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破心中贼 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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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将心镜打磨明洁,说来简单,将尘土拂尽也就是了。但细想起来,哪些是尘土、哪些不是尘土,换言之,哪些是人欲、哪些不是人欲,实在是很难分辨的。

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对美食与美色的喜爱当然属于天理。明朝人虽不这样想,但也有一些他们会有的疑惑。《传习录》的第一版里,陆澄和老师有这样一段问答:

澄曰:“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欲。如闲思杂虑,如何亦谓之私欲?”先生曰:“毕竟从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寻其根便见。如汝心中决知是无有做劫盗的思虑,何也?以汝元无是心也。汝若于货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盗之心一般,都消灭了,光光只是心之本体,看有甚闲思虑?此便是‘寂然不动’,便是‘未发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自然‘发而中节’,自然‘物来顺应’。”

心学修养,时时处处都要“恨斗‘私’字一闪念”,而陆澄的困惑是,淫念和名利心自然都是“人欲”,属于该斩尽杀绝的念头,但平日里还有很多杂七杂八的念头,与淫念和名利心都没关系,这些念头为什么也属于“人欲”,也要被灭掉呢?

王守仁的答复可谓洞悉人性之深:“所有这些貌似与淫念、名利心无关的杂念,追根溯源的话无不是从淫念、名利心而来的。正如你心里无论有多少杂念,都不会生出做强盗的念头,这是因为你从根本上就没有这种心。你的淫念与名利心如果都被消灭了,就像做强盗的念头从你心里彻底消失了一样,只剩下心之本体,那时候哪还有什么杂念呢?”

被王守仁说对的一点是,我们所有的杂念确实都有着淫欲和名利心上的根源。以现代知识来看,基因把我们塑造成这个样子,我们的一切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从生物学意义上说,都是有意无意地为了在最大限度上促成基因复制,于是淫欲使我们努力寻找配偶,名利心使我们努力战胜对手,即便是貌似道德的利他主义,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为了提高我们作为群居动物的生存能力罢了。换言之,一切都是人欲,也都是天理。

当然,这不是明朝人能够理解的道理。而明朝人继而会产生的疑惑是,这些道理佛教早就在说,看佛教灭人欲灭得多彻底,那么阳明心学和佛学究竟有什么不同呢?《传习录》有答案如下:

又问:“释氏于世间一切情欲之私都不染着,似无私心。但外弃人伦,却似未当理。”曰:“亦只是一统事,都只是成就他一个私己的心。”

以原教旨主义的角度来看,佛教的修行方式是力求戒除一切私心、情欲,比朱熹、王守仁主张的“存天理,灭人欲”更彻底。儒家灭人欲,毕竟还准许本着生育目的的性生活,佛教连这一点都要断绝。所以在儒家看来,佛教“灭人欲”虽然令人钦佩,但做到灭绝人伦的地步似乎过火了,而过火也就意味着与天理不合。

王守仁却认为这里不存在过火与否,佛教徒的修行一以贯之,只为成就私心,换言之,完全与天理无涉。当然,佛教徒不会认同这样的论断,尤其大乘佛教打着普度众生的旗号,会说之所以放弃小爱,正是为了成就大爱。譬如刘勰《灭惑论》有辩解说“瞬息尽养,则无济幽灵;学道拔亲,则冥苦永灭”,意即生前对父母尽孝,只是在“今生”这个短短的时间里孝养父母罢了,如果学成佛法来帮助父母,这才能使父母永离轮回苦海。

这样的辩解足以使儒家失去还手之力,因为佛教站在更高的维度以六道轮回的永恒视野来看问题,结论自然与只站在今生今世的儒家不同。至于六道轮回是否存在,那又是一番新的辩论了,但无论如何,认可六道轮回总比儒家“未知生,焉知死”的存疑态度更让人心里踏实一些,毕竟一个错误的结论比没有结论更让人喜欢。

儒家如果勉强招架,会搬出那套“修齐治平”的次序,“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孰是孰非,就取决于各人的立场了。更为要紧的问题倒不是孰是孰非,而是王守仁的这一套内心修炼方式究竟有多大的可行性。

今天我们站在儒学世界之外,当然可以毫无顾忌地说:“恐怕没有人能做到啊!”

这不怪我们怯懦,其实明朝人也做不到,所以阳明心学发展下来,迅速退变为一种过于简易的学术:太多人束书不观,但求心之所安,信心高涨到几乎爆棚的地步,而那种时时处处格除心中人欲萌芽的苦功夫,能坚持下来的人从来都是凤毛麟角。

所以,“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倒是一句实话,而就在“山中贼”已破、“心中贼”在破的当口儿,又有“朝中贼”要王守仁去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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