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九年(1514年)春,远从安南回京述职的湛若水特地取道滁州,匆匆与王守仁相会。个人的升沉荣辱不值得多费口舌,这两颗在当时的夜空最耀目的思想巨星彻夜畅谈儒释之道,毕竟只有真理最使他们激动。
饶有趣味的是,湛若水虽然和王守仁一样高举反“支离”的大旗,但以他的哲学标准来衡量,王守仁那一套“心外无物,心外无理”的说辞过犹不及,陷入另一种“支离”了。
湛若水是相当彻底的一元论者。物和理究竟在心内还是心外,湛若水认为划分内外本身就是错的,正确的说法应当是“理心合一”,无内无外。
湛若水的一元论即便在今天看来依然很有高明的成分。人对世界的最原始的看法都是二元的,因为二元对立最直观,所以《道德经》说“长短相较,高下相形”,所以《周易》区分阴阳,所以摩尼教相信世间一切都是光明之神与黑暗之神争夺宇宙控制权的结果,所以基督教相信上帝和撒旦的反复斗争导致了人间正邪的此消彼长……
但是,极少数的明眼人会发现,所谓二元对立其实是一种假象。譬如光明与黑暗,所谓黑暗,只是光明的缺失罢了;我们将光明缺失的状态称作黑暗,“黑暗”是我们为求方便而创造的一个语词标签,它并不是什么真实存在的实体。善恶问题也是一样的,所谓恶,只是善的缺失罢了,我们将善缺失的状态称作恶。再如正和反,我们站在自己的角度来看一个物体,于是人为地划分出正面和反面,试想所谓月亮的背面,一个在宇宙中悬浮的球体就其自身而言有什么正面和背面之分呢?
所以,正如英国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告诉我们的,很多哲学问题归根结底无非是语词陷阱造成的,只要把语词概念辨析清楚,那些哲学问题就会自然消解。湛若水在相当程度上正是这样来解决问题的,在他看来,天地间只是一气,只是一理,而所谓阴与阳的二元对立只是一物两名给我们造成的错觉罢了,动则为阳,静则为阴,就是这么简单。
这种认识可以一直追溯到宋儒那里,倒不是湛若水完全崭新的创见,他只是将这种一元化论推衍到了极致,以至于就连王守仁这样的高度一元化的论者在他眼里也变成了二元论的“支离派”。
然后,一切哲学归根结底还是道德,湛若水也未能免俗。虽然以今天的标准看,让哲学为道德背书实在是一件再荒谬不过的事情,而在古人的世界里,尤其在古代儒家的世界里,让哲学与道德划清界限甚至都谈不到狂悖或可耻,而是所有人都不曾想过,这正是历史局限性之一例。
无论如何,湛若水都是对王守仁影响最大的人。两人后来不断在通信中切磋学术,彼此都觉得对方虽然有貌似一元论的主张,实际上却流于二元论的“支离”,但确实越到后来,王守仁一元化的倾向便越发明显,以至于提出“无善无恶心之体”的命题,而这个命题正是湛若水的逻辑必然会达到的一个结论,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