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潭问学,《年谱》只选出一则来做记载,门人的问题很有代表性:“静坐中思虑纷杂,不能强行禁绝,这该怎么办呢?”
当初王守仁从龙场赴庐陵,途中便教诸生于僧寺静坐,目的很简单,只是让大家收收心。人人平日里总是事务繁多,千头万绪,倘使不能收心,便很难专注向学。今天很多心灵修炼类的畅销书仍然会教人静坐,静心澄虑,这对人总有一些好处。毕竟现代人也会面临同样的问题:无论正事还是杂事,每天总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去操心,心里总是满满的、乱乱的,久而久之就会使人陷入焦灼、烦躁的状态。
静心澄虑说来容易,难在大脑的活动总是不由自主的,即便在我们自以为无梦的睡眠时间,大脑也不曾有片刻闲着。在清醒状态下什么都不想,这确实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最常见的纯技术性的解决方案是所谓的专注冥想,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呼吸节奏上。佛经里就载有许多默数呼吸的禅定训练。再如正念冥想,既留心每一种感觉,又不让注意力被某一种特定的感觉带走,这是精神减压的一剂良方。还有一种慈悲冥想,只将注意力集中于无私的同情和博爱,默默重复一些“愿众生幸福”之类的短语。真要做到“什么都不想”,还要依靠第一种,即专注冥想的技术。
许多宗教人士都拥有这样的本领。譬如在六祖慧能的时代,有一位卧轮和尚讲过一个偈子:“卧轮有伎俩,能断百思想。对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长。”大意是说,卧轮有一项本领,可以斩断一切思想,任由外境如何变幻,内心始终岿然不动,于是修行每天都在提高。
然而有趣的是,慧能竟然很不以为然,认为这是错误的修行方式,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慧能没伎俩,不断百思想。对境心数起,菩提作么长。”这是说自己没什么本事,不能斩断一切思想,外境变幻之时心也随之反应,也不知道修行怎么提高。(《六祖大师法宝坛经》)
以今天的知识来看,卧轮与慧能其实分别是专注冥想和正念冥想的代表,慧能站在正念冥想的立场上否定专注冥想的意义。但当时他们是从宗教意义上理解这回事的。
卧轮的静坐可谓心如死灰,物是物,我是我,彼此全不相干。在慧能看来,这意味着心念的停滞,是一种有束缚的状态;慧能的主张是“用心若镜”,心会随着外界境况的变化而生出相应的反应,完全是被动的、承受的、不得已的,外物来时不拒,外物去时不留,对境心起,境过无痕。在慧能的佛学理论里,若心灵进至这样的状态,也就斩断轮回了。
佛教在个人修行上的终极目标就是断轮回、入涅槃,慧能认为这是人在活着的时候就能达到的目标,“念念无住”时自然摆脱了业力的牵绊,也就是超出因果链条了。当然,即便达到如此境界,也要像普通人一样吃饭睡觉,只是若能一直保持这个状态的话,就能不再堕入轮回了。至于不堕入轮回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状态,这只能由信仰者自己体会了。
这样一种对静坐的主张,根源其实在庄子身上,只是后来被不同立场的人做了不同方向的发挥。慧能站在佛教立场,以这样的静坐方式斩断业力的因果链,跳出轮回,证入涅槃,王守仁站在儒家立场,也标榜“用心若镜”的境界,只是加入了一些存天理、灭人欲的成分:“纷杂的思虑没法强行禁绝,我们要做的只是在心念刚刚闪现的时候去省察克制,等到天理充盈的时候,对一切事物都可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完全应付裕如,不使它们在心中纠缠不去。如此的话,心会自然呈现出精专的状态,那些纷杂烦扰的念头也就自然不会产生了。《大学》所谓‘知止而后有定’,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王守仁的理路是,我们心中一切的纷扰和焦虑归根结底都是患得患失造成的,总有一些事情在我们心头盘桓不去,让我们费尽思前想后的功夫;推想患得患失的原委,无非是功利意识作祟罢了,换言之,都是“人欲”这种不道德的因素造成的,那就让我们在静坐中“恨斗‘私’字一闪念”,把每一个发自“人欲”的念头坚决扼杀在摇篮中;于是我们的心就像一面积满灰尘的镜子被一点点擦拭干净一样,终于恢复本来面目,那就是纯然天理的光明状态;保持这种状态的话,遇到任何事情都可以从容应对,因为天理会自然而然地指导我们每一次待人接物,从此再不会患得患失了;而我们遇到的每一件事,都像明镜前晃过的事物一样,来时被明镜如实地映照,去后不会在镜面上镌下任何痕迹。
那么相应的是,一个人倘若没有这样的修养,心是一面积满了灰尘的镜子,那么每遇到什么事情,即便在事情过后,镜面的灰尘上总会留下或深或浅的印痕,这些印痕也就是我们的纠结、焦虑、烦恼、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