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隆寺讲学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听众,自然也有越来越多的人成为王守仁的门人弟子,人多则见解各异。正德六年(1511年)正月,就在王守仁刚刚调任吏部验封清吏司主事之后,弟子王舆庵、徐成之争论起朱学和陆学的是非来了。王舆庵尊陆,徐成之尊朱,既然莫衷一是,便请王守仁出面裁决。
在我们看来,王守仁当然会站在陆九渊的一边,这是不言而喻的,然而设身处地来想,公然支持“异端邪说”,与官方意识形态唱反调,这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王守仁之前各种讲学论道,其实从不曾直面过这个问题,他和乔宇的那番对话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而王舆庵、徐成之这一次等于逼着王守仁对朱陆异同做出明确表态,一个单纯的学术问题忽然变成了生死攸关的抉择。
王守仁以一封长信作答,概而言之:“认为朱学是真理、陆学是谬误,这是长久以来的天下定论,怎是轻易撼动的?就算徐成之不站在朱学的立场上争辩,难道王舆庵的见解就能一下子被人接受吗?”
这怎么看都像是一种和事佬打太极的态度。多年之后,王守仁检讨自己曾经有过乡愿习气,这一次折中王舆庵、徐成之的辩论正是乡愿之一例。
辩论当事人当然不会满意折中的、乡愿腔的答案,尤其是徐成之,他认为老师表面上虽然含糊其词、模棱两可,其实还是偏向王舆庵的。王守仁被逼得紧了,只好又给徐成之写了一封长信,用的是语重心长、剖肝沥胆的口吻,讲出自己对朱陆异同的看法。
所谓朱陆异同,正是思想史上聚讼纷纭的话题。简言之,两人的不同是所谓“尊德性”与“道问学”的不同。这六个字出自《中庸》:“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
在《中庸》的逻辑里,圣人之道遍布天地之间,化育万物,博大精深,具体内容多到数不清,所以普通人没有能力施行圣人之道,只有至德之人才行,所以君子才需要“尊德性而道问学”云云。
以我们今天的眼光来看,“尊德性”是指推崇道德,提高道德修养;“道问学”是指学习具体而客观的知识;那么“尊德性而道问学”简言之就是品学兼优的意思,这是在奥卡姆剃刀的原则下最贴合上下文的解释。但朱熹将《中庸》从《礼记》当中独立出来,给予相当程度的重视,用他的理学思路来做解读,求之唯恐不深。
在朱熹的解释里,“尊”是恭敬奉持的意思,“德性”是人心中的天理,“道”则是经由的意思,于是“尊德性而道问学”的意思便是经过学习而敬奉心中的天理,这就与朱子版的“格物致知”合拍了。
如何体认天理,达到以至德推行至道的程度呢?陆九渊主张从大处入手,这个大处就是自己的内心,功夫做足就可以一通百通;朱熹主张从细节入手,穷究一个又一个细节,不断地积累最终会由量变而质变。在著名的鹅湖之会上,陆九渊当众吟诗,诗句有“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听得朱熹变颜色。陆九渊这是把自家学问称为“易简工夫”,符合《易经》“大道至简”的道理,简单直接的才是真理,却贬斥朱熹的学问是“支离事业”,意即支离烦琐,费力却不讨好。
陆学要人在自己的心上下功夫,不断磨炼道德,这便是“尊德性”的一途;朱学要人在万事万物上下功夫,不断求知,这便是“道问学”的一途。换言之,朱陆异同的核心在于方法论意义上的“向内”还是“向外”。近现代的思想史称朱熹哲学为客观唯心主义,称陆九渊哲学为主观唯心主义,概念移植虽然有些生硬,却也道出了几分真谛。而王守仁悟道,悟出来的是圣人之道——吾心自足,不假外求,这显然是“向内”的一途,和陆九渊站在同一条战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