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王守仁驰骋沙场的渴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梦里都不得安生。他梦到自己拜谒伏波将军庙,并赋诗一首:“卷甲归来马伏波,早年兵法鬓毛皤。云埋铜柱雷轰折,六字题文尚不磨。”诗作虽然不佳,但作为梦中的作品,倒也不宜苛责。
伏波将军即东汉名将马援,他在暮年披甲南征,平定交趾之乱,功成之后立有两根铜柱作为汉帝国南疆的界标,铜柱上镌有“铜柱折,交趾灭”六字,大约是怕当地人损毁而为之的吧。
王守仁诗中所谓“铜柱”“六字”云云,所指就是这段掌故。少年王守仁能有这样的想法,半是缘于少年天性,半是缘于动荡的时局。外有蒙元残余势力不断侵犯北疆,内有各种流民暴动此起彼伏。此时的王守仁当然不会有“同情农民起义”的革命觉悟,只觉得大丈夫应当如伏波将军马援一般,戡乱定国,马革裹尸。
多年之后,王守仁取得了人生最后的一场战功,即平定广西思、田之乱,归越途中路过梧州,当真拜谒了伏波将军庙。其时念及少年梦境,将万千感慨写入两篇七律,起首便是“四十年前梦里诗,此行天定岂人为”。命运浮沉,若合符契。而王守仁战胜之后的际遇偏偏也像极了马援,得到的是谗毁和冤屈。
《年谱》记载,王守仁十五岁时,京畿有石英、王勇作乱,秦中有石和尚、刘千斤作乱,王守仁屡次想要向朝廷上书,进陈平盗方略,却被父亲斥为狂妄,只好打消了念头。在今天看来这是一件颇可异怪的事情,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全无功名在身,凭什么写一封信就想上达天听?这是因为明太祖定有制度,百官也好,百姓也罢,都可以上书言事,不拘执掌。虽然到了成化、弘治年间,早已堂陛深严,旧制度基本仅剩下名义,但王守仁偏偏最会将名义上的事情当真,更何况那时候他还只有十五岁,远不知道世界的虚伪与险恶。
《年谱》的这段记载确有异怪,只是异怪在另一处细节。王世贞《弇山堂别集·史乘考误十》有考证说,石和尚、刘千斤作乱发生在明宪宗成化二年(1466年),翌年即告平定,又五年之后王守仁方才出生,《年谱》所记“大可笑也”。
清代编修《明史》,经学大师毛奇龄为作《王守仁传》,辨语中谈及与王世贞一致的观点,说《行状》与《年谱》“则可笑之甚”。毛奇龄还有一番感慨说,真没想到黄绾、钱德洪的记载竟然诞妄无理到这种地步,所以说王守仁所遭受的无端责难,相当程度上肇因于他的门人以及门人的各种记载。
毛奇龄为王守仁作传之后,明史馆各位大儒以抓阄分派任务,结果是尤侗做了《王守仁传》的责任人。尤侗便取了毛奇龄的手稿参考成文,这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明史·王守仁传》,也因此这篇正史文字里并未提及刘千斤和石和尚的事情。
王世贞和毛奇龄显然是嫌《行状》《年谱》作为“一手材料”有失严谨。门人推尊师尊,感情既容易蒙蔽理智,推尊有时便不免变为神化。在门人弟子的极力塑造下,王守仁的形象越发酷似《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封神演义》里的姜子牙和民间传说里的刘伯温。
事情的另一面是,《行状》和《年谱》虽然在这里确实出现了纰漏,但是,石和尚和刘千斤也许仅仅是被张冠李戴了。最可能的情形是,当时确实有盗寇横行,王守仁也确实有上书朝廷的意图,只是盗寇并非石和尚、刘千斤一伙,而是另有其人,毕竟那是一个盗寇丛生的时代。
这段情节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宋代大儒张载的年轻遭际。张载那时候和少年王守仁一样,有任侠风骨,喜欢谈兵论剑,向主持西北防务的长官范仲淹上书,建议向西夏用兵,还准备联合一些豪杰之士,亲自出征被西夏夺取的洮西之地。
范仲淹当时的反应很像王华,严词打消了张载的建功立业之心,还劝他从《中庸》入手认真学习儒家经典。张载后来成为一代儒宗,独创性的思想波及阳明心学,正是从范仲淹这一番拒绝与提点开始的。若少年王守仁就此熄了金戈铁马之心,步先贤之后尘陶冶为一代醇儒,这或许是父亲王华所乐于看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