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设计了这样一个场景:当你看到一个小孩子就要掉进井里,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孟子说,所有人都会立即产生惊惧和恻隐之心,而这种心理从何而来呢?是想要和这个小孩子的家长攀交情吗,是要在乡里博取名誉吗,是因为厌烦小孩子的哭声吗?显然都不是,这是与生俱来的心理反应。
人有四种与生俱来的善心,除了恻隐之心外,还有羞耻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它们分别是仁、义、礼、智的萌芽。人有这四种萌芽就像有手足四肢一样,如果将它们培养茁壮并推广,便足以安定天下,倘若任由它们凋萎,这样的人就连侍奉父母都做不到。(《孟子·公孙丑上》)
我们确实有一种对他人的遭遇感同身受的能力,这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心理结构。情况甚至是这样的,即便掉进井里的不是小孩子,而是小猫小狗,后者的哀鸣声也会激发我们同样程度的恻隐之心,这是孟子不曾考虑到的问题。
今天的动物学家会告诉我们这样一个事实:各类哺乳动物在婴儿期的哭声极其相似,就连动物妈妈都无法分辨。最有可能成立的解释是,从幼崽角度而言,哭声吸引到的关注越多,自己的存活几率也就越大;从妈妈的角度而言,听到哭声之后的反应速度远比反应的准确程度重要。这可以解释不同物种之间常见的领养现象:一个刚刚失去宝宝的动物妈妈在听到动物幼崽的哭声时,极有可能向它倾注全部的母爱,无论它的相貌和自己所属的物种多么不同。是的,如果传闻可信的话,罗马的血统要溯源到一位伟大的狼妈妈身上。
那么,恻隐之心的道德意义也就因此变得可疑了,而羞耻之心、辞让之心和是非之心的道德意义更未必然。
冯友兰在谈到阳明心学的时候,举过一个很有代表性的事例:王守仁的一个门人,夜间在房内捉得一贼,他对贼讲一番良知的道理。贼大笑,问他:“请告诉我,我的良知在哪里?”当时是热天,他叫贼脱光了上身的衣服,又说:“还太热了,为什么不把裤子也脱掉?”贼犹豫了,说:“这好像不太好吧。”他向贼大喝道:“这就是你的良知!”
这个良知,也就是孟子所谓的羞耻心,但是,偷吃禁果之前的亚当、夏娃,以及高更画笔下的塔希提女人,显然都会有另外的想法,而即便在“文明社会”,譬如英国斯图亚特王朝的宫廷里,女人露乳也并不是什么罕见的景象。我们的眼界比古人开阔,会看出这样的羞耻心无非是习俗于后天熏染的结果,当然,古代儒者会反驳说,塔希提女人也好,斯图亚特王朝的贵妇也罢,都只是化外之地的蛮夷,形同禽兽,不能被当作人来看待。是的,这是价值一元化的社会里必然会出现的论调,而辞让之心、是非之心也正是在同样的语境下才得以成立的。
但孟子和王守仁并没有完全说错,羞耻心的确是与生俱来的,它是自尊心的另一个名称,可以促进个体对自己所在族群的价值体系的认同感,显然也属于群居动物的生存优势之一。然而问题在于,羞耻心或自尊心虽然是与生俱来的,为何羞耻或为何感到伤了自尊却没有百世不易的标准。
譬如中原士大夫看待游牧部落,说他们“以诛杀为道德,以烝报为仁义”(刘峻《辩命论》),“贱老贵壮,气力相高……业在攻伐,事在猎射”(王褒《四子讲德论》),虽然语气是贬损的,却不曾罔顾事实。
在那些原始的游牧部落,杀人越货就像打猎一样,杀人最多、猎获最丰的人才能赢得最高的尊重,而那些只晓得以理服人,手上未沾过一滴鲜血的部落成员——倘若真有这样的成员的话——在大家围着篝火各自汇报战果的时候,一定会像那个犹豫着要不要脱裤子的贼一样,感到羞耻。王守仁的门人如果在座,这时候会不会大喝一声“这就是你的良知”呢?
辞让之心、是非之心与羞耻之心一样,虽然与生俱来,同属群居动物的生存优势,但具体内容完全随着族群的不同而不同,每个族群看其他族群都会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