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时节,三月不雨。
王守仁当时驻军上杭,作为方面大员,祈雨是必做的事情。
天公倒也敷衍了一场小雨,及至王守仁获捷班师的时候,忽然大雨一连降了三日。在天人感应的观念中,这充分证明了平叛事业是如何顺天应人。下级僚属不失时机地提出建议,将祈雨所在的行台之堂题名为“时雨堂”,取“王师若时雨”的意思,请长官撰文为记。
历代官场皆有这样的传统,所以我们才能读到《岳阳楼记》《醉翁亭记》这样的经典古文。尤其凡有建功,总要搞一个纪念与表彰意义兼具的建筑,然后写一点什么。历代文人官僚当中,苏轼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王守仁其实并没有那些文人情怀,只是不便推却下属的热情,草草写下一篇极具敷衍之能事的《时雨堂记》:
正德丁丑,奉命平漳寇,驻军上杭。旱甚,祷于行台;雨日夜,民以为未足。乃四月戊午班师,雨;明日又雨;又明日大雨。乃出田登城南之楼以观,民大悦。有司请名行台之堂为“时雨”,且曰:“民苦于盗久,又重以旱,将谓靡遗。今始去兵革之役,而大雨适降,所谓‘王师若时雨’,今皆有焉。请以志其实。”呜呼!民惟稼穑,德惟雨,惟天阴骘,惟皇克宪,惟将士用命,去其螣蜮,惟乃有司实耨获之,庶克有秋。乃予何德之有,而敢叨其功!然而乐民之乐,亦不容于无纪也,巡抚都御史王守仁书。是日,参政陈策、佥事胡琏至,自班师。
文章借下属之口道出这座时雨堂的缘起,继而谦虚一番,说农事和战事顺利都是因为皇帝圣明、将士用命、各级有关部门认真负责,自己不敢冒认功德,只是本着与民同乐之心秉笔以记其事。
王守仁虽然一向大谈天理,却对天命不甚以为然,这是很正统的醇儒态度。早在弘治十六年(1503年),关于祈雨,三十二岁的王守仁写过一篇《答佟太守求雨》,认认真真地讲出了自己的态度:
昨杨、李二丞来,备传尊教,且询致雨之术,不胜惭悚!今早谌节推辱临,复申前请,尤为恳至,令人益增惶惧。天道幽远,岂凡庸所能测识?然执事忧勤为民之意真切如是,仆亦何可以无一言之复!
孔子云:“丘之祷久矣。”盖君子之祷不在于对越祈祝之际,而在于日用操存之先。执事之治吾越,几年于此矣。凡所以为民祛患除弊兴利而致福者,何莫而非先事之祷,而何俟于今日?然而暑旱尚存而雨泽未应者,岂别有所以致此者欤?古者岁旱,则为之主者减膳撤乐,省狱薄赋,修祀典,问疾苦,引咎赈乏,为民遍请于山川社稷,故有叩天求雨之祭,有省咎自责之文,有归诚请改之祷。盖《史记》所载汤以六事自责,《礼》谓“大雩,帝用盛乐”,《春秋》书“秋九月,大雩”,皆此类也。仆之所闻于古如是,未闻有所谓书符咒水而可以得雨者也。惟后世方术之士或时有之。然彼皆有高洁不污之操,特立坚忍之心。虽其所为不必合于中道,而亦有以异于寻常,是以或能致此。然皆出小说而不见于经传,君子犹以为附会之谈;又况如今之方士之流,曾不少殊于市井嚣顽,而欲望之以挥斥雷电,呼吸风雨之事,岂不难哉!仆谓执事且宜出斋于厅事,罢不急之务,开省过之门,洗简冤滞,禁抑奢繁,淬诚涤虑,痛自悔责,以为八邑之民请于山川社稷。而彼方士之祈请者,听民间从便得自为之,但弗之禁而不专倚以为重轻。
夫以执事平日之所操存,苟诚无愧于神明,而又临事省惕,躬帅僚属致恳乞诚,虽天道亢旱,亦自有数。使人事良修,旬日之内,自宜有应。仆虽不肖,无以自别于凡民,使可以诚有致雨之术,亦安忍坐视民患而恬不知顾,乃劳执事之仆,仆岂无人之心者耶?一二日内,仆亦将祷于南镇,以助执事之诚。执事其但为民悉心以请,毋惑于邪说,毋急于近名。天道虽远,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
因为王守仁一度修仙学佛,又筑室阳明洞,预卜外界的一举一动,难免传出几分“半仙”的名声,以至于地方官在苦于干旱的时候会连番派人向他请教祈雨的要领。王守仁引经据典,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命题——“君子之祷不在于对越祈祝之际,而在于日用操存之先”,意即君子的祈祷绝不像愚夫愚妇那样一遇到难题就烧香拜佛、画符念咒,而在于时时处处都心存诚敬。
文章继续说:“至于用书符咒水求雨,完全不见于经典,只有后世的方士才这么做,何况如今的那些方士大多是些市井无赖。您果真有求雨之心,不妨像经典所载那样,停掉不急之政,广开纳谏之门,昭雪冤案,禁止奢靡,然后再向山川神灵祷告。民间那些愚昧的求雨之法不妨听之任之,倒也不必强行禁止。”
那么,天与人是否真的各行其道呢?王守仁并不曾走到这般彻底的唯物论:“您平日里的修养、言行只要无愧于神明,又深怀戒惧之心,那么上天纵然降下旱灾,也自有其定数,只要您把分内的事情做好,十天半月的光景总能使上天感应而落雨的。我倘若真懂什么求雨秘术,哪会坐视百姓受灾而不救呢?我这两天也会诚心祈雨,以助您的诚意。您只要悉心为民祈求上苍,不被方士们的邪说蛊惑,收敛急功近利之心,那么,天道虽远,一定会为您的精诚所感动。”
王守仁毕竟还是相信天道的,只是怀着孔子“天道远,人道迩”的心思,尽人事以听天命,并不以为人可以通过纯粹的技术手段来影响天上的阴晴。
佟太守其实也不算全错,因为远在汉代,技术性的求雨当真属儒家的本分,董仲舒《春秋繁露》有相当篇幅都可以看作“求雨技术详解”。平民百姓更没有那么多的理性知识,眼睁睁看着和尚懂得求雨,道士懂得求雨,如果儒者不懂求雨的话,那真叫“百无一用是书生”了。而儒家神道设教,原本就有一套心怀善意的愚民纲领,儒家官员纵使心里有一万个不信,在百姓面前总要虚应故事,摆摆姿态。只不过时间久了,相当多的儒者也和愚夫愚妇一样对那些神道设教的把戏信以为真,这位佟太守正是其中一个典型。
综上,从这两篇求雨的文章,我们可以看到王守仁虽然一再强调“立诚”,却绝不是程颐那种迂直的儒者,很清楚在哪些事情上应该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倒不能说是虚伪,毕竟孔子就是这样做并且这样教导的。
无论如何,祈雨则得雨,心情总是好的,何况原本就挟着胜利的愉悦。《时雨堂记》虽然只是虚应故事,《喜雨》三首七律却是发自性情的文字:
即看一雨洗兵戈,便觉光风转石萝。
顺水飞樯来买舶,绝江喧浪舞渔蓑。
片云东望怀梁国,五月南征想伏波。
长拟归耕犹未得,云门初伴渐无多。
辕门春尽犹多事,竹院空闲未得过。
特放小舟乘急浪,始闻幽碧出层萝。
山田旱久兼逢雨,野老欢腾且纵歌。
莫谓可塘终据险,地形原不胜人和。
吹角峰头晓散军,横空万骑下氤氲。
前旌已带洗兵雨,飞鸟犹惊卷阵云。
南亩渐忻农事动,东山休共凯歌闻。
正思锋镝堪挥泪,一战功成未足云。
少时梦想忽然涌上心头,“五月南征想伏波”,自己刚刚打完的这一仗难道不正有几分伏波将军马援当年南征的气势吗?看春雨牵动了农家的笑颜,凯旋的歌声仿佛也冲散了自己曾经有过的东山归隐的念头。这一仗也见得地利不如人和,而横水、桶冈、浰头那些叛军所倚仗的地利,难道比可塘洞还险要许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