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从来不知侯爵为什么会变得这么懒懒散散,也不知他为什么要维持一种如此不和睦地婚姻,而他本来是可以勇敢地过一种平静的鳏居生活的,当初他完全做得到心想事成,因为老侯爵跟他父亲——圣地亚哥骑士团骑士、有生休杀大权的黑奴贩子、冷酷无情的军团长,国王陛下慷慨地赐予他荣誉和俸禄,却不惩处他的不公正行为一的权势太大了。
但是,唯一的继承人伊格纳西奥却很平常。他的生长表现出智力发育滞后的明显迹象,直到应该有所建树年龄还不识字,并且也不喜欢任何人。到了二十岁才显露出生命的第一个征兆,这就是萌发了爱情,愿意和“神圣的牧羊女”疯人院的一个疯女人结婚;那个女人的歌声和叫喊声是他童年的催眠曲。她叫杜尔塞·奥利维妞,是国王的一个皮匠家中的独生女。她必须掌握制作马鞍的工艺,免得让这个保持了几乎两个世纪的手艺失传。正是这种本来是男人们干的工作使她丧失了理智。而且她的病情相当严重,为了教她明白不要吃自己的粪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如果没有这种病,对一个如此智商低的土生侯爵来说,她一定是一个极为合适的结婚结象。
杜尔塞·奥利维也纳妞聪明伶俐,为了憨厚,很难发现她精神失常。从第一次看见她后,年轻的伊格纳西奥就觉得她在平台上那些喧嚣的疯女当中与众不同。就在那一天,他和她通过手势彼此心领神会了。她是扎风筝的能手,把情书叠成小鸽子抛给了他。为了和她通信,他学会了读书、写字。这是一次正当的热恋的开始,但是谁也不愿意给予理解。老侯爵恼羞成怒,威吓儿子公开否认此事。
“这不但是事实,”伊格纳西奥回答,“而且她已允许我向她求婚。”针对老侯爵关于精神病的言论,他以自己的理由反驳说:
“如果一个按照疯子的思维逻辑行事,他便不是疯子。”
他父亲这位和主人与老爷的身份不相称的家长下了一道命令,把他流放到他家的牧场去。这等于活活地让他等死。他害怕动物,若是母鸡则略好一点。但在牧场里,他却从近处观看一只活生生的母鸡,将那只母鸡在他的想象中变得愈来愈大,大得像一头奶牛。他觉得那是一个怪物,比陆地上和水中的任何怪物都可怕。在黑暗的夜里,他出了一身冷汗。早晨他醒来时,面对牧场的可怕寂静,他感到不安。那只大猎犬蹲在他的卧室门前不眨眼地守护着,他觉得它比其他任务危险的东西更使他心惊肉跳。他说:“无因活着而担惊受怕。”在牧场的流放中,他养成了阴郁的性情、暗中观察事物的方式、好沉思的性格、懒惰的习惯、缓慢的讲话方式和神秘的信仰。这种信仰似乎注定使他生活在与世隔绝的斗室里。
在流放的第一年,一次他被涨水的大河般的轰鸣声惊醒。原来是牧场的所有动物离开它的栖息地,在满月下的万簌倶寂中穿越着田野。它们静静地打翻阻挡它们的一切,朝着草场、甘蔗田、激流险滩和沼泽地跑去。大牲口和驮马群在前头,猪、羊、鸡、鸭在后头,以不祥的队形消失在黑夜里。甚至包括鸽子在内善飞的鸟类也步行而去。只有大猎犬在主人的卧室门前的哨位上守到天亮。这是侯爵同这只大猎犬和他家中后来养的许多猎犬保持的近乎是人与人之间的友谊遥开始。
被牧场荒凉可怕的景象所压倒,年轻的伊格纳西奥放弃了他的爱情,屈服于他父亲的安排。他父亲牺牲了他的爱情还不够,还把遗嘱中要求他同一位西班牙贵族的女继承人结婚的条款强加人他。他就这样举行了隆重的婚礼,和美貌出众、有着多方面的非凡才能的女人堂娜奥拉亚·德·门多萨成了亲。结婚后,他让她保持着她的童贞,连生个儿子的恩惠也不给她。后来,他仍然像他出世后一直生活的那样,过着不幸福的单身生活。
堂娜奥拉利亚·德·门多萨把他推向了社会。双双去望大弥撒,与其说是去做礼拜,不如说为了炫耀于人。她穿着大幅的裙子,披着华丽的斗篷,包着卡斯蒂利亚的白求恩女人用的那种浆过的花边头巾,身后跟着穿绸缎衣、戴满金首饰的女奴。她没有穿那种睚家里穿的、只有那些装模作样的女人才会在教堂里穿的拖鞋,而是套着装饰着珍珠的熟山羊皮高统靴子。和那些头戴不合时代潮流的假发、衣服上钉着祖母绿纽扣的达官贵人不同,侯爵只贴身穿着一身棉布衣,戴着一顶软帽。但是他却常常是被迫参加公众活动,因为他永远也克服不了对社交活动的恐惧心理。
堂娜奥拉利亚·德·门多萨在塞哥维亚曾是斯卡拉蒂·多美尼科的学生,荣幸地获得在学校和修道院教音乐和唱歌的许可证。她来到这儿时,带来一架击弦古钢琴的零部件,她自己把它装好了;还带来了不同的弦乐器,她自己弹,也教别人弹,弹得非常熟练。她组建了一个初学者乐团,乐团以意大利、法国的新空气把家庭的下午变得神圣了。关于这个乐队,人们甚至说它是从圣灵抒情诗里获得灵感的。
侯爵似乎缺乏音乐才能。照法国人的说法是,他有一双艺术家的手和炮兵的耳朵。不过,自打拆开乐器的包装那天起,他就开始注意意大利古诗琴:它那奇怪的双琴头、它的指板的大小、它的弦的数量和它那清晰的声音。堂娜奥拉利亚·德·门多萨非要他弹得跟她一样熟练不可。每天早晨他们都是在果园的树下练习弹琴中度过的。她怀着爱情和耐心,他则像石匠那么顽强不懈,直到悔恨的情歌毫不遗憾地向他们投降。
音乐使他们的夫妇关系大为改善,堂娜奥拉利亚·德·门多萨甚至敢干跨出她一直未跨出的一步。一个暴风雨之夜,也许是假装害怕,她跑进没跟她同过房的丈夫的卧室里。“这张床的一半是我的。”她对他说,“我要睡在这半张床上。”
侯爵坚持要她回去。而她相信可以用道理或强力说服或压服他,便也坚决不走。但是生命没有给他们更多的时间。十一月九日,他们双双在甜橙树下弹琴,因为那里空气纯净新鲜,天空万里无云,这时一道耀眼的闪电闪过,一声地动山摇般的巨响使她们惊慌失惜,堂娜奥拉利亚·德·门多萨被雷电击倒了。
惊恐不安的城市认为这场灾难是某种见不得人的罪孽引起上帝大发雷霆的结果。侯爵安排举办了葬礼。在葬礼上,他第一次穿插着黑色的塔夫绸丧服、面色憔悴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此后他再也没有把丧服脱掉。从墓地回来后,他发现果园的甜橙树上落满了雪白的小纸鸽儿。他信手够了一只,展开来一看,上面写着:“那道闪电属于我。”
不等九日祭结束,他就把支撑着长子的权势的物质财富捐给了教堂,其中包括:位于莫姆波斯和阿亚佩尔的两座牧场,离家只有十二英里的马阿特斯的两千公顷地和几群供骑用和表演用的马匹,一座农场和加勒比沿海地区最好的榨糖作坊。然而关于他的财富的说法,是以一座闲置的大牧场为基础的。在人们的记忆中,想象的大牧场边界消失在拉瓜里帕沼泽地和拉普雷萨低注地那边,直到乌拉瓦地方的那片低湿地带的丛莽。他保留下来的东西只有他家的那片深宅大院和变得十分狭小的奴隶庭院,以及马哈物斯榨糖作坊,他把住宅的管理权交给了多明知·德·阿德维恩托。让年迈的内普图诺仍保留老侯爵赐予他的车夫的工作,并把家里所剩余的马匹交给他饲养。
他第一次独自住在前辈们的昏暗的宅院里,在黑暗的夜里几乎睡不稳,因为他们这些高贵的土生白人生来就害怕在梦中被自己的奴隶杀死。他常常突然醒来,不知道从天窗上往里探望的眼睛是人间的还是阴间的。他踮着脚走到门口,猛然打开门,发现一个黑人正从锁眼里突窥视他。他们赤身裸体、抹着椰子油在走廊里悄悄地溜来溜去,免得被抓住。这么多可怕事情凑在一起,他不知所惜,便下令家里的灯烛要通宵不灭,把一步步侵占着空闲地方的奴隶逐出家门,并把经过作战训练的第一批大猎犬带到家里来。
大门头闭起来。把一泛潮就散发臭味的法国丝绒家具仍在一边,把哥白林双面挂毯、瓷器和钟表精品卖掉,满足于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躺在用牛蒡编织的吊床上乘凉。侯爵没有再去望弥撒和静修,在宗教游行时没有佩戴至圣的白户饰,不再过弥撒日,也不过四旬斋,尽管他准时向教会交纳税款。他躲在吊床上,有时是因为八月卧室里太闷热,但几乎总是为了在甜橙树下睡午觉。隔壁的疯女们向他投掷残渣剩饭,大声对他说撩拨人的下流话。但是当政府愿意帮助他搬走精神病院时,他却由于喜欢她们而提出了异议。
杜尔塞·奥利维妞面对情人的冷淡态度泄了气,只好供徒劳的怀念安慰自己。一有机会她就从果园的小门溜出“神圣的牧羊女”精神病院。她用可口的精饲料驯养那些大猎犬,让它们听她的话,用睡觉的时间去收拾她从来也没有住过的房子,用罗勒扫帚清扫它,好为它带来好运气,并把蒜辫子挂在卧室里,好驱逐蚊虫。多明加·德·阿德维恩托从不随意摆放东西,但她至死也不知道每天早晨的走廊为什么总比前天晚上还干净,她用她的方式摆放的东西为什么第二天早晨总改变了位置。在侯爵的鳏居生活不满一年的时候,他偶然碰见杜尔塞·奥利维妞在擦洗她觉得被女奴们保管得不好的家具杂物。
“我真不相信你会这么大胆。”他对她说。“因为你还是往日那个懦弱的老实人。”她回答说。
这样,一咱曾被严禁的、至少一度算是爱情的友谊又恢复了。两个人一直谈到天亮,既不抱幻想也并不绝望,就像一对命中洽谈室要墨安成规的老夫妻。他们相信他们会幸福的,也许已经是幸福的了,甚至两人中有人讲了一句不该说的话,采取了不该采取的行动。夜晚在一群发疯的人的争吵声中腐烂,大猎犬被吵闹声弄得无精打采。于是,一切又恢复了原状。此后,杜尔塞·奥利维妞很久没有再到他家里来。
侯爵坦白地告诉她,他之所以放弃财产,改变他的生活方式,并非出于对宗教的虔诚,而是由于看到妻子肉体被雷电化为灰烬时突然失去了信仰,使他产生了恐惧。杜尔塞·奥利维妞愿意安慰他。,她保证做他的奴隶,无论在厨房里还是在卧室里。他没答应。“我永远不再结婚。”他对她起誓。
然而,没过一年,他又偷偷地和贝尔纳达·卡夫列拉结了婚,她是他父亲在海外经商发迹时用过的一个老监工的女儿。当老监工要她把堂娜奥拉利亚爱吃的卤大西洋鲱和黑油橄榄送到他家的时候,他们认识了。堂娜奥拉利亚死后,她仍然给侯爵送这些东西。一天下午,贝尔纳达看见他躺在果园里的吊床上,便拉过他的左手来给他看手相。发现她看得那么准,侯爵很激动。从此后,虽然没有什么东西要买,他仍然在午休时把她叫来。但是两个月过去了,他却一点儿也不主动。于是她采取了行动。她突然跳上吊床压在他身上,用他穿着的外衣下摆堵住了他的嘴,一直把他弄得精疲力竭。然后用她的热情和智慧使他振作起来;这一切,在他独身的爱情中少得可怜的快乐中,他是不敢想象的。最后,她不顾一切地剥夺了他的童贞。他已经五十二岁,她却只有二十三岁,但是年龄的差别并没有什么妨碍。
后来,午睡时间,他们仍然在甜橙树下做爱,但总是匆匆忙忘记,没有爱情。疯女们站在平台上不知羞耻地唱着歌儿为他们加油,像在运动场上那样为他们的胜利欢呼。未等侯爵明白等待着他的危险,贝尔纳达便带来已怀孕两个月的消息,使他从麻木状态中醒来。她提醒他说,她不是黑女人,而是一个拉迪诺和一个卡斯蒂利亚白女人的女儿,因此,缝补被破坏的贞操的唯一的钱线就是正式成亲了。他一直拖延着,直到他父亲在午睡时刻背着一支旧火枪来敲他的大门。他说话慢慢吞吞,表情和蔼。他把火枪交给侯爵,没有看他的脸。
“侯爵先生,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问他。
侯爵手里拿着武器,不知怎么办。
“根据我掌握的知识,我想这是一支火枪。”他说。然后,他真正好奇地问:“那你用这个干什么?”
“为了防备海盗,先生。”土著人,仍然没有看他的脸。“现在我把它交给你,请你大发慈悲,把我打死,不然我就打死你。”
侯爵词语了望他的脸,他有一双忧伤而无怕声的小眼睛,但是侯爵明白他的话中包含的意思。他把火枪还给他,请他进来谈谈,以便达成协议。两天后,联合会一座教堂皇的教区神甫和女方的父母及双方的证婚人一道举行了婚礼。婚礼结束时,谁也不知道莎贡塔从啊里冒出来,给新娘新郎戴上了幸福的花环。
一个落着小雨点的早晨,在人马星座下,妊娠七个月的不幸的西埃尔瓦·玛丽亚·德·托多斯·安赫莱斯出世了。她像个毫无生气的小蝌蚪,缠在脖子上的脐带差点把她勒死。“是个女孩,”接生婆说,“不过,她活不长。”
就是这个时候,多明加·德·阿德维恩托对她的神灵许下了愿:诸神灵如果发善心让女孩活下来,在新婚之夜到来之前决不让她把头发剪短。她刚话完愿,孩子就哇地一声哭了。多明加·德·阿德维恩托高兴地叫道:“她一定是个圣女!”等孩子被洗净包起来后,侯爵看了看她,他的眼力不如多明加。“如果上帝让她健康地活下来,”他说,“她一定是个妓女。”
这个女孩,贵族的父亲和平民母亲生的女儿,童年如同孤儿,母亲只让她吃了一次奶,就憎恨起她,由于害怕会把她掐死而拒绝把她带在身边。多明加·德·阿德维恩托喂她,为她举行基督教洗礼,并祈求奥洛昆保佑她。奥洛昆是一个性别模糊不清的约鲁瓦神出鬼没,他的面孔在人们的想象中非常可怕,只有在夜间才显现。而且总是戴着面具。后来,西埃尔瓦·玛丽亚被安排到奴隶们的院子里住,还不会说话就学会了跳舞,同时学会了三种非洲语言,学会了在早饭前喝鸡血,并能基督教徒中间行走,既不会被人看见也会不被人觉察,就仿佛一个无形的生灵。多明加·德·阿德维恩托让她生活在一群快活的黑女奴、混血女佣的、印第安女帮工中间,她们用有利于健康的水给她洗澡,用耶马亚的马鞭草给她擦身,像照管一株玫瑰一样关心她的浓密的发发,才五岁,那长发就长达的腰部了。女奴们渐渐地把一条条挂着不同的神出鬼没像的项链给她戴上,一直给她戴了十六条。
贝尔纳达已经用有力的手紧紧地抓住家庭的权力,侯爵却在果园里闲居。她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要恢复被丈夫分掉的、在老侯爵的权势保护下的财产。老侯爵在世时获得许可,可以在八年内贩卖五千个奴隶,同时按合同配额每个奴隶从国外进口两桶面粉。凭着他的精明骗术和对海关检查员的收买,他卖掉了商定的面粉,但是他也通过走私超额卖掉了三千个奴隶,这使他成为当时最幸运的个体商贩。贝尔纳达想到,赚钱的买卖不是贩卖奴隶,而是贩卖面粉,尽管大买卖实际上都对她具有巨大的吸引力。仅仅由于获准四年内进口一千个奴隶,同时按每个奴隶进口三桶面粉,她就发了大财:她卖掉了商定的一千个黑奴,但是她进口的面粉不是三个桶,而是一万两个桶。这是那个时代最大的走私活动。
那时,她的一半时光是在马阿特斯榨糖作坊度过的。她把那里确定为她的生意中心,因为那地方离马格达莱纳大河近,全球同总督辖区地进行各种交易。关于她的买卖兴隆昌盛的零星消息是传到侯爵家里来的,因为她对谁也不透露她的买卖的情况。在她在这里度过的时间里,即使在他俩的危机发生前,她也仿佛是另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大猎犬。多明加·德·阿德维恩托说得好:“她总是焦躁不安。”照看她的女奴死后,西埃尔瓦·玛丽亚第一次在家里有了一个安稳的地方。人们为她收拾了老侯爵夫人住过的富丽堂皇的卧室,并给她请了一个家庭教师,教她学习伊比利亚半岛的西班牙语,掌握算术和自然科学概念。但教师想教她阅读和写字时,她却拒绝学习,说她不明白那些字母是什么。一位世俗的女教师开始叫她欣赏音乐。小女孩很感兴趣,很高兴。但是她没有耐心学习任何乐器。女教师突然辞了职,和侯爵道别时,她说:
“不是因为这孩子能力差,什么也学不会,而是因为她不属于这个世界。”贝尔纳达本想把自己的怨恨压下去,但是很快她便明白了:过错不是自己的,也不是女儿的,而是双方的性格问题。自从她在女儿身上发现了某种幽灵的属性后,她便一直提心吊胆地生活着。一想到回头看时会遇到一个罩着可怖的眼纱、留着达到膝窝的野人的长发的女孩的一双莫名其录的眼睛,她就浑身发抖。“孩子!”她冲她喊道,“不准你这样看我!”当她比较聚精会神地心她的生意时,觉得脑后有一股像伺机捕食的蛇发出的咝咝的喘气声,把她吓了跳。“孩子!”她冲她叫道,“进来前要言语一声!”
女儿讲了一能约鲁瓦话,更加使她感到恐惧了。晚上的情况更糟,因为她觉得有人碰她,她突然惊醒,原来是女儿站在床边看她睡觉。让她手里拿着一个铃铛也没有用,因为西埃尔瓦·玛丽亚的静悄悄的活动使小铃铛不会作响。“这孩子只有肤色像白女人。”母亲说。一点儿也不错,小女孩扰自己的名字换成了人们编造的另一个非洲名字“玛丽亚·曼丁加”。
一个大清早,贝尔纳达由于吃了太多的可可豆而渴得醒来,看见西对埃尔瓦·玛丽亚的一个玩具娃娃漂在大水缸里,于是母女关系发生了危机。贝尔纳达认为,实际上在水缸里漂着的玩具娃娃绝不平常,肯定是一种可怖的东西:一个咽了气的娃娃。
她相信这是西埃尔瓦·玛丽亚用来对付她的一种非洲妖术,便决定母女俩不能同住在这房子里。侯爵想试着调整一下,她坚决地回答他说:“她不走,我走!”结果,西埃尔瓦·玛丽亚又回到女奴们的棚屋,尽管当时她母亲常住在榨糖作坊,她依然像出生时那样一声不响,一个字也不识。
但是贝尔纳达的情况也并不比原先好。她本想把胡达斯·伊斯卡里奥特留下,平等待他。只是不到两年的工夫,她就迷失了做生意的方向,生活本身的方向也迷失了。她把他化装成努比亚海盗、金棒花八、梅尔乔博士,把他带到城郊,特别是在商船队停泊和城市沉浸在长达半年的热闹之中的时候。人们在城外临时开设了酒店和妓院,迎接从利马、波托贝洛、哈瓦那和韦拉克鲁斯到这儿来抢购整个被发现的世界的产品和货物的商人。一天晚上,胡达斯在一个苦役犯们出入的小酒店里喝得烂醉,挨到贝尔纳达身边十分神秘地对她说:“你张开嘴,闭上眼。”
她照他说的做了。他在她的舌头上放了一粒神奇的瓦哈卡巧克力糖。贝尔纳达知道是什么,随即吐出来,因为她从孩提时起就特别讨厌可可豆。胡达斯要她相信,那是种神圣的东西,它可以使人的生命旺盛,增强体力,振奋精神,加强性机能。贝尔纳达近了不禁爆发出一阵大笑。
“如果是这样,”她说,“圣克拉拉修道院的修女们不都壮得像斗牛一样?”她特别爱吃发酵的蜂蜜,结婚前她就和学校里的女友们吃。如今在榨糖作坊的热乎乎的空气里,她仍然吃,不但用嘴吃,而且用五官吃。她和胡达斯在一起学会了嚼烟叶和拌着甜棕灰的可可叶,就像内华达山区的印第安人那样。她在酒馆里尝过印度大麻毒、塞浦路斯的松节油、雷亚尔·德·卡托尔塞的老头掌,至少尝过一次中国船上由菲律宾商人贩卖的鸦片烟。但是,对胡达斯所做的关于可可豆的宣传,她并没有当耳旁风。其他的种种癖好失灵后,她承认可可豆的功能,结果比什么都更喜欢它了。胡达斯变成了强盗、淫媒,偶尔也干鸡奸的勾当。这全是由于恶习所致,因为他什么也不缺。一个不幸的夜晚,在贝尔纳达面前,他赤手空拳和三个苦役打起来,因为赌牌发生了争吵。他举起凳子,把他们砸死了。
贝尔纳达躲避在榨糖作坊。那个家已是风雨飘摇。从那时起它之所以像船一样没有沉没,多亏多明加·德·阿德维恩托的一双巧手。她按照她的神灵们的指点完成了对西埃尔瓦·玛丽亚的教育。侯爵几乎对妻子的病危一无所知。从榨糖作坊传来消息说她已处于昏迷状态,有时自言自语。在她的淫乐之夜,她挑了一些最勤快的奴隶供她和她在学校时的女友们使唤。财富随水漂来,又随水漂去,她全凭一袋袋蜜糖和可可豆度日;她把蜜糖和可可豆藏在这儿那儿到处都有,以便在她急切地渴望吃的时候可以随手拿来。如此这般,她尚拥有的东西就剩下两个装满了一百元和四元纯金币的罐子了。当初家道兴旺之时,她把它们埋在了床底下。她的健康状况如此糟糕,当她一连三年不在家,于西埃尔瓦·玛丽亚被狗咬伤前不久第一次从马特斯回来时,她丈夫都不认得她了。
三月中旬,狂犬病的危险似乎已经过去了。侯爵为自己的好运庆幸不已,他打算弥补过去的不足,用阿夫雷农西奥提出的、使女儿得到幸福的妙方来取得她的好感。他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她身上了。
他设法学着给梳头,给她编辫子。他设法教她做个真正的白女人,设法为她复原他这个高贵的土生白人被打破的梦,改变她对卤制鬣晰和犰狳肉菜的嗜好。他什么都想为她做,却不想一想他的做法会不会使她幸福。
阿夫雷农西奥仍然到侯爵家来拜访。要他同侯爵达成一致是困难的。不过,他对侯爵那种置身在一个被宗教裁判所吓坏的世界的边缘地带而凡事满不在乎的态度很感兴趣。他在花儿盛大开的甜橙树下侃侃而谈,不管对方听不听;侯爵在距离一位从没有听说过他的国王一千三百海里的吊床上“腐烂”;他们就这样送走了炎热的月份。在这样一次拜访中,他们的交谈被贝尔纳达悲哀的呻吟声打断了。阿夫雷农西奥吃了一惊。侯爵假装没听见。但是第二声呻吟是那么令人心碎,他不能再装聋作哑了。
“无论他是谁,都需要安魂经。”阿夫雷农西奥说。“是我续弦的妻子。”侯爵说。“准是她的肝脏坏了。”阿夫雷农西奥说。“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呻吟时张着嘴。”医生说。
他冒味进推开门,想看看贝尔纳达。房间里黑糊糊的。她不在床上。他喊她的名字,她没有回答。于是他推开窗子,四点钟的金属般的光辉射进来。只见她赤身裸体,一丝不挂,伸开双臂躺在地上,全身笼罩着死亡的可怕光辉。她的皮肤由于溢出的黑色胆汁而呈死灰色。她抬起头,被突然打开的窗户射进的光线照得眼花,没有认出医生来。他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命运。“猎头鹰为你歌唱,我的孩子。”他对她说谎。
他对她解释说,只要接受一次换血的紧急治疗,还能有救。贝尔纳达终于认出了他,费力地坐起身,冲他破口大骂起来。阿夫雷农西奥漠然地让她骂,一面重新把窗子关上。道别前,他停在侯爵的吊床前确切地说出他的诊断:
“侯爵夫人最迟将在九月十五日死去,如果她不悬梁自尽的话。”侯爵不动声色地说:“糟糕的是,九月十五日那么遥远。”
他继续设法使西埃尔瓦·玛丽亚感到幸福。父女俩站在圣拉撒路山上,向东他们看见了荒凉的沼泽地,向西看见了硕大的红太阳正沉向如在烈火中的海洋。女儿问他大海彼岸有什么,他回答说:“有一个世界。”他的一举一动,都能在女儿身上引起意想不到的共鸣。一天下午,他们看到苦役船队扬着鼓鼓的帆出现在地平线上。
城市的面貌改变了。父女俩快乐地观看木偶戏、吞火表演;在那个有着好兆头的四月,集市上的许多新鲜事传到港口上来。在两个月的时间里,西埃尔瓦·玛丽亚见识的白人的事情比以前任何时间都多。侯爵竭力想把女儿变成另一个人,他自己也和从前不同了。他发生的变化如此彻底,以至他改变的似乎不是性格,而是天性。
家里摆满了在欧洲市场上能够见到的各种上发条的会跳舞的玩具娃娃、八音盒和机械表。侯爵擦掉古诗琴上的尘土。给它安上弦,怀着只能被认为是爱心的恒心调琴音,又自弹自唱起了往年唱过的歌曲。他的嗓音优美,耳朵却不灵,无论是岁月还是朦胧的记忆都没有能把它们改变。在那些日子,女儿问他,是否真像歌里唱的那样“爱能够战胜一切”。“是的。”他回答,“不过,你不相信也是对的。”
看到这些新的起色,侯爵很高兴。他开始考虑去塞维利亚旅行的事,好通过旅行使西埃尔瓦·玛丽亚从无声的痛苦中振作起来,结束她关于世事的教育。当卡里达德·德尔·科夫雷把从午睡中唤醒告诉他一个无情的消息时,旅行的日期和路线都考虑好了:“先生,我可怜的小姐正在变成一条狗。”
阿夫雷农西奥被紧急地叫来,他破除了民间流传的、关于狂犬病人最后会变得和咬过他的狗一样的迷信。他检查了一下,发现小女孩有点发烧;虽然发烧本身也是一种病,并非是其他疾病的一种征兆,但他没有忽视。他提醒痛苦的先生说,他女儿还无法排除任何一种疾病,因为被狗咬伤后,不管它带不带狂犬病毒,都不会对其他病有什么预防作用。就像往常那样、唯一的办法是等待。侯爵问他说:
“这是你能对我说的最后的办法吗?”
“科学没有教给我更多的办法。”医生以同样生硬的口吻回答他说,“不过,倘若你不相信我,你还有另外一个办法:相信上帝。”侯爵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原以为你是个不信教的人。”他说。医生几乎没有回头看他:“我还能有别的什么希求呢,先生。”
侯爵不相信上帝,只相信一切给他某种希望的人。在城市里,还有另外三个大学毕业的医生、六个药剂师、十一个为病人放血的理发师、不计其数的庸医和从事巫术行业和拉丁文教师尽管宗教裁判所在近五十年间已判处一千三百人不同的徒刑,将六人投入火中烧死。一位年轻的萨拉曼卡医生把西埃尔瓦·玛丽亚的愈合的伤口割开,敷上一贴糊剂,好把长期积存的脓吸出来。另一位医生为此目的在她的背上放了几只医蛭。一位放血的医生用她自己的尿给她洗了伤疤,另一位医生则让她喝她自己的尿。,两个星期后,她每天忍受两次青草浴和两次软化剂灌肠,用天然锑药水和其他致命的迷魂汤把她推到了濒死的边缘。
烧退了,但是谁也不敢宣布狂犬病毒已经解除。西埃尔瓦·玛丽亚觉得自己要死了。一开始,她十分自爱地忍受着,但是忍受了两个星期也毫无结果,她的脚踝上有了一块火烧的溃疡,皮肤被芥子泥和起泡剂烫伤,胃受到损伤。什么她都经受了:头晕眼花、痉挛、抽搐、昏迷、腹泻、疼得或气得在地上打滚、嚎叫。连最有胆量的庸医们也把她交给了命运去安排,因为他们相信她疯了,或被魔鬼控制了。当莎贡塔带着圣乌贝尔托的秘诀来到侯爵家时,侯爵已经绝望了。
这是最后一招。莎贡塔脱去她的披风,在身上涂印率安人的油脂,以便使自己的肉体同西埃尔瓦·玛丽亚的赤裸的肉体磨擦。后者虽然非常虚弱,还是手脚并用极力反抗。莎贡塔斯社强迫她服从。贝尔纳达在房间里听到了疯狂的喊叫声,赶忙跑来看看出院什么事。她看到西埃尔瓦·玛丽亚在地上踢蹬,东贡塔身上披着波浪般的铜色长发骑在玛丽亚身上,一面怒吼似的诵着圣乌贝尔托的经文。贝尔纳达用吊床的挂绳抽她们俩。她们先是在地上惊慌地蜷缩在一起,后来又被贝尔纳达追打得各个角落乱窜,直到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教区主教堂托里维奥·德·卡塞雷斯·伊比尔图德斯对西埃尔瓦·玛丽亚的精神失常和和胡言乱语引起的满城风雨感到不安,便给侯爵捎去一个口信,其目换、日期或时刻都不清楚,结果被看作一个万分紧急的信号。侯爵克制着惶惶不安的心情,当天未事先通报就去了。
主教走马上任时,侯爵已退出公众活动,所以二人未曾晤谈过。此外,由于健康状况欠佳,主教命中注定有一个硕大的身躯,使得他不能独立生活;此外他还忍受着恶性哮喘病的折磨,使他的信仰受到了考验。他不在众多的公众活动中露面,尽管他的缺席令人难以理解。而在他出席的不多的社会活动中,他也远远地躲在一边,这渐渐使他变成了一个若有若无的人。
侯爵见过他几次,但也总是离得很远并且在公共场合。不过,他所保留的关于主教职工的记忆是一次共同主持的弥撒,主教由政府的达官贵人用担架抬着,怀着热情主持了那次弥撒。由于身躯高大和他那身华丽的法衣,一看这觉得他像一位巨人般的老人。不过,他那张五官端正、有一双少见的绿眼睛、未留胡子的面孔却保持着一种不受年龄影响的始终不变的美。他坐在担架上,俨然笼罩着教皇那种光环,凡是了解他的人都会感觉到他那智慧的光芒和强烈的权力欲。
他住的楼房是城里最古老的,共两层,相当宽敞,只是太破了。主教连半层楼也没占用。楼房挨着大教堂,和教堂共用一条拱顶已发黑的回廊。楼房有一个院子,院子里荒凉的灌木丛中有一个毁坏了的雨水池。连用方石块砌的威严的楼房正面和整体木门也现出一副年久失修的破败模样。
侯爵在大门口受到一名印第安人执事的迎接。他把一些小东西施舍给在门廊里爬来爬去的乞丐们,走进了凉爽的、半明不暗的楼房。这时,从大教堂传来钟声,下午四点轰鸣的钟声在他的腹腔里回荡。中心通道异常黑暗,他甚至看不见带路的执事,每一步都得注意别撞在摆得不稳的雕像和横在路上的瓦砾堆。在通道的尽头,有一间小接待室,里头被天窗透下来的光线照得挺亮,执事走到那儿停下,让侯爵坐在那里等着,他走进旁边的一道门。侯爵站着察看正面墙上的一幅巨大的油画像:上面是一位身穿国王的旗手的华丽制服的年轻军人。直到看到像柜上的铜牌儿后才明白,那原来是主教年轻时代的画像。
执事拉开门请侯爵进去。他毫不费力地再次看见了比画像上老四十岁的主教。他比人们说的要高大得多、威武得多,只是仍然忍受着哮喘的困扰,热得透不过气来。他脸上流着汗水,坐在菲律宾摇椅上缓缓地摇着,用芭蕉扇轻轻地扇着,为了更好地呼吸而向前探着身子。他穿着一双农民穿的那种系带凉鞋,一件粗麻布无袖衬衫。由于过多地使用肥皂,衬衫上有多处搓破的地方。简朴度日的老实态度一眼就能看出来。然而,最引人注意的还是他那双眼睛的纯洁目光,这只能认为他的心灵里有一种与众不同的东西。一看见侯爵出现在门口,他就停止了摇晃,用扇子亲切的招呼他。“请进,伊格纳西奥。”他说,“这也是你的家嘛。”
侯爵在长裤上擦了擦手上的汗水,进了门,走到由黄色钟状花和吊着的欧洲蕨形成的“华盖”下面的一声露天平台上,从那里可以望见所有教堂的钟楼、高大的房舍的红房顶、由于天热而昏昏欲睡的鸽群、明亮的天空下清晰可见的军事设施和冒着火焰似的大海。主教真诚地伸出他那老战士的手,侯爵吻了一下戒环。
由于哮喘,主教的呼吸十分困难。他的话常常被不适时的叹息和猛烈而短暂的咳嗽打断。但是一点也不影响他的口才。很快彼此便聊起了日常琐事。侯爵坐在他对面,他那番令人欣慰的、海阔天空、内容丰富的开场白令侯爵感激。但是他们的交谈被五点钟的钟声打断。,那不仅仅是一种声音,而且是一种强烈的震动,震得下午的光线直颤抖,受惊的鸽子满天飞。
“真可怕,”主教说,“每个小时它都像地震一样在我的五脏六腑里回荡。”他的话使侯爵感受到惊讶,因为四点的钟声响的时候他也是这么想的。主教认为这是一个很自然的巧合。“思想不属于任何人。”他说。他用手指在空中划了一串边疆不断的圆,又说:“思想像天使一样在附近飞舞。”
一个当佣人的修女提来一只盛大着泡有水果丁的浓葡萄酒的双耳凉水瓶和一个盛大着冒热气的、使空中充满了药味的热水盆。主教闭着眼睛吸着那种热气。当他陶醉地吸完气抬起头来,他和刚才完全不同了,开始使用他的绝对权力。
“我们叫你到这儿来,”他对侯爵说,“是因为我们知道你需要上帝帮助,你却假装若无其事。”他的声音没有了风琴般的音调,眼睛恢复了尘世的光辉。侯爵将半杯酒一饮而尽,顺着他的话茬儿说:
“阁下应该知道,我正忍受着一个人能够忍受的最大的不幸。”他垂头丧气地说,“我不再相信他了。”
“我们知道,孩子。”主教毫不惊讶地说,“我们怎么能不知道呢!”
他说这句话时流露出某种快乐心情,因为他二十岁作为国王的少尉在摩洛哥服役时,在战争的枪炮声中,也曾失去了信仰。“是突然觉得上帝不存在了。”他说。他恐惧地过着一种祈祝寿和悔罪的生活。
“直到上帝同情我,给我指出了信仰之路。”他说,“所以,最要紧的不是你不相信上帝,而是上帝仍然相信你。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在你拼命奋斗之时,是他指引我们给你这种安慰。”
“我本想不声不响地忍受我的不幸。”侯爵说。
“可是结果很不好。”主教说,“这已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你的不幸的女儿全身抽搐,不顾廉耻地在地上打滚儿,狂吠似的说着偶像崇拜者们的黑话。这不是中邪的明显征兆吗?”侯爵惊恐不已。“你想说什么?”
“我是说,在魔鬼的无数狡诈伎俩中,采用可憎的疾病的形式钻进一个无鼙的人的肉体,是司空见惯的。”他说,“他一旦钻进人的肉体,人类的力量是难以把他赶出来的。”
侯爵介绍了女儿被狗咬伤后医生的治疗情况,但是主教总能找到有利于自己的理由。他的了无疑他十分清楚的问题:
“你知道阿夫雷农西奥是什么人吗?”
“他是第一个为我女儿看病的医生。”侯爵说。“我一直想听你亲口说。”主教说。
他拿起手边的一只小铃铛摇了摇,一个大约三十多岁、衣着讲究的教士像从瓶子里放出的精灵似的立刻出现了。他穿着一件家制的防暑教士服和一双跟主教穿着一样的系带凉鞋。他神情紧张,面色苍白,眼睛滴溜溜转达,头发漆黑,一缕白发飘在额前。他呼吸短促,双手发烫,并不像个幸福的人。“你了解阿夫雷农西奥吗?”主教问他。神甫无需思索:
“阿夫雷农西奥·德·萨·佩雷伊拉·卡奥。”他说,仿佛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读这个名字,接着转向侯爵:“侯爵先生,你注意到最后一个姓在葡萄牙语里是狗的意思吗?”
德劳拉接下去说,铁的事实是,这个名字到底是不是他的真名字,谁也不知道。根据宗教裁判所的调查,他是一个被逐出半岛的葡萄牙犹太人,在此地受到一位知恩必报的总督的庇护,他曾用图尔瓦科净化水给总督治好了疝气。他谈到他的神奇药方,谈到他预测死亡的狂言,他可能有过的鸡奸,他的淫秽的读物和他的不信上帝的生活。但是加在他头上的唯一具体的罪名是使一个客西马尼园的修补裁缝起死回生。人们找到了证据,说明阿夫雷农西奥命令裁缝起来时,裁缝已经被装殓入棺。幸而,复活者本人面对宗教裁判法庭断言,他一分钟也不普丧失过知觉。“他是把他从火刑中救出来的。”德劳接说。最后,他还提起那匹死在圣拉撒路山上、埋在圣洁的土地里的马的事件。“他像爱一个人一样爱它。”侯爵同情地说。
“这是对我人瓣宗教信仰的羞辱,侯爵先生。”德劳拉说,“活一百岁的马跟上帝不相干。”侯爵感到惊讶,私下里开的开玩笑竟然进入了宗教裁判所的档案。他怯生生地想为医生进行辩护:“阿夫雷农西奥是个出言不逊的人。但是我的确相信,出言不逊和异端还是有距离的。”如果不是主教把谈话拉回原来的方向,争论很可能会变得激烈且没完没了的。
“不管医生们怎么说,”主教说,“人类的狂犬病总是磨擦的众多花招之一。”侯爵不明白他的意思。主教向他做了骇人的解释,就像判处永恒的火刑的前奏。“幸运的是,”主教说,“尽管你女儿的肉体已无可挽回,但是上帝不定期是赐给了我们拯救她的灵魂的办法。”
傍晚的闷热遍布世界。侯爵在紫红色的天空看到了第颗明星,不由得想起他的女儿:地独自呆在肮脏的房子里,拖着那只被江湖骗子治坏的脚挪动。他用天生谦卑的口吻问道:“那我该怎么办呢?”
教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他。他准许侯爵做每件事情都可以用他的名义,特别是在圣克拉拉修道院里;应该尽快把他的女儿送进修道院。
“把她交给我们吧。”主教最后说,“剩下的事上帝会做的。”
侯爵告辞了。此时此刻他的心情比来这儿时更加难受。他从马车的窗口望着凄凉的街道,孩子们光着屁股在水坑里洗澡,垃圾被兀鹰弄得到处都是。转过街角后,他看见了总是原地不动的大海。他突然感到心展望意乱。
他随着奉告祈祷的钟声回到笼罩着阴影的家中。自从堂娜奥拉利亚死后,他第一次大声诵念奉告祈祷词:“主的天使传报马利亚。”古诗琴的弦像在水塘深处一样在黑暗中振荡。侯爵顺着音乐声向女儿的卧室走去。她坐在弹琴用的椅子上,穿着白长衫,散乱的长发拖到地上,正在弹奏跟他学的一首初级练习曲。他不能相信,她会是中午留在家中的、被无情的庸医们折磨得萎靡不振的女儿,除非出现了奇迹。这是他转瞬即逝的幻想。西埃尔瓦·玛丽亚知道他回来了,便停止弹琴,心里又难过起来。整个晚上他都陪着女儿。他像不称职的父亲那样笨手笨脚地帮助她做睡前的准备工作。他把睡衣给女儿穿反了,她不得不脱下来重新穿上。他第一次看见她光着身子,看到她的肋骨突露出来,她的乳头小得像只纽扣,汗毛那么细小,他很难过。发炎的脚踝周围红红的。他帮助她睡下时,女儿仍然几乎听不清地呻吟着,独自忍受着痛苦。他惊慌地相信,他正在促使她死去。
自从丧失了守教信仰后,他第一次感到祈祷的迫切性。他到了祈祷室,竭尽全力恢复对他抛弃的上帝的信仰,但是无济于事:他对上帝的怀疑比信仰还顽固,因为他的支柱是感觉。在凉丝丝的清晨,他听见了咳嗽了几下,便去她的卧室看她。走过贝尔纳达的房间时,发现她的房门虚掩着;他推开门,急于把他的疑虑告诉她。她正叭在地上睡觉,发出雷鸣般的鼾声。侯爵手里抓着门把探头往里瞧,没有叫醒她。他自言自语地说:“你是为了她活着。”但他马上纠正说:“全是为了她,我们俩的臭狗屎般的生命换她的生命,妈的!”
女儿在沉睡。侯爵见她一动不动,那么枯瘦,不禁心想:你是宁愿她死去,还是让她遭受着狂犬病的折磨呢?他给她掖了掖蚊帐,免得蝙蝠来吸她的血;又给她盖了盖被子,免得她继续咳嗽。然后坐在床边守着她,心里不禁涌起对女儿的疼爱,他过去没有这么爱过她,这是一种全新愉快人体验。于是他女儿的生命做出决定,既没有求教上帝,也没求教任何人。早晨四点钟,西埃尔瓦·玛丽亚睁开眼,看见他坐在床前。
“我们该走了。”侯爵说。
女儿爬起来,什么也没有问。侯爵给她穿上该穿的衣服。他在箱子里找一双长毛绒套鞋,免得靴子后跟磨伤她的脚踝,结果无意中发现一件他母亲小时候穿过的礼服。由于岁山久远,衣服显得很旧,洗不出来了。不过,看向出来,它没有穿过第二次。几乎过了一个世纪后,现在他给戴着圣澍的项链、披着洗礼时用的披肩的西埃尔瓦·玛丽亚穿在身上。她穿着有点紧,在一定程度上说它显得更古老了。然后又给她戴上一顶帽子,也是在箱子里找到的,帽子的彩带和衣服丝毫不相配,她戴着大小挺合适。最后,他为女儿准备了一只小手提箱,里头装着一件睡衣,一把梳子,梳齿细密得连虮子都能刮出来,还装上了孩子的奶奶用过的一本用金丝装订、珍珠母封面的小日课经。
正值复活节前的星期日。侯爵带着西埃尔瓦·玛丽亚去望五点钟的弥撒。不知为什么,她很高兴地接受了祈福的棕榈枝。出来时他们在车上看见天亮了。侯爵坐在正座上,把小手提箱放在膝头上;女儿坐在他对面的位子上,漠然地望着街道从车窗外掠过,这是十二岁的她最后看到的街景。看样子,她一点儿也不想知道,天色这么早让她穿着疯女胡安娜那样的衣服、戴着钟形帽,带她去哪里。经过长时间的思索后,侯爵问女儿:“你知道上帝是谁吗?”女儿摇了摇头。
天边传来雷声,闪着电光,天空阴去密布,大海波浪汹涌。转过街角就望见了圣克拉拉修道院的孤立的白房子。它建在沙滩上的一处到处是垃圾的地方,共三层楼,都安着百叶窗。侯爵用手指指给她看。“那就是修道院。”他说。然后他指着左边说。“什么时间你都能从窗口望见大海。”女儿没有理他,他便对她做了关于她的命运的从没有做的唯一解释:
“你要到那里去和圣克拉拉的小姐妹们冷静地待几天。”
由于是复活节前的星期日,转门前的乞丐比平日多。一些和乞丐们争剩饭的麻疯病人也伸着手向侯爵跑来。他给了他们一些小钱儿,每人一个,直到把小钱分光。修道院的女看门人看到他穿着黑塔夫绸衣服,看到女孩穿着女王式的盛装,便敞开门迎接他们。侯爵对她解释说,他是按照主教的指示把西埃尔瓦·玛丽亚送来的。看门人根据他说话的表情相信了他的话,她看了看孩子的面色,给她摘掉了帽子。
“院里不准戴帽子。”她说。
她把帽子扣下了。侯爵也想把小手提箱交给她,她没有接受。“她会么也不会缺。”
扎得不结实的辫子散开来,几乎拖到了地上。看门人不相信那是真头发。侯爵想把头发给她挽起来,女儿把他推开,她要自己挽,她的动作那么熟练,看门人十分惊讶。
“应该把头发剪一剪。”
“这是对圣母许的愿,到结婚之日才能剪。”侯爵说。
看门人被说服了。她不给侯爵道别的时间,抓起孩子的手进了转门。由于走路脚疼,孩子把左脚上的套鞋脱了。侯爵望着女儿提着那只鞋,一瘸一拐地走远了。他徒劳地希望在某个罕见慈悲时刻,她能回头看一看他。他关于女儿的最后一个记忆是,她拖着受伤的脚穿插过花园的柱廊,消失在被活埋的女人住的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