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一个以虚伪求发迹的世界里,王守仁所谓“知行合一”最现实的意义是给天下读书人和做官的人提出了一个极尽天真的问题:被你们口头上奉为圭臬的那些书本知识,你们真的相信吗,真的做到了几分吗?
在无数的“聪明人”眼中,读圣贤书只是走个过场而已,在职业生涯中真正要拼的是算计,是权谋,是各种和圣贤教诲背道而驰的“真理”,久而久之,凡夫俗子们也默认了虚伪的游戏规则,甚至再不会反思半分。而王守仁偏偏要把“聪明人”心照不宣的东西摆到阳光下一一验证,这当然会令凡夫俗子们惊诧,也令“聪明人”深深地感到嫌恶。不过自从悟道之后,世人怎么说、怎么想,王守仁越发无感了,心境如《雪夜》诗所谓:
天涯久客岁侵寻,茆屋新开枫树林。
渐惯省言因病齿,屡经多难解安心。
犹怜未系苍生望,且得闲为白石吟。
乘兴最堪风雪夜,小舟何日返山阴?
首联写龙场谪居的生涯,全不见迁客骚人们惯有的愁云惨雾,更没有强作欢颜的做作,只见一派平静而内敛的生命力。颔联说自己话少了,心安了,话少是因为牙痛,这是故意给出一个肤浅的理由,心安是因为苦难经历得多了,这倒是真心话。但是,“屡经多难”的人从来不少,“解安心”的人却一向不多。安心中些许也有不安,那就是颈联里感叹的“犹怜未系苍生望”。儒家讲“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在贵州龙场投闲置散的生活里虽然可以安安心心地独善其身,但兼济天下的使命感总在召唤自己。尾联表面上用到《世说新语》“雪夜访戴”的风雅掌故,实则在颈联的铺垫下隐隐透出几分出山用世的想往。
好在三年的谪居生活真就这样挨到了尽头,回顾龙场生活的艰辛,怕也算是“九五龙飞之始,大人豹变之初”吧。初入龙场时那个籍籍无名的低级京官,即将以脱胎换骨之身走出来,以天鼓雷音一般的话语去撼动有明一代的世道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