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和法家时时处处势同水火,但如果说两者有什么共识的话,那一定就是重农抑商了。
明代实行食盐专卖,用计划经济的方式统辖着食盐的生产和销售。这是一项悠久的传统,对生活必需品的垄断式官营其实是一种隐蔽而高效的税收手段。《管子·海王》早已讲过,如果向每个人征税,税收成本太高,百姓怨气太重,但食盐专卖的获利百倍于税收,而且简单易行,每个人都无法逃避。
在全世界的范围内,盐都是一种高度政治化的物资,政府永远都在努力垄断着盐的生产和分配。随着文明化的进程,盐的垄断渐渐向着盐税转化。所以英国1825年废除盐税,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废除盐税的国家,我们不难想象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在王守仁所处的时代,盐商进货和销售都需要得到政府审批,不但要申请销售许可证,还要严格遵循政府规划的销售范围,于是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可以瓜分丰厚的盐税。这样一种模式,今天我们经常可以在欧美影视表现黑社会经营毒品的情节中看到。在毒品生意里,负责某个片区的黑社会“中层干部”不但会与邻近片区的同级干部对销售范围明争暗斗,还会以各种名目向帮派老大争取更高的分成比例。王守仁要做的正是同样的事情,就盐税和关税向朝廷上疏,争取更高的分成比例和更大的税收区划,当然,除此之外还要向商人加税。
少不得一番公文往来、讨价还价的工夫,而十家牌法同时也在执行,民兵也在紧锣密鼓地选拣和操练着,没时间去等待万事俱备了,王守仁必须尽早打一个胜仗,哪怕是个不大的胜仗。
王守仁太需要一个胜仗。只要有一场胜仗,向朝廷可以谈下来更好的条件,向下可以在久败成习的各级官吏中间竖立威信,只要两者兼备,就可以去追求更大的胜利。
战略方针明确:先易后难,速战速决。南安和赣州的叛军势力最盛,所以这场胜利要到相对弱小的漳南叛军那里去寻。于是,到任就职当月,王守仁便做起了用兵的筹划,移文三省兵备分进合击,这一仗的详细经过见王守仁写于是年五月初八日的《闽广捷音书》里,书中引述各路军将的战情汇报,读来很是跌宕起伏。
福建方面的军务负责人胡琏汇报,官军五千人从长富村开始与叛军交战,前后大战数合,斩杀叛军四百三十二人,俘虏一百四十六人,己方被杀的有老人许六、打手黄富璘等六名。
这里所谓“老人”并非一般意义上的老人,而是明代一种特殊的职务,大约相当于今天的居委会主任;所谓“打手”,也不是现代汉语里的意思,它原指临时性的民兵,后来转化为半职业化的营兵。所以,以严格的概念而论,这一次的战果最耐人寻味的是,官军无一伤亡,民兵阵亡六人,算上“老人”也不过七人,这是何等惊人的战斗力啊!
胡琏的汇报继续称,叛军余部逃到象湖山据守,福建、广东官军联合进剿,官军阵亡七人,民兵阵亡八人。象湖山地势凶险,历来官军到这里就束手无策。有人建议添调狼兵,等到秋冬时节会剿,但此时得到王守仁的指令,要军队做出犒军撤退的姿态,待叛军放松警惕时全力扑杀。我军依计而行,侦得叛军松懈,各职统领于二月十九日夜衔枚疾走,三路并进,直捣象湖山,鏖战直到第二天正午,此时奇兵从小路加入战场,叛军这才惊溃大败。我军乘胜追击,擒斩贼首黄猫狸等二百九十一人,俘虏一百三十三人,其间叛军坠崖而死者不可胜计,我方的人员损失是头目、打手一十四名。
这个结果仍然意味着官军无一伤亡,民兵阵亡十四人,就从夜间鏖战到下午的一场艰巨的攻坚战而言,明朝军队的战斗力再一次令人惊叹!
次日早晨又有一场大战,叛军被擒斩一百六十三人,俘虏一百零六人,汇报当中没提官军和民兵的伤亡数字。依照前文的行文格式推测,这应该是一次零伤亡的战斗吧。
又据王铠等人汇报,叛军首领詹师富等人盘踞在可塘洞山寨,聚粮守险,易守难攻。己方军队分兵五路,连日攻打,生擒詹师富等人,继而追击余寇,擒斩二百三十五人,俘虏八十二人,己方人员伤亡是,老人胡文政被杀,乡夫叶永旺等五人受伤。
接下来还有各种汇报,大体上都是这种风格,恐怕不会有哪个心地纯真的读者不被大明官军、民兵的英勇和神武所感动的。王守仁最后有总结陈辞,详细提到了象湖山失利后剿匪官军提出增调狼兵的动议:“这显然不是个好办法,等下去更会错失灭贼的时机,于是我当天便从赣州启程,亲自到前线指挥。詹师富等人恃险叛乱已近十年,这次在三个月内便告平定,这都要感谢朝廷的恩德和上级领导部署有方啊。以下将官功勋卓著,应予重赏……”
这一仗确实胜了,但双方伤亡比例的惊人悬殊显然意味着惊人的水分。王守仁不会看不出,但胜利才是最要紧的,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还有更难对付的敌人等在前面,这些赤裸裸的浮夸索性就容忍了吧。
朝廷也不会在意这些浮夸之词,只要有了胜利,一切都好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