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能来依此地,与诸官寮道俗亦有累劫之因。教是先圣所传,不是慧能自知。愿闻先圣教者,各须净心闻了,愿自除迷,如先代悟。(下是法)
慧能大师唤言:善知识!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即缘心迷,不能自悟,须求大善知识示道见性;善知识!愚人智人,佛性本亦无差别,只缘迷悟:迷即为愚,悟即成智。
说法第一义:佛性
自我介绍完毕,慧能开始说法:“各位听众,我能到这个地方和大家相聚,实是亿万年积累下来的因缘所致。我要开讲的佛法是前辈圣人传下来的,不是我慧能生而知之的。想听的人请自净心神。希望大家能借由我的讲授自己来破除自心的迷妄,像前辈圣人一样开悟。
“菩提般若的智慧是所有人先天具备的,只因为迷妄的念头遮盖了它,大家才无法自己证悟,需要有老师来领大家入门。各位请听我说,无论是愚人还是智者,他们的佛性是没有差别的,差别只在于迷妄还是觉悟:凡是处于迷妄状态的就是愚人,凡是觉悟了的就是智者。”
这段开场白,可以说是慧能禅法的第一义。人人都有佛性,而且大家的佛性一样多,在这一点上弱智和天才没有区别,就好像每个人天生都有手有脚一样。佛性被现实世界的种种污染遮蔽着,大家不容易看见,而只要破除这些遮蔽,每个人都可以见性成佛。
随着禅宗的流传和流行,这种观念大家已经不觉得有什么新奇了,好像佛教一直都这么主张似的,其实若追溯一下佛教思想演变的脉络,慧能这种说法要么得算离经叛道,要么得算旁门左道。——在印度佛教里,这种佛性思想不但没占过多大的地位,被认为是一种权宜的法门而不是根本的解脱大法,甚至还屡遭批判。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这种思想违背了前文介绍过的所谓“四法印”中的“诸法无我”。
这个道理不大容易理解。人们往往把灵魂不灭、投胎转世这些说法当成佛教固有的理论,其实在印度这原本是婆罗门、甚至更早的理论,六道轮回也是,而佛教是以对婆罗门的革命者的姿态出现的,在一些原则问题上明确反对婆罗门,其中反对甚力的一点就是婆罗门的灵魂不灭的观念。现在许多人认为的一些很核心的佛教思想其实都是佛教从古代印度的其他教派里“拿来主义”过来的,佛陀的原创思想并不多,在这为数不多的原创思想里,最核心的思想一个是“缘起”,一个是“无常”,一个就是“无我”。——在古代印度多如牛毛的教派里,只有两派是持“无我”观的,一个是佛教,一个是所谓顺世外道。
在佛教的观点里,一切物质、运动,都是因缘聚合的结果,本身并不存在实在的属性,这种“空幻不实”也就是佛家常说的“空”。为什么“空”?因为“缘起性空”。这就要谈到佛家思想中一个最最根本的概念——因缘,佛法种种,大都是附着在这个“因缘”概念之上的。
何谓因缘?一切事物、一切现像都不是独立存在的,而是纠缠在因果关系的链条里,受着因果规律的制约,此生而彼生,此灭而彼灭。
于是,宇宙万物,既然“此生而彼生,此灭而彼灭”,哪里还有什么事物是恒常存在的呢?刹那之间生灭相续,是谓“无常”。万事万物,成住异灭不出此理,是谓“诸行无常”,此即“四法印”中的第一法印。那么,如果认识不到万事万物的无常本质而错认为有些事物是恒常不变的这类见解,佛家谓之为“常见”,因而主张人们要屏弃“常见”来认识佛法。另一方面,虽然万事无常,它们却无一不是按照因果规律在生生灭灭着,这是绵延无尽的,如果只看到“灭”却看不到“生”,或者只看到“生”却看不到“灭”,这都是因为没有认识清楚因果链条的绵延无尽的性质,所以,这种错误的见解佛家谓之为“断见”,也是要屏弃的。
那么,既然万事无常,“我”是不是也在“无常”之内呢?
佛家把一切生灵都叫做“有情”,一个“有情”并非是一个单独的个体,而是种种物质元素和精神元素的聚合体,这些元素归纳来说就是“六大”,即地、水、火、风、空、识。“六大”之中,地为骨肉,水为血液,火为暖意,风为呼吸,空为空隙,识为精神。“有情”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又是“五蕴”的聚合,“五蕴”就是色、受、想、行、识,这在中国最具普及性的经文《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中讲得非常清楚:“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这话几乎是人人熟知了。那么,既然“有情”(也可以在这里把“有情”代入为“我”)并非一个独立存在,而是“六大”和“五蕴”的聚合体,这种种细小的因素刹那间相生相灭,那个“我”,究竟又在哪里?对此,有一句著名的偈子:“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大体就是这个意思,只不过世人通常把它作了心理励志式的世俗化的理解了。
那么,再往下继续推论的话,所谓“六道轮回”,其实并不是有一个“我”在其中轮回,不是有一个恒常不便的灵魂在其中轮回,而是“有情”的死亡导致了“六大”与“五蕴”分崩离析,而分离后的种种因素又在因果锁链的作用下发生了新的聚合,这并不是被很多人想当然地理解的那样,存在着一个不变的、恒常的灵魂,在六道之中反反复复地投胎转世——“因”只会“促成”“果”,而不会“变成”“果”。
“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一个是否定客观世界的真实性,一个是否定主观自我的真实性。这里的“法”是说客观世界,“行”并不是行为的意思,而且早在佛陀之前就已经存在一套理论了。按汤用彤的定义:诸有情各因为过去生命中所作业而遗留于心,因有种种潜伏印象,所谓薰习是也。薰习非如习惯,习惯限于此一生,而薰习则有常住之力量,不随此生终止而毁灭。而在有情之此一生所作,均可留有下意识诸印象,随相当因缘而复起作用,此则所谓“行”。
对于这个“诸法无我”,历来还有着种种引申的理解,但绝对不是像《三世因果经》之类的伪经所谓的那样:有一个恒常不变的“我”,今生积德行善,好求得来生的福报——佛陀指给人们的“因果”之说,是在阐明宇宙变化的规律,而不是庸俗的道德投机。佛陀是在给大家讲道理,而不是带领大家做买卖;佛陀所关注的是解脱之道,而不是帮助世人求平安、求富贵。
那么,再回到这个因果规律,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名言其实一样是在说规律(善恶是否有别容后再论),但是,这个规律却不是像很多人僵化理解的那样:“我”做善事,所以“我”就得善报;“我”做恶事,所以“我”就得恶报——这是道德,而不是佛法,佛陀关注的是宇宙的终极真理和众生的解脱法门,而不是道德,当然就更不是道德投机。
所以,从这层因果规律来看,前人栽树,是种了善因;后人乘凉,是得了善果,并不是前人栽了树就一定自己能乘凉的。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前人砍了树,是种了恶因;他自己乘不了凉,后人也跟着乘不了凉,这是恶果。所以,虽然“善恶有报”没错,可种下善因的人却不一定是自己得到善报,种下恶因的人也不一定是自己得到恶报。这才是世界的真相,不过后来被赋予了太多一厢情愿的道德色彩;这才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本来面目,只不过这真会伤透了那些怀有美好情操和淳朴愿望的人们的心。
这种“无我”观念虽然玄妙,却一来和佛教的业报轮回之说至少在表面上有些矛盾,二来实在不容易让人相通。我们不妨设想一下“无我”观念在现实生活中的遭遇:
发薪日到了,你去财务室领工资。财务主任问:“你领谁的工资?”
你说:“领我的工资。”
财务主任问:“‘我’在哪里?”
你满怀深厚的佛学修为说:“诸法无我。”
财务主任给了你一个白眼:“既然你不存在,你领谁的工资?还不快出去!”
你赶紧解释:“虽然无我,但我领的是那个六大无蕴聚合体的工资。”
没想到财务主任的佛学修为也不错,说:“六大五蕴随缘聚合,刹那间因缘生灭,此时之我非彼时之我,上个月的你是一个你,现在的你早已经不是那个你了,你领谁的工资?”
你该怎么办呢?工资就不领了吗?家里还上有老、下有小,都在等着你这点工资过日子呢。只见你豪气顿生,气壮山河地说:“任你说破大天来,反正不发工资我就赖着不走了!”
“无我”观念确实很难让人接受,而且佛陀的“无我”理论又很难说得自洽——佛陀是承认轮回的,也是承认业报的,那么,是谁在轮回,谁在承受业报呢?这问题是避不开的,就算佛陀当初可以把它归入“无记”,悬置不理,但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大约在阿育王的华氏城集结上,佛教僧侣们就干脆把帘子挑开,对“无我”问题展开了一场公开大辩论。当然,照例是说什么的都有,但是,其中认为“我”真实存在的人已经不在少数,这就导致了佛教的第二次部派大分裂。
事情的另一面是,中国传统里一直就有善恶报应的说法,比如这样很著名的一句话“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看上去像是出自明清时代的劝善文,摆明了是和尚的口吻,其实却是《周易》里的话。而且像《左传》、《尚书》也有不少类似的观点流传。所以,当佛教传入中土之后,对于“诸法无我”大家既理解不了,也接受不了。于是,汉魏年间翻译佛经的时候,“无我”是被翻译成“非身”的——“无我”是说人的肉体的精神全都是虚幻不实的,“非身”却仅仅否定了肉体,至于灵魂,人死了灵魂还在,轮回于六道之中。
这种灵魂不灭的观念在佛学中被称为“神我”观,毫无疑问是属于异端邪说的,但很无奈的是,广大人民群众就是把这个异端邪说当作正牌的佛教理论来信仰的。许里和讲过中国和印度的一项国情差异,说中国人普遍关注今生今世的可得见、摸得着的结果,而“在印度佛教中几乎不存在这个‘功利性’问题”。
这时再看:善恶报应的说法是中国本土早已有之的,六道轮回是印度传统早已有之的,灵魂不灭的神我观念既是两国传统所共有,又是佛陀所反对的。我们也学学陈寅恪对“身是菩提树”那几个偈子的分析中介绍过的高僧剥洋葱的方法,把洋葱一瓣一瓣地剥到最后,发现里边空无一物:许多人认为的佛教最典型的观念到底是什么呢?
剥完洋葱之后,我们再来思考慧能所谓的佛性问题。想想看,所谓佛性,是符合“无我”的这一法印呢,还是更贴近“神我”的异端邪说?
毛孔大还是城市大?
下一个问题是:佛性到底是什么?——慧能在这里应该讲得很清楚了。这问题如果只听一家之言,确实简单明了,可如果本着兼听则明的精神,再考察一下佛性论的理论源头,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
佛性,这个不受印度正宗佛学待见的概念在中国南北朝时代的佛教界却是一个热门话题。《涅槃经》就重点讲过佛性,前文已经说过,慧能受的佛学熏陶里是有这部经典很大一块立足之地的。在南北朝时代,研究佛性问题的专家、专著不在少数,说什么的都有,争论之激烈甚至引发了宗派分裂,前边讲过的竺道生遭到僧团的驱逐也是因为在佛性问题上的分歧。
这问题到了唐代也没解决,到底在“正信的佛教”里佛性应该是什么意思呢?唐僧上西天取经的一个主要动因就是为了解决这个佛性问题的分歧,这才寻求原典去了。
争了很多很多年,专业术语和逻辑思辩搞了一大堆,单是想想已经够让人头疼了。佛性的性质还没论清,“谁有佛性”的问题又被提上日程了。前边已经介绍过的,一阐提,也就是断了善根的人,是没有佛性的,后来“人人都有佛性”的革命性观点终于占了上风,但由此而发展下来,又不断出现与时俱进的新问题——各派高僧大德法相庄严地辩论着“猪狗牛羊有没有佛性”。
别笑,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猪狗牛羊也是有情众生,也在六道轮回当中打转,有朝一日也是可以觉悟的。大乘高僧们立志普度众生,按说猪狗牛羊也在被普度的众生之列。为什么我们很少听说某位高僧如何度化一只猪的故事,大概是沟通上的技术问题始终没有得到解决。这似乎又从另一个方面反证了所谓“不立文字”在其字面意义上的荒谬性:如果佛法全靠传心而抛弃语言文字的话,那么,度化一只猪和度化一个人应该不会分别很大吧?
与时俱进是没有止境的,继猪狗问题之后,高僧们又在争论:植物有没有佛性?一枝花、一棵树,有没有佛性呢?——这个问题比猪狗问题更加深奥,因为首先要解决植物在轮回当中的位置问题。但这还不算最深奥的,接下来的问题是:石头瓦片有没有佛性?
大家可以看到,佛性论问题是中国佛教史上长久以来都歧义纷纭、争论不休的。慧能在大梵寺说法,一开始就抛出“人人都有佛性”的观点,我们现在看起来好像平淡无奇,其实还原到当时的背景来看,这就要算是理论前沿了。
而且,这个观点还只是魏晋南北朝以至隋唐以来无数种佛性观点其中之一而已,后来南宗禅大兴,慧能的观点才压倒一切,成为人们心目中佛教理论的一个常识。当然,流行只能说明符合大众口味,并不意味着流行的观念就是真知,流行的东西就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但在宗教领域里,究竟什么才是真知却是说不清的。那么,就听听慧能自己的论证好了,看他是如何证明自己的。
——这可难为慧能前辈了。天才的文盲到底也是文盲,而且慧能并没有接受过佛教那些严格的逻辑训练和学理研究,他不是唐僧那种学问僧,搞论证是不在行的。那就不让慧能搞论证,可是,他怎么就知道人人都有佛性呢?他怎么就那样笃信不疑呢?
反正他就是相信。而对于大多数信徒来讲,需要的是精神导师斩钉截铁的论断,而不是饱学之士审慎严谨的分析。心理学家告诉我们说话的艺术,尤其在面对很多听众的时候,说话越武断、越极端,就越容易煽动情绪、引起信任。而讲话者的一般情况是:学问越大,说话越保守;学问越少,说话越武断。武断可以唤起激情和信任,而保守则反之。而领袖人物,无论是政治领袖还是宗教领袖,唤起大家的激情和信任的能力是非常必要的,具有这类素质的领袖也就是韦伯所谓的卡里斯玛型的领袖,火上浇油的是,当大众聚合为群体的时候,很容易被感染,却很难被说服。
而且,在当时佛教界繁琐的理论辨析的背景下,慧能占了文盲的优势:想问题不想那么复杂,简单明快,并不较真,专家们可以找出他一大堆漏洞,但老百姓觉得很好接受。
饱含气势的武断语言往往是成功演讲的第一要素,第二要素是:说的内容要迎合听众的口味,而无所谓是否禁得起严格的检验。人们普遍都有信仰偏见,倾向于接受自己愿意接受的结论。人们在判断一个命题的时候,往往并不是从检验前提开始作一步步的推理,而是从结论入手——如果结论是自己乐于相信的(比如速成减肥事半功倍,速成修佛简单易行),很少人还会再去认真检验这个结论的前提。而更有甚者的是,还会有一些人在看到结论是自己不愿意接受的时候,并不会因此而去检验前提,而是直接拒绝接受——论坛上就有大量的例子,对一个帖子只看标题或只看了一个开头就迫不及待地回帖批判。
所以在这里,前提(论据和论证过程)较之结论,其重要性是很小的。一般而言,尤其是在面对低素质的听众、面对群众的时候,只要你占有一种高出大家一等的地位,有自信满满的语气,有符合上述要求的结论而没有审慎的前提,最好再有一些玄而又玄、高深莫测、连你自己也似懂非懂的漂亮话,你的话就会产生相当的煽动力。以前我讲过学术和大众是一对天敌,正是这个道理。我们看看佛教,那些以学问、以严谨知名的宗派与宗师没多久就风流云散了。
慧能的这种风格在后边的演讲中不但会继续保持,而且还会愈演愈烈,现在只是开了个头而已。
一开头的这个佛性问题,如果深究起来是一个很麻烦的问题。慧能自己学过的佛经里(如果不深究的话),《涅槃经》讲佛性,《金刚经》讲空,单独看都很有理,可一旦放在一起看:既然《金刚经》把什么都说空了,那《涅槃经》里说的佛性是不是也是空呢?——小乘成实师们就遇到过类似的迷惑:既然什么都空,又哪来的善恶报应呢?
对这种问题要想讲得让人信服,最好的办法是只说结论而不给出论证过程,广大人民群众恰恰也只会关心结论。有些教派费力不讨好,作了很细致很细致的论证,结果呢,人民群众并不爱听,也没耐烦听,专业人士则容易从论证过程中找出实实在在的破绽,而等时代演进之后,现代人以现代眼光却更容易发现其中的荒谬之处。
比如有这么一个很著名的佛学道理:一个毛孔和一座大城在大小上没有区别,一万年和弹指之间在长短上也没有区别。这道理听上去很玄,如果再用上“须弥纳于芥子”这类富于异国情调的讲法,很能让人莫测高深的。但这道理如果一经解释,肯定很多人都会失望。
这事就是天台宗干的(天台一派被陈寅恪称为佛教宗派中最有道教意义的)。《大乘止观法门》借一个沙门和一个外人的对话来阐释这个道理。沙门打了个比方:“你现在闭上眼睛,认真去想身上的一个毛孔。好,你现在看见这个毛孔了没?”
外人回答说:“我已经在心里很清楚地看见了。”
沙门说:“你现在再在心里想一座方圆数十里的大城。”
外人回答说:“我已经在心里很清楚地看见了。”
沙门问道:“毛孔和大城大小不同,是吗?”
外人回答说:“是呀,当然不一样大,差老远了。”
沙门说:“方才的毛孔和大城都是你心里想的不?”
外人回答说:“是我心里想的呀。”
沙门问道:“你的心有大小吗?”
外人回答说:“心连形状都没有,哪有大小呢?”
沙门就这么一直诱导下去,最后的结论是:既然那个毛孔是由全部心思想像出来的,那座大城也是由全部心思想像出来的,心是没有大小之别的,所以毛孔和大城当然也没有大小之别呀!
天台宗由此而要论证的是:所谓客观世界都是虚幻的,只是人心的产物。——如果你认为世界是真实存在的,你这种“错误观点”在佛门里被称作“法执”,沙门和外人的这番论证所要击破的就是这个“法执”。佛教许多宗派都有两大破坏性工作,一个是“破法执”,即证明客观世界只是虚像,另一个是“破我执”,就是让人认识到主观之自我也是虚像。这两大破坏工作都是从“四法印”里的“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派生出来的。
当然,这种理论也很难应用到现实生活中去。比如一位天台宗的高僧接受委托,负责建造 2008 年奥运会场馆,结果只搞出一个毛孔大小的奥运会场馆微雕,至少有一部分中国人民肯定是不会答应的。
所以,这种理论上的破坏工作并不好做,《黑客帝国》莫里斯让尼奥相信客观世界和主观自我都是幻象的时候也费了不少工夫呢,还借助了高科技的力量。对比之下,天台宗的这番论证也算尽心尽力了。这种推理一步步、一层层,清晰明确,所以漏洞出在哪里也就一目了然——以常识来看:所有论证都暗地里基于这样一个前提,即“世界是人心的产物”这个结论已然成立。
所以,在传教工作上,文盲大有文盲的好处,文盲是不会去下这种论证功夫的,于是造成了最简单意义上的“无招胜有招”的结果。慧能劈头就告诉大家:每个人都有佛心,都能成佛,之所以很多人成不了佛,只因为心被迷住了,而只要认清这些迷妄,笨蛋也可以成佛。
这番话是很有煽动力的,对比一下天台宗的逻辑论证,更不用说向来以繁琐辨析著称的法相宗,人民群众终于会投奔到慧能这派不是没有道理的。而且慧能自己就是一个榜样:文盲,貌不惊人的山野村夫,没学过多少佛法。大家会想:连慧能这种人都行,我起码还是大学毕业呢!——如果是到法相宗,在唐僧面前,率先就会被唐僧的相貌震住,再一想这位人物佛学修为当世无双,还是个海归,心里越发怯了,再一听唐僧讲的佛学那么深奥,辨析与论证那么精微,怯意更重,这时候一听说南方有个佛法速成班,那还不拔脚就走。
慧能是以草根英雄的姿态走出了一条平民路线,又在深奥的佛学世界里打出了速成的旗号,确实是件激动人心的事。
一般来说,人性就是这样,不管干什么,都不愿意吃苦下力气,我们看看近年来的两大社会现象——减肥和学英语——就一目了然了。各种速效药、速成班,一天减一斤,八天学会英语,不知吸引了多少人,当然,这些年过去,越来越多的人终于知道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那么,成佛能不能速成呢?
不像减肥和学英语,减肥药吃完了,英语学习班上完了,到底有多大效果还是比较容易看出来的——自己看得见,别人也看得见。可成佛这种事就很难验证了,比如,我自己确实已经觉悟了、成佛了,即便退一步说,起码也是一位罗汉了,可大家如果不相信我,我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的,早市里的小贩们就从来没有因为我的罗汉身份而给我打过折扣。所以,悟了之后感觉如何,这就只能像禅师们讲的那样“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速效药和速成班一样要解决根本问题,慧能也一样要面对“破法执”和“破我执”的两大工作,到底什么空、什么不空,这一定是要分清楚的。慧能从《金刚经》里应该是抓住了那句“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有人说他当初在老家就是听到这句话而心有所悟,这才前往冯墓山求见弘忍的),如果想明白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是梦幻泡影,自己深藏的那颗佛心应该就会显现出来吧?——“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句话应该可以作为理解慧能禅法的一把钥匙,即便慧能在老家听到这句话而心有所悟的故事不一定是真的,但这个故事的出现很有可能说明了慧能禅法和《金刚经》这句名言的牢固关系。而“生其心”的这颗心如果就是佛心,这应该就是当时的佛学时尚和《涅槃经》的影响所及了。
你如果追问慧能,问他“为什么”这样来理解佛法,那你就太缺乏信仰精神了,肯定是个小根器的人。( )坚实的证据和周密的论证,天台宗会作,法相宗也会作,但禅宗不会作,慧能更不会作。你只要去信,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