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广事毕,即将踏上归程的时候,王守仁还写过一封家信,语气相当严厉,显然家里的烦心事越来越使他恼火了,他那颗负载着太多牵挂的心到底也没有呈现出明镜无瑕的状态:
去岁十二月廿六日始抵南宁,因见各夷皆有向化之诚,乃尽散甲兵,示以生路。至正月廿六日,各夷果皆投戈释甲,自缚归降,凡七万余众。地方幸已平定。是皆朝廷好生之德感格上下,神武不杀之威潜孚默运,以能致此。在我一家则亦祖宗德泽阴庇,得天杀戮之惨,以免覆败之患。俟处置略定,便当上疏乞归。相见之期渐可卜矣。家中自老奶奶以下想皆平安。今闻此信,益可以免劳挂念。我有地方重寄,岂能复顾家事!弟辈与正宪,只照依我所留戒谕之言,时时与德洪、汝中辈切磋道义,吾复何虑。余姚诸弟侄,书到咸报知之。
八月廿七日南宁起程,九月初七日已抵广城,病势今亦渐平复,但咳嗽终未能脱体耳。养病本北上已二月余,不久当得报。即逾岭东下,则抵家渐可计日矣。书至即可上白祖母知之。近闻汝从汝诸叔诸兄皆在杭城就试。科第之事,吾岂敢必于汝,得汝立志向上,则亦有足喜也。汝叔汝兄今年利钝如何?想旬月后此间可以得报,其时吾亦可以发舟矣。因山阴林掌教归便,冗冗中写此与汝知之。
我至广城已逾半月,因咳嗽兼水泻,未免再将息旬月,候养病疏命下,即发舟归矣。家事亦不暇言,只要戒饬家人,大小俱要谦谨小心,余姚八弟等事近日不知如何耳?在京有进本者,议论甚传播,徒取快谗贼之口,此何等时节,而可如此!兄弟子侄中不肯略体息,正所谓操戈入室,助仇为寇者也,可恨可痛!兼因谢姨夫回,便草草报平安。书至,即可奉白老奶奶及汝叔辈知之。钱德洪、王汝中及书院诸同志皆可上覆,德洪、汝中亦须上紧进京,不宜太迟滞。
近因地方事已平靖,遂动思归之怀,念及家事,乃有许多不满人意处。守度奢淫如旧,非但不当重托,兼亦自取败坏,戒之戒之!尚期速改可也。宝一勤劳,亦有可取。只是见小欲速,想福分浅薄之故,但能改创亦可。宝三长恶不悛,断已难留,须急急遣回余姚,别求生理;有容留者,即是同恶相济之人,宜并逐之。来贵奸惰略无改悔,终须逐出。来隆、来价不知近来干办何如?须痛自改省,但看同辈中有能真心替我管事者,我亦何尝不知。添福,添定、王三等辈,只是终日营营,不知为谁经理,试自思之!添保尚不改过,归来仍须痛治。只有书童一人实心为家,不顾毁誉利害,真可爱念。使我家有十个书童,我事皆有托矣。来琐亦老实可托,只是太执戆,又听妇言,不长进。王祥、王祯务要替我尽心管事,但有阙失,皆汝二人之罪。俱要拱听魏先生教戒,不听者责之。
信里愤愤提到“余姚八弟等事”,说京城里已经有人弹劾了,风传沸沸扬扬,影响很恶劣。在这样的敏感时候偏偏闹出这样的事来,这些兄弟子侄真是“操戈入室,助仇为寇”啊,可痛可恨!
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情,大约弟子们“为尊者讳”,今天我们已经不得其详了,但从王守仁的语气来看,他显然为这件事动了真怒。坏情绪一发而不可收拾,紧接着便提到对家事的诸多不满,最后对那些麻烦精一一数落了一番:“宝三做了太多坏事,还不知悔改,这种人断然留不得,赶紧把他赶回余姚,让他自谋生路好了;如果有谁敢容留他,就连这人一并赶走;来贵又奸又懒,没有半点悔改之心,终归也要赶出去的;来隆、来价不知道最近有没有变化,总之一定要认真反省,痛改前非才行;添福、添定、王三这些人,整天不知道在搞些什么,你们几个要搞清楚自己到底在为谁做事;添保还是老毛病,等我回来之后一定要严加惩治;只有一个书童是真心为家里好,不计毁誉利害,家里如果有十个这样的书童,我就没什么可担心了……”
名单很长,怨责很多,尽管王守仁在讲学的时候说“与愚夫愚妇同的,是谓同德;与愚夫愚妇异的,是谓异端”,“须做得个愚夫愚妇,方可与人讲学”,但是,当真应付起愚夫愚妇来,才会发现事情远不是那么简单。横水、桶冈、浰头诸贼,思恩、田州的乱民,大藤峡、八寨的“瑶贼”,这些“愚夫愚妇”无不在对立的、公事公办的关系里,王守仁处置起来简直轻而易举,但当他陷入一个切身的、由亲缘与利害关系编织起来的罗网里,却总会被那些“愚夫愚妇”搞到焦头烂额。
以上两封家书,那些琐碎的内容真值得后人仔细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