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最早一版的《传习录》里,还专门记有徐爱的心得:
曰仁云:“心犹镜也。圣人心如明镜,常人心如昏镜。近世格物之说,如以镜照物,照上用功,不知镜尚昏在,何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镜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后亦未尝废照。”
以镜喻心,是王守仁常常言及的比喻。徐爱的理解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每个人的心都是一面镜子,但有的镜子光洁无瑕,不染尘埃,这便是圣人的心;有的镜子锈迹斑斑、尘埃遍布,这便是常人的心。第二层意思是,朱熹的格物理论是教人以镜子来映照外界的事物,只是在“照”上用功,殊不知镜子本身都还脏着,再努力去照又能照出什么来?而王守仁的格物理论是教人磨镜子,在“磨”上用功,镜子磨得明亮无瑕之后,自然可以清清楚楚地映照万物。
换言之,朱熹的格物是向外用功,王守仁的格物是向内用功,王守仁常讲的内外之别,要领便在这里。“镜论”其实还有下文,王守仁《郑伯兴谢病还鹿门雪夜过别赋赠》三首之二有所谓“至理匪外得,譬犹镜本明,外尘荡瑕垢,镜体自寂然”,朱熹教人格物致知,格外物而致天理之知,王守仁只向内求,教人格去镜上的灰尘,恢复明镜的本来面目,而天理就在这本来面目之中。再如《夜坐》诗有“千圣本无心外诀,六经须拂镜中尘”,所有古圣先贤与儒家经典的教诲,归根结底都是教人拂去心镜上的尘埃而已,别无其他。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如果我们真的做到了这一点,待人处事会有什么不同呢?《传习录》有载:
问:“圣人应变不穷,莫亦是预先讲求否?”先生曰:“如何讲求得许多?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后世所讲,却是如此,是以与圣人之学大背。周公制礼作乐以文天下,皆圣人所能为,尧、舜何不尽为之而待于周公?孔子删述《六经》以诏万世,亦圣人所能为,周公何不先为之而有待于孔子?是知圣人遇此时,方有此事。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讲求事变,亦是照时事,然学者却须先有个明的工夫。学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变之不能尽。”曰:“然则所谓‘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已具者’,其言如何?”曰:“是说本自好,只不善看,亦便有病痛。”
在常人眼里,圣人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这肯定是平时做足了积累的缘故。正如我们上学读书,各种知识储备做得越好,将来应对各种问题的能力就越强。但无论我们如何努力,总会在不知什么时候遇到一些难以应对的困难,而圣人不存在这种问题,也不知他们做了多少知识储备!
但王守仁用“镜论”来解释说,即便是圣人,也不可能储备那么多知识和本领,人家只是心如明镜罢了,遇到任何事物都会准确地映照出来,准确地做出反应。言下之意是,常人之所以应对不来,是因为心镜不明,对事物映照不清晰,反应不准确。
王守仁给出的例证是,周公制礼作乐,这是圣人之所为,但为何尧、舜不事先把礼乐都制作完成,非要等到周公来做?孔子删述《六经》,也是圣人之所为,但为何周公不事先把这些事情做好呢?所以可知圣人是随着时世的变化而有相应的作为的。
换言之,准确的理解力和判断力完全取决于心镜的明洁程度,只要把心镜打磨得一尘不染了,对万事万物都可以应付裕如。
这样的观点很容易使人想起《庄子》《金刚经》《坛经》之类的“异端”,也确实是儒家经典里所没有的,王守仁移花接木,却只认为这是“暗合”。后来确实有门人发出过这种疑惑,王守仁又解释说:
圣人致知之功至诚无息,其良知之体皎如明镜,略无纤翳。妍媸之来,随物见形,而明镜曾无留染,所谓“情顺万事而无情”也。“无所住而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为非也。明镜之应物,妍者妍,媸者媸,一照而皆真,即是生其心处。妍者妍,媸者媸,一过而不留,即是无所住处。(《传习录·中》)
圣人心如明镜,事来则如实映照,事过则心不留痕。王守仁承认,这与《金刚经》所为“无所住而生其心”如出一辙,事来则如实映照,便是“生其心”处,事过则心不留痕,便是“无所住”处。言下之意是,常人的“脏镜子”相反,对事物并不能形成清晰、准确的认识,因而也不能做出正确的应对,而在事过之后,肮脏的镜面上还会留下印痕,即不必要的挂念和介怀。譬如我们在荷尔蒙的作用下失去了判断力,对意中人做出了“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判断,于是一错再错,等到失恋之后又会耿耿于怀,时而睹物思人,时而寻死觅活,久久不能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