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在九华山上先后遇到了两位奇人。第一位人称蔡蓬头,想来是个蓬头垢面、不修边幅的人物吧,就像张三丰人称张邋遢一样。蔡蓬头应当是一位修道有成的高人,王守仁恭恭敬敬地待之以客礼,很希望能得到他的指点。但蔡蓬头一拒再拒,说王守仁虽然礼数周到,但始终没放下官架子,说罢便一笑而别。
无可奈何之下,王守仁又听说化城寺地藏洞有一位异人,坐卧在松枝里,不吃熟食。地藏洞又偏又险,王守仁很费了一番辛苦才找到那里。那位异人正在熟睡,王守仁坐在旁边,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伸手去抚摩那异人的脚。那位异人好一阵才睡醒,发现旁边有人,不觉惊呼:“山路这么险,你怎么过来的?”
这位异人显然比蔡蓬头随和,见王守仁来了,便也不介意讲一讲最上乘的真理。只可惜史料简略,只记下异人说周敦颐和程颢是儒家两个好秀才。后来王守仁再次造访,异人却已经搬家走了。
今天站在思想史的角度,这两件事其实都不奇怪。明朝皇帝有修仙的传统,仅在王守仁生活的年代,孝宗继位之初,清理父亲宪宗养在京城的各种真人、法王、活佛、国师等等就清理了一千多人,而孝宗自己很快也步了宪宗的后尘。既然上有所好,社会上的奇人、异人当然不会少了。
至于异人的那句话,虽然是站在修仙的立场上贬低儒家的,却为什么单单提及周敦颐和程颢,而不提程颐、朱熹和其他大儒,这倒暗合于阳明心学:大体而言,心学与理学皆以周敦颐为发源,二程上接周敦颐,其中程颢一支发展而为陆九渊、王守仁,是为陆王心学,程颐一支发展而为朱熹,是为程朱理学。所以《年谱》提到的地藏洞异人的那句话,是借第三方之口推重心学一脉的祖师。
十九年之后,王守仁重游化城寺,又到地藏洞探看了一次,却无功而返。两番遭际,两样心绪,尽写在《重游化城寺》两首七律里:
爱山日日望山晴,忽到山中眼自明。
鸟道渐非前度险,龙潭更比旧时清。
会心人远空遗洞,识面僧来不记名。
莫谓中丞喜忘世,前途风浪苦难行。
山寺从来十九秋,旧僧零落老比丘。
帘松尽长青冥干,瀑水犹悬翠壁流。
人住层崖嫌洞浅,鸟鸣春涧觉山幽。
年来别有闲寻意,不似当时孟浪游。
当时之所以是“孟浪游”,正因为心志不坚,容易受到仙佛之道的吸引。这也难怪,一切神秘的东西总是充满诱惑的,何况在那样的时代,何况在求索欲极强的王守仁身上。那时他还写有《题四老围棋图》诗:“世外烟霞亦许时,至今风致后人思。却怀刘项当年事,不及山中一着棋。”人世间再大的丰功伟绩,与仙家事业比起来也终是不值一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