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从心灵鸡汤的意义而言,阳明心学,乃至各种主流的儒家学说,都是在道义原则导向的范畴里,故而有助于平常心的培养。理解王阳明的生平与学术,理应会引导人们通往儒家所推崇的人格标准。于个人福祉而言,这虽然既不可能也不应该为你打造出心灵深处的“成功素质”,但至少可以使你培养出良好的自我感觉,正如那位诵读六字大明咒的老婆婆一样。
一切人生福祉归根结底皆属自我感觉。譬如一万元的月薪究竟会使你沾沾自喜抑或愤愤不平,很大程度上并不取决于它的真实购买力,而仅仅取决于你的同事和亲朋好友们挣得比你多还是比你少。概言之,并非你的绝对收入,而是你在社会阶层中的相对处境决定了你的幸福感。
美国作家罗伯特·弗兰克在《奢侈病:无节制挥霍时代的金钱与幸福》一书中很好地论述过这一现象的深层原因:“在贫穷的社会里,一个人对他的妻子证明他爱她,送她一枝玫瑰就行了;但是,在一个富裕的社会里,他必须送她一打玫瑰。……人们关心相对处境是由来已久的,一个重要的根源在于,那么多的重要资源是根据相对而不是绝对能力来进行分配的。例如,正如经济学家阿马蒂亚·森强调的那样,总是有一些食物可以得到,甚至在最严重的饥荒发生时也是这样,而谁能得到这些食物的问题主要依相对财富持有的多寡而定。所以,这就难怪会有人选择去他能挣到10万美元而其他人只挣9万美元的地方,却不愿去他能够挣11万美元而别人挣20万美元的地方去生活。尤其是,我们不难理解这样一种现象,即,有些人当自己的愿望得到满足后,还希望看到他人的努力遭到失败。”
“小人之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如是哉!”韩愈的这一句著名感慨完全可以在罗伯特·弗兰克和阿马蒂亚·森这里得到完善的解释。我们由此看到的是攀比心理的生物学意义。是的,我们天然就会忽略个人收入水平的绝对值,而永远在自觉不自觉之中去追求综合收入能力的社会排名。这正如我们每个人都有的校园经验:考分的绝对值是无关紧要的,考分的排名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如果要我们在“考90分,排名倒数第三”和“考60分,排名第一”之间做出选择,当然不会有人选择前者。这就意味着,我们究竟学到了多少知识,这并不会直接影响到我们的个人福祉,所以古人生活得并不比我们更不幸福。
所以我们也会晓得“鹪鹩巢林,不过一枝;鼹鼠饮河,不过满腹”这一类宣扬知足常乐的人生哲学是何等违背人性,“始以创出为奇,后以过前为丽”的世界是何等真实不虚,所以当我们在史书里一再看到倡节俭、禁浮华的诏书,该会明白这是一种何等徒唤奈何的努力,所以当我们知道在经济学领域“价值是主观的”这一认识竟然是直到相当晚近的时候才由奥地利学派认认真真地归纳出来,这是何等令人吃惊。
幸福就是如此主观,人的幸福感其实是受到天生的认知模式的左右,和财富的多寡并没有直接、必然的联系。财富为我们带来的幸福感,与其说是源于物质生活的丰裕与便利,不如说是源于财富所带来的社会等级的提升,否则哪怕我们拥有再多的财富,但只要比不过身边的其他人,我们那脆弱的心难免会受到嫉妒和焦虑的啮噬。所以经济学长久以来存在着一个误区,它只关心经济总量的增长和帕累托改进式的全民财富的提升。譬如你是否愿意接受这样的改进:你所有亲朋好友的财富提高十倍,你本人的财富提高两倍?经济学家和你的理性都会举手赞同,但你的非理性,或者说你的情感,很可能会急遑遑地站出来,投一张庄严的反对票。
在这个问题上,你的非理性不但答对了,而且抢答成功。是的,非理性的反应速度远远超过深思熟虑的理性。
其实人类只要度过了匮乏时代,享受用财富买到的全部快感,绝大部分都无关物质性的生存,而是深深地关乎人际关系。譬如所有人都买了车,你不会觉得没有车意味着匮乏,而会认为那是一件丢脸的事,同理,在亿万富翁俱乐部里一个千万富翁很容易会有无地自容的难堪感,尽管他的财富已经足以使他过上优渥的生活了。
对稀缺性的追求是最深层的永恒人性之一,这才是经济学的真正基石,倘若亚当·斯密当年能想到这一层的话,就不会困扰于那个钻石与水的悖论了。所以,在公平和效率之争中,即便仅仅从经济学的立场来看,也应当义无反顾地站在公平优先的一边。当然,我知道很多人不会赞同我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