簌而落——树上忽然冒出了无数双眼睛,在暗夜里凝视着她!
那一刻的惊骇,令她忍不住脱口惊呼,握着短剑往后退了一步。
然而那些眼睛亮了一下,便转瞬熄灭了。
黑夜里,那棵树尖叫了一声,轰然倒塌。当树倒下的时候,树木的根部忽然有什么涌了出来,密密麻麻,在黑暗里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急促地爬行而来。
苏微还没有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听到那个声音已经觉得不妙,头皮发麻之下点足掠起,飞速地落到了旁边一棵树木上。
脚底下黑黝黝的一片,长草不停起伏。她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爬了过去。那些东西似乎很小,然而,在爬过去的地方所有的草木都枯萎了,就如同一瞬被抽干了水分灵气,纷纷瘪了下去。
脚底的那些声音如同潮水一样,一波涌过之后便再也听不见了。不远处的幽碧潭边微微泛起一圈水花,似有什么无声无息地再度投了进去。
那些动物忽然间齐齐发出了一声悲鸣,在水中不停挣扎,显然痛苦至极。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没有一个动物肯主动走出这个小小的水潭逃命,就在那里反复地挣扎,声音渐渐微弱。
苏微站在树梢上,俯视着细雨中的幽碧潭,看到潭水的颜色渐渐变深,不由得全身冷了一下——她知道,这是无数鲜血沁出的缘故。这水里,正在有无数生灵死去!
前后不过半个时辰,悲鸣消失了,水面渐渐平静。
在幽碧潭里,只剩下无数具森然的白骨,在水中维持着站立的姿态,凝固着最后挣扎的痛苦。水面上有细微的水花泛起,似乎水下有什么东西簇拥着又散开。
到底……到底是什么?
然而就在那个瞬间,视线里,却忽然出现了奇妙的幻景。黑暗一片的大山里,仿佛忽然间亮起了奇异的灯——一盏接着一盏,在虚空里浮起来,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仿佛是无数双奇特的眼睛一起睁开了。
这……这是什么?苏微吃了一惊,几乎从树梢上跃了下来。
那些眼睛漂浮在水中,却不随水流去,只是在黑暗里缓缓地移动,发出奇特的啧啧声,仿佛是有无数细小的动物在爬行和蠕动,密集地咀嚼着什么。
那种声音,听得人毛骨悚然。
苏微想了想,尝试着投了一块石头进去。扑通一声,水里那些群集的碧绿色忽然四散开来,就如烟火流星——那些碧色的眼睛退出了一个圆圈,一动不动。
那……到底是什么?
她提了一口气,在逼退那些绿色后,尝试着往水潭里走了一步。就在那一刻,她看到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在那些沉入水中的森然白骨上,忽然间出现了一点奇特的蓝莹莹的光!那些光隔着水面映射出来,有些模糊,却依稀似一朵花的形状。
那一刻,深夜的密林显得如此神秘,连风都停止了。苏微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水已经差不多齐腰深,可以接近那一头刚死去的白羚羊骨骸。
凑近的那一瞬,她睁大了眼睛,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那一具新死的森然白骨上,居然盛开出了一种奇特的花!一朵一朵,从白骨的各处关节上生长出来,没有叶子,每三朵簇在一处,在黑暗的水面下发出微微的磷光,晶莹剔透,仿佛琉璃制成。
那……难道就是雾露龙胆花吗?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贴近白羚羊的头骨,尝试着去摘下一朵蓝莹莹的花——然而,当她的指尖触碰到花朵的时候,那一朵花瞬间在水下凋零,暗淡无光!
就在那个时候,周围那些避让着包围她的绿色眼睛忽然亮了起来,瞬地冲过来,把她包围其中。苏微愕然顿住了手,忽然发现脚底冰冷的水流出现了异常的波动,仿佛有什么体积庞大的动物在水底向着自己迅速地潜来——借着那些惨绿色的光,她模模糊糊地看到水面下隐约有着一条巨大东西,背上布满了赤红色的鳞片!
是蛇!这水潭底下,居然有毒物!
这一刻,她顾不上不得使用内力的忌讳,提起一口气,手里的短剑上光芒一闪,直抵水下巨蛇头颅!这虽然是一把普通的短剑,但是灌注了内力,变得锋利无比。一剑下去,那钢铁般的鳞甲便被切裂了一条血缝。
一击得手,苏微借力掠起,往岸上急退,眼睛片刻不离那条巨蛇,时刻提防着这个怪物猝然发难——然而,就在她身体凌空的那个瞬间,只听一丈外水面忽然哗啦一声巨响,另一条巨大的黑影从水底蹿出!
什么?这水下,难道还有另一条巨蛇?
毕竟是出生入死无数次,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却不曾乱了分寸,将全部的内力灌注在短剑中,对准了巨蛇的双目,刷地射了出去!
只要能在刹那间夺去这个怪物的视线,那么,她就有逃脱的机会!
两截短剑呼啸而去,带着千钧的力道刺入巨蛇双目。然而,在这刹那间,凭空忽然闪过了一道白光,竟有什么从暗夜里斜刺而来,啪的一声打在了短剑上,生生将短剑从半空击落!
那一击的角度非常巧妙,明明是人的手笔,并非异兽所能——
是谁潜在一旁,击落了她的短剑?
苏微心下惊骇无比,迅速四顾,然而幽碧潭上一片黑暗,却压根不见一个人影。一击落空,她身形再也止不住地下落,脚下是一潭碧水,再无借力之处。身在半空,只听身侧的水面哗然再度碎裂,一道黑影带着疾风呼啸而来,猛然打在她的背部!那一击用力之大,令毫无内力护体的她瞬地吐出一口血来。
她在半空中回头,看到的是巨蛇冰冷的眼睛,和水下那一条一模一样。然而,这两条蛇一在半空一在水下,两个头颅从不同方向发起了攻击,却配合得天衣无缝,竟像是久经训练的高手一样!
在巨蛇跃起的瞬间,她看到这两条蛇的身体却是合并在一起的,巨大的尾巴一击即收,飞速地沉入了水里——
天……原来竟是条双头蛇!
来不及多想,眼前便是一黑,直直地跌入了潭水里。冰冷的水灌入口鼻,血弥漫在水里,头顶那些碧绿色汹涌而来,覆满了她的视线。
原来,那些都是一种碧绿色的蚕。
它们数量惊人,在黑暗的水面上轻轻浮动,通体发出绿色的光,每一只的尾部都和另一只紧紧缠在一起,连成一体,无声地在水中交尾。而她坠入了它们的禁地,惊扰正在交配求偶的碧蚕。那些碧蚕云集而来,团团将她围住,从口中吐出白色的丝,将坠入水里的人迅速缠绕起来,裹成了一个巨大的灰白色的茧。
她渐渐无法呼吸,被茧丝包围着,沉入水底,仿佛穿上了一件素白的丧衣。居然……居然会真的死在这里?那么,她是再也不用回到中原、回到听雪楼去了吧?
在最后的一刻,她脑海里浮现的居然是如释重负的念头。
梦杂乱而无序。
时而梦见自己的童年,孤苦伶仃。时而梦见那一场江湖梦,血光四溅,荣耀和罪恶并举。滔滔的洛水边,满地的尸首里,那个白衣贵公子长身而起,手按夕影,微笑着对她伸出手——她握住了他的手,便以为结下了此生的盟约,宛如另一段传奇。
然而……后来呢?
无数无辜者的血纵横流淌,将她困在血海中央。她无法行走,步步后退,但那些血还是蔓延过来,越缩越小,最终令她无处可去。
血海之外,有一个黑衣人静静地看着她,戴着面具,眼神悲悯而洞彻。
那一瞬,她脱口低呼出来:“师……师父!”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喜和祈求,如同迷路的孩童找到了父亲。然而,那个人并没有走过来帮助她,只是冷冷地看着被困在血海中无路可走的她,眼里露出了毒蛇般的讥诮,忽然咧开嘴笑了——
“我不是你师父。”他摘下了面具,冷冷道。
面具之下,居然是一张没有五官的空白的脸!
“师父!”那一瞬间,她从噩梦里惊呼着醒来,坐起,捂住胸口喘息。
天色灰蒙蒙的,周围有水流声,然而头顶却是巨大的蕨类叶子,重重叠叠挡住了雨丝。她居然好好地躺在岸边的石上,一觉醒来。幽碧潭空空荡荡,水下平静,没有什么碧蚕也没有什么巨蛇,更没有盛开的蓝莹莹的花朵。
昨夜的一切,难道真的是噩梦吗?
苏微坐起来,拨开了头顶的叶子,发现天已经亮了,细密的雨还在无休止地下着,将整个空山都笼罩在纱一样的雨幕里。她困惑地四顾:一切都照旧,没有丝毫异常——唯独胸口还是有些闷,按上去有剧痛之感,正好是梦里挨了双头巨蛇背后一击的地方。
她瞬地清醒,从石上站了起来,发现怀里的那把短剑不知去了何处。她警惕地往前走,随手折了一根树枝,将断口削尖,一步一步走到潭边去。
然而,眼前的景象令她毕生难忘。
下了一夜的雨,雾露河的水位涨得很高,几乎已经漫上了她所靠着的那条山道。水声淙淙,湿气弥漫。然而,那种水汽竟然仿佛一匹匹白色的纱帐一样从河面上升起,摇曳着飘向青灰色的天空。整条河上浮动着雾气,仿佛空山之间流动着一条虚无缥缈的银河。
苏微看得怔住,陡然明白了“雾露河”三个字的由来。
忽然间,空山之中,她居然听到了笛声。
有人在雾气里吹笛,回环婉转,宛如天籁。循声看去,竟有一个人凭空坐在河面飘浮的雾气里,影影绰绰——他吹的居然也是《停云》,曲声缥缈回环,随着山风遍布山野,不沾染半分凡尘。然而奇怪的是,虽然是那样飘然出尘的曲子,仔细听起来,心底里却始终藏着一丝邪异,仿佛昨晚那冷冷不动的蛇的眼睛。
“阁下是谁?”苏微握紧了手,情不自禁地走向那个幻影,想看到那个人的真面目。然而无论她走得快或者慢,他却仿佛风一样地移动着,始终与她保持着一段距离。那团奇特的云雾一直环绕着他,任山风吹,怎么也不散开。
苏微只得站住了脚:“昨天,难道是阁下救了我?”
笛声在瞬间停止。
雾气里,似乎听到那人隐隐约约笑了一笑,放下了笛子。他挥了挥手,头上的云雾便忽然散开了,露出上半身来——那个时候苏微才发现那一团笼罩着他的并不是雾气,而是一群白色的蝶。那些蝶非常细小,居然紧紧地追随在他左右,仿佛一片白色的云。
哪里来的蝴蝶?难道……是昨夜那一群碧色的蚕破茧而成?
不等她想出一个头绪来,那个人已经在布满雾气的河面上凌波步来。水面粼粼,似乎有什么托着他前行。等到靠近她三丈开外时,那一片笼罩着的云化蝶簌簌四散,彻底消失。
“啊?”那一刻,她脱口而出,看着那个走来的人。
——那个雾气里走出来的人,脸上赫然也戴着一个木雕面具!
在黎明升腾着雾气的河面上,穿着白袍的人凌波而来,衣带翻飞,气度闲雅,宛如神仙中人。然而,他的脸上却戴着一个精美的木雕面具,眼睛藏在深黑色的阴影里,连眼神都看不大清楚。
然而在下一个瞬间,她神色就暗淡了。不,那不是师父。师父的眼睛她非常熟悉,那双瞳孔里是有温度的,宁静温暖,绝不是这种冰冷如蛇的妖异,宛如非人。
“你……难道是灵均?”她看着他的面具,又看着他神奇的身手,心里迅速地转着各种念头,很快就得出了一个结论,“你,就是如今执掌拜月教的灵均?孤光祭司的弟子?”
他没有否认,似乎是不作声地微微笑了笑,又走近了一些。
离得近了,苏微只觉得他脸上那个面具熟悉得令她心惊,不由得一阵恍惚,眼角瞥见他袍袖之上的新月徽章,不由得心里一凛,脱口:“果然是你!上一次在火山爆发的时候,也是你救了我,对不对?”
他点了点头,水面无声地破开一线,如御风飞行一样到了她面前。
这个人,居然能在水上御风而行?
苏微凛然心惊,想起以前姑姑和师父对自己说起的种种——他们说过,世间还存在着另一种可以和武学比肩的技艺,就是术法。汉人之中的术法以释道两家为泰山北斗,谓之正道。而正道之外,六合之中还有许多其他流派,被称为“外教”,尤其盛行于滇南苗疆。
而灵鹫山的拜月教,便是外教中的至尊。
传说昔年拜月教的大祭司迦若,曾经以一人之力挡住了听雪楼的进攻,最后连横扫天下的听雪楼主也只能和他结下盟约,勒马澜沧,返回中原。那一战的惨烈和瑰丽,已经在江湖之中成为永远的传说。
然而,十年了,她在中原武林纵横天下,却从未遇到过真正的术法高手。
直到看到眼前这个人。
武学到了极致,即便可以如达摩祖师那样一苇渡江,却也断断不可能做到像眼前这个人那样,在开阔的水面上无所依凭地来去。她自问自己的轻功绝对达不到眼前人这样的程度,不由得在内心倒吸了一口冷气。
“苏姑娘,冒昧了。”灵均来到离她一丈开外的水面上,顿住了脚,缓缓开口,语气谦和平静,如同一块温良的美玉,“前日高黎贡山上偶遇,恰逢火山爆发,在下忙着安排疏散村民,来不及和苏姑娘多说几句。不过,当时在下注意到姑娘身中剧毒,猜测着这几日碧蚕产卵、龙胆花开,姑娘应该会来寻求解药,便来此处相候——果然没错,幸亏被在下及时赶上。”
苏微看着面前的人,微微皱眉,心中一时有无限的疑问:“及时赶上?你……难道是特意来救我的?”
“那当然。”灵均似是叹了口气,“在下看出姑娘身上中的乃是碧蚕之毒,出自于滇南我教的领地,若在下不给姑娘解了这毒,岂不是令听雪楼误解?”
他的话说得客气婉转,滴水不漏,可苏微心里却依旧警惕:这个人身在滇南,又是怎么一眼就看出自己身份的?他到底对自己、对听雪楼怀着什么样的心思?这次中毒的原因蹊跷,拜月教是敌是友尚未断定,如今自己内力全无,若这个人有歹意,在这深山之中动起手来,只怕这一潭碧水便是自己的葬身之所。
她手指动了动,想要抓住什么,却发现袖子里是空的。
“苏姑娘要找的东西,应该是这个吧?”灵均淡淡开口,似乎对她的想法洞彻于心,对她伸出了一只手——他手里握着一把短剑,正是她昨夜和那条巨蛇搏杀时掉落的。
“在下没有管束好双双,吓到了姑娘,实在抱歉。可在下也不能任凭姑娘伤了它,所以不得已出手击落了短剑。”灵均叹了口气,“为了表示歉意,特此向苏姑娘送上一件礼物。”
他将短剑扔给了她,然后再度从怀里拿出一物来。
那一刻,黎明的光影中,她清楚地看到他的手心里出现了一朵蓝莹莹的花——赫然就是开在昨夜的水底白骨之上,触手即凋谢的那花!
“这就是雾露龙胆花,天下罕见的灵药。”灵均袖子微微一拂,袍袖猎猎飞舞,将那朵神奇的花托起在空中,“这种花为碧蚕卵的寄生,植于白骨,开于暗夜,普通人不能用手触碰,触及必败——必须用玉制之刀采下,方得如生。”
“原来如此。”她恍然大悟,看着面前已然平静如初的水面,却依旧忍不住地惊骇,“可昨夜……昨夜是怎么回事?那些碧蚕、那些生灵,为什么会……”
“昨夜是四月十五,适逢花开的最好节令。月圆之夜,那些碧蚕幼虫从龙血树下破土而出,蜂拥而至,在水中产卵。碧蚕卵和龙胆花都是珍稀的药材,所以我每年也会来这里几次采集。”灵均指了指潭水深处,声音淡淡,“昨夜我用笛声放牧丛林里的那些生灵,它们听到了我的召唤,便从密林各处前来,投入潭水中,成为祭品,任凭碧蚕吃空它们的血肉,然后在白骨上产卵。”
话音未落,他袖子一拂,那花落到了她的手中,一股寒气顿时刺骨而来,那朵蓝莹莹的花似乎是冰雪做成,令苏微不由得颤了一下。
“相信苏姑娘千里而来,只是为了此物。”灵均的声音恭谨而客气,“请将它揉碎,敷在手臂上被封的穴位处,便可解你身上的碧蚕之毒。”
苏微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连真容都不曾露出的神秘人。然而转念一想,若是对方要取自己性命,不要说在高黎贡火山爆发那一次,便是昨夜放着自己不管也就可以得逞了,何必等到如今再来下毒手?
仿佛猜到了她的疑惑,灵均淡淡笑了起来:“灵均不敢勉强姑娘,但这花摘下来后只能保存六个时辰,姑娘自己早做决定吧。”
苏微不再犹豫,如言将那朵花贴着肌肤揉碎。那朵花冷得刺骨,却柔如冰雪,仿佛露水一样消失在已然惨绿色的手臂上。瞬间,一股冰冷的气息顺着血脉蔓延,扩散到奇经八脉,凝滞已久的气脉顿时重新连续!
她心中一喜,却是不动声色地提了一口真气,竖起了手掌,虚空一挥,身后一丈开外的一棵树木应声折断,裂为七截,寸寸如削。
“好厉害的七杀掌。”灵均不由得微叹,“不愧是血薇的主人!”
“这……真的是解了?”她回过手,感觉着真气在经络中回环流转,充盈四肢百骸,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体内的毒如此轻易便被拔除。那一刻,她抬起头看着灵均,心里对这个人的狐疑也解除了,却有些说不出的奇特感受。
“苏姑娘已然痊愈,那在下就告辞了。回到了洛阳,记得替我问萧楼主好。”灵均微微点了点头,道,“至于这碧蚕之毒是如何出现在中原,又是如何毒到了姑娘身上,在下一定会好好追查,给听雪楼一个交代——”
“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了。”
雾气中的人微微颔首,摇手作别,重新踏波而去,竟是毫无留恋,仿佛这一场陌路相逢只如海上浮萍一聚。灵均转身逆流而上,脚下水流粼粼,竟然是由一巨兽托着,迅速地沿着雾露河消失在白云的最深处。
苏微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才明白他不是踏波而来,那条被他踏在脚下做坐骑的,居然是昨夜那条双头赤色的巨蛇!难道,这便是方才他口中的“双双”?
她凝望着那个神秘白袍人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才回过神来。
她提起手,瞬地变了几个招式,只觉得身体轻盈、内息流转,果然是已经完全恢复。然而一套折梅指结束,她却有些怔怔。
是的,事情已经结束了,远比她原先料想的要简单。接下来,她又该去哪里呢?是回中原去吗?停云曾经说过今年要一起去赏花——如今已经是四月中,再过几天,洛阳城里的牡丹就该凋谢了,就算是现在启程也已经赶不上了吧?
而且,停云他,是不是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呢?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苦笑了一声,心里茫然地想着,一路往回走。
雨停了,下山的路走得比来时迅速了一些,至少不曾再度迷路。当苏微沿着来路回到熟悉的村庄、看到那个竹楼时,心里猛地跳了一下,竟然有些犹豫地停住了脚。
原重楼和蜜丹意,是否还在这个楼里等着自己归来?如果就这样踏上去往中原的路,此时此地的一切都将会成为过去。这一个转身之后,终其一生,她可能再也不会遇到这个腾冲的玉雕师了。
她停在路口,犹豫了片刻,还是走向了那个竹楼。
是的,她答应过原重楼,在自己毒愈之后要替他治好手上的伤,让他重新成为一代玉雕大师。无论她回不回中原,这个诺言都必须完成!
然而,竹楼的门紧闭着,廊下的铺盖也已经收起,从窗口看过去,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她喊了他的名字和蜜丹意的名字,里面没有一个人回答。怎么还没回来?如果是去了矿上领抚恤银,来回也不过一个时辰的事情吧?
苏微心里猛地一沉,隐约有不好的预感,回头便朝着矿口方向疾奔。
赶回孟康矿口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那里乱糟糟的,似乎有一场骚乱刚刚平息,地上还残留着血迹。
采玉场里的矿工们面有惊惧之色,围在一起,低声地劝着什么。人群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放声大哭,稚嫩而恐慌。她听出是谁的声音,急忙拨开人群挤了进去,果然看到蜜丹意在寮口哭泣,脸上明显留着被殴打过的痕迹——而原重楼已经不在她身边。
“重楼呢?”她急急地问,居然忘了这个女童听不懂汉语。然而蜜丹意看到她,更加放声大哭起来,用手不停拍打着地面,一边哭一边喊着什么。
“怎么了?”苏微听不懂缅语,更是焦急,“你在说什么?重楼呢?”
然而,周围的人都看着她,眼神陌生而复杂,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说话。
“你们知道原重楼原大师去了哪里吗?”苏微心下焦急,站起来问周围的人——然而那些矿工们居然齐刷刷退了一步,似乎在躲避着什么不祥的东西。她不明所以,却也知道事情不对,一把拉起哭闹的蜜丹意,正不知道怎么问出个所以然来,忽然看到远处的暗影里有人对自己招了招手,似是示意她过去。
苏微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姑娘,你是昨天和原大师一起来的那个人吗?”那个人用汉语压低声音问,一把将她拉到了僻静处。她仔细看去,对方是个黑瘦的汉人,依稀面熟,竟然是那个给过这个小女孩一块碎银子的吴温林。
“是的,是的!”她急急问,“他今天不是带着蜜丹意来矿上赌石了吗?人呢?”
“原大师……唉,”吴温林叹了口气,沉重,“但愿他还活着。”
“什么!”苏微大吃一惊,情不自禁地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厉声,“你……你说什么?重楼他怎么了?他有危险吗?”
“被……被矿主带走了。”她用力极重,吴温林忍痛低声道。
苏微愕然:“带走?为什么?”
“因为原大师替蜜丹意出头,在一大堆石头里帮她挑中了一块贵重的翡翠——结果……”黑瘦的汉子叹息着摇头,看了看地上的一摊血,“矿主知道尹家早已弃用了原大师,便肆无忌惮,想要抢下那块翡翠。原大师为了护着蜜丹意,被那群人打成重伤。”
苏微猛然一震:“那……那他现在在哪里?”
吴温林声音也有些哽咽,低声道:“矿主知道他在腾冲有点名望,怕事情传出去不好听,便下了封口令,还让人把原大师抬进矿山里扔掉——昨天被抬进去的,直到今天一点消息也没有。以矿主平日的为人,我真怕是已经……”
他说不出话来——那只抓着他手臂的纤细手腕蓦然用力,几乎在一瞬间捏碎了他的骨头。苏微的脸色忽然苍白得可怕。
——只不过两天没见,居然事情就演变到了这种可怕的地步!她以为自己孤身上路便是不拖累他,却不料,反而是将他推入了万劫不复的险境!
“姑娘?”吴温林看到那种眼神,陡然觉得恐惧,“快……快放手!”
苏微回过神来,连忙放开手。她脸色苍白,眼神阴沉,沉默了一瞬,道:“帮我把蜜丹意带回家去。我去会会那个矿主。”
“姑娘?”吴温林大吃一惊,“这里矿主就是土皇帝啊!你……”
然而,话音未落,那个女子已经直直地冲着寮里走了过去,咬着牙,脸色苍白,眼里似有闪电纵横。路上,她顺手拿起了一根凿石头用的铁钎,在手里掂了掂。
吴温林看着她一路走进去,连忙过去一把拉住了想要跟过去的蜜丹意,连哄带骗地将那个孩子拉出了矿口,远远避了开去。
“喂!哪里来的女人?矿主说今天谁也不见!”
看到一个汉人女子直闯而入,矿上的监工厉声喝止。然而那个女子仿佛不曾听见,身形快得惊人,也不见她如何举步,转眼便已经闯到了寮后面的石料场上,分辨了一下位置,然后冲着后面矿主休息的那座小楼而去。
“快拦住她!”监工大吃一惊,连忙敲响了寮里示警用的铜锣。
然而,锣声刚敲到第三下,那个闯入者已经掠到了小楼门口,尚未来得及推门进去,便转瞬被四周冲出来的守卫和打手们团团围住。
“看门狗。”苏微冷冷看着那一群人,想起也正是这群人围攻了原重楼,只觉心头怒火再也无法压抑,厉声喝道,“重楼呢?快把他交出来!不然我不客气了!”
“外面是谁?敢吵了老子午睡?”竹楼的门忽然被推开,一个肥硕黝黑的缅人踱了出来,赤着上身,下面围着一件麻纱做的笼基,手里抱着一块西瓜大小的石头,只看得她一眼,便用汉语惊叹了一声:“哦,居然是个漂亮妞儿?不错不错……”
苏微只觉得烦躁,握紧了手:“重楼呢?”
那个矿主一怔:“重楼?哦,你问的是原大师吧?”
他上下打量着被打手簇拥的苏微,呵呵了一声:“原大师真是我的福星,帮我开出了一块绝世好玉!为了表示感谢,我决定用翡翠来给他做一座坟……哈哈哈哈!就在那儿,看到了吗?”他转身,指着山脚一个深深的洞穴,洞穴里填满了零碎的石头——那个山洞深不见底,是矿上用来丢弃无用废料的地方。
苏微只看了一眼那个黑洞洞的矿坑,心里便往下沉了一沉。
“我叫人把他扔到那里去了!”矿主大笑,摩挲着手里的翡翠,“无用的玉匠和作废的石头,不正好是一对吗?哈哈哈哈……”
“你……”苏微只觉得血往上冲,手微微发抖。
“不过,我倒是没想到这世上居然还有人会来替他出头,而且还是个漂亮姑娘!”他回头打着哈哈,目光黏腻地在苏微身上扫了一遍,邪邪地伸过了手,“如果姑娘想要救他呢,那也容易得很——只要和我睡上个……”
然而,下一秒钟,他的惨叫声响彻了整条雾露河。
“无耻。”苏微咬着牙,一字一字吐出,冷冷地看着面目扭曲的矿主——粗大的铁钎在一瞬间穿透了那只油腻肥厚的手掌,将那只脏手钉在了竹楼上!矿主发出巨大的惨叫,身体整个扭曲起来,另一只手却还是死死抱住那块翡翠不肯放。
周围的打手们目瞪口呆,齐齐发出一声喊,便举着刀冲了过来。
“呵。”苏微冷笑,手腕握着铁钎一转,那个矿主便发出杀猪一样的惨叫。她废掉了那个矿主的一只手,将铁钎带血一拔而出,转而刺向了围过来的打手。沉重的铁钎在她手里如利剑飞舞,招招狠戾,转眼便将十几个打手杀得血流成河。
苏微杀得红了眼,然而一瞥,却看到那个肥胖的矿主看到形势不对,居然正在悄悄开溜。她冷哼了一声,再也不管那些打手,手一扬,铁钎化作一道白光呼啸而出,唰的一声,直接将那个矿主的右脚掌钉在了地上!
“还想跑吗?”她冷笑,一身衣衫早已溅满了血,如同一个地狱里出来的修罗。
“饶命……饶命啊!”矿主在鱼龙混杂的矿口混了这许多年,已是一个老江湖,此刻立刻明白了眼前这个女子不同于昨日的原重楼,杀人不过头点地,立刻双膝跪下,大叫起来,“姑奶奶饶命!姑奶奶是活观音活菩萨,千万不要和奴才计较……”
苏微没心思和他多纠缠,一把将铁钎血淋淋地拔出,指着他的天灵盖,厉声道:“重楼呢?快带我去!否则敲断你的双手双脚!”
“是是是。”矿主忍着痛,不等她再催促第二遍,连忙连滚带爬地一瘸一拐站起来,拖着血淋淋的脚掌往前走,“奴才立刻带姑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