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大学古本》《朱子晚年定论》约略同时,王守仁的大弟子徐爱等人整理老师的语录,仿照《论语》编成了一部《传习录》,最终由师弟薛侃出资刊行了,这便是今天我们看到的《传习录》上卷的主体部分。
后人学习阳明心学,基本都是从《传习录》入手的,但王守仁原本并不赞成编选语录,理由大体上是,教育总是因材施教、因地制宜、因时感发的,时过境迁再株守这些教条的话,那就与刻舟求剑无异了。
徐爱的同门也有用老师的这个理由来规劝的,但徐爱自有一番道理,而且摆出了经典中的依据:《论语》有载,孔子对子贡说“我不想说话”,另一段却记载孔子说“我和颜渊谈了一整天”,难道孔子是自相矛盾吗?当然不是,而是因为子贡太拘泥于老师的言语,孔子这才用沉默来提示他,要他从内心深处多做领悟;颜渊对孔子的教诲完全心领神会,孔子全不介意和他谈上多久。王守仁编这部语录,也希望读者能够心领神会,不可当作教条来看。(《传习录·序》)
语言一落文字,确实容易变为僵化的教条。事实上王守仁汇编《朱子晚年定论》正犯了这个错,将朱熹的文字摆脱了当初的语境,当作教条来理解了,不免“死于句下”。
然而吊诡的是,各种思想的传承,最常见的谬误非但不是“死于句下”,反而是过于灵活的理解,灵活到面目全非甚至颠倒黑白的程度。思想史上往往有这样惊人的呈现,纯粹的“原教旨主义者”反而凤毛麟角。我们就算嫌恶他们的冥顽,至少可以尊重他们那难能可贵的较真精神。
《传习录》的编订,徐爱当居首功,遗憾的是,他却没能看到《传习录》的刊行。
徐爱病逝的时候年仅三十一岁,果然徐爱之于王守仁正如颜渊之于孔子啊。
王守仁在写给徐爱的祭文里提到了这样一件奇事:徐爱游衡山时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位老僧拍着自己的肩膀说:“你与颜渊同德。”过不多时,老僧又增补了一句:“也和颜渊同寿啊。”徐爱醒后,忧心忡忡地将梦境讲与王守仁听,后者宽慰道:“不过是梦,哪有必要忧心呢!”徐爱却答道:“心里总是不安,只盼早一点告病辞官,一心追随您的教导,朝闻道夕死可也。”没想到梦竟会成真,而眼前的真实又焉知不是梦呢?(《祭徐曰仁文》)
对于徐爱之死,王守仁有深刻的伤心。曾经“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的快乐,从此竟一去而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