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说法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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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知识!我此法门,以定慧为本,第一勿迷言慧定别。定慧体一不二,即定是慧体,即慧是定用;即慧之时定在慧,即定之时慧在定。

善知识!此义即是定慧等。学道之人作意,莫言先定发慧,先慧发定,定慧各别。作此见者,法有二相。口说善,心不善,慧定不等。心口俱善,内外一种,定慧即等。自悟修行,不在口诤,若诤先后,即是迷人。不断胜负,却生我法,不离四相。

戒定慧

慧能接着说:“各位,我要讲的成佛法门,是以定和慧为根本的。大家千万不要以为定和慧是两码事,其实它们只是一体的两面罢了。定是慧之体,慧是定之用,定中有慧,慧中有定。

“各位,这个道理就叫做‘定慧等’,也就是说,定和慧是没有差异的,是平等无二的。修习佛法的人可不能把这两者分别看待,认为先有了定然后才能有慧。持有这种见解的人等于承认存在着两种不同的佛法,就像一些人说一套、做一套那样。‘定慧等’就像是为人的言行一致,言与行表现得全都一样。自证自悟的修行者如果纠缠在口舌争论上,非要搞清谁先谁后,那他就是迷妄之人,没办法觉悟解脱的。”

这段话在很多现代人看起来会有些摸不着头脑,因为慧能当时这么讲是有很强的针对性的。

“定”和“慧”,再加上一个“戒”,合称“戒定慧”,是佛教的一个悠久传统,是修行的三个步骤,称为“三学”。

第一个步骤是“戒”,也就是遵守戒律,不能杀人放火,不能吃喝嫖赌,这不能、那不能,有五戒、十戒、还有具足戒的二百多戒,还有更多的,成千上万的。中国本土佛教在唐朝还专门发展出了一个律宗,讲法很多,甚至还提到过禁止寺院里蓄养妇人和买卖奴婢。

很多人都容易把守戒和苦行混为一谈,因为这两者有时候确实很像,而戒律的极至就是苦行。人一守戒,很多世俗的娱乐活动都干不了,约束太多了也确实就变成苦行了。追溯一下守戒的原委,就得说说古印度的沙门。

在公元前六世纪的印度,沙门学派兴起,大力反对婆罗门。沙门学派门派众多,大约上百种,佛教就是这沙门众派别当中的百分之一。沙门其他派别都没有流传下来,只除了佛教和耆那教。佛教走向了世界,耆那教始终没出印度国门。这倒不能说是耆那教的理论比佛教差,主要是耆那教的苦行方式只适于热带地区——耆那教里以天衣派为甚,全身上下一丝不挂,他们认为一块布片的遮掩都会成为修行者斩断贪欲的阻碍。有好事之徒肯定会问:天衣派有女弟子没有?的确,任他们如何惊世骇俗,如果一群女弟子也一丝不挂地满世界讨饭,实在有点儿说不过去。也许是出于这个现实上的窘迫吧,反正在他们的理论里,穿衣服的人和女人都是得不到解脱的。

这些沙门学派虽然共同反对婆罗门,但内部之间不但并不团结,还常常互相看不上,都说别人是外道——佛陀就是用外道这个词来形容他的这些沙门同门的。

这些互为外道的沙门派别之所以有个沙门的总名,是因为他们在一些根本问题上基本上见解一致,首先,他们都认为欲望是一切痛苦的根源,所以摆脱痛苦的最好办法就是断绝欲望——守戒的原始意义就是这么来的,只不过在断绝欲望的程度上大家各有差别而已,比如耆那教就很极端,佛陀就主张“中道”,简而言之就是搞折中主义。这在戒律问题上就看得出来:当时便有所谓的五戒,是婆罗门和耆那教等等共同遵守的,佛陀也把五戒拿了过来,却把五戒当中的“离欲”换成了“戒酒”。

沙门派别的第二个共同点是:他们都修习禅定,都认为禅定是脱离苦海、体悟终极真理的一个重要方法。其实在禅定这点上,婆罗门和他们是在一条战线的。

佛陀为什么不赞成苦行,因为他自己修行的时候就亲身走过苦行这条路,发现走不通,这才觉得靠苦行是达不到解脱的(当然你可以质疑一下:你走不通不见得别人也走不通,不能用个体经验推导出普遍性结论),所以佛陀连带着也不大强调戒律。。但这很快就带来了一个问题,因为老百姓看修行者,他们可不懂你懂得什么深刻的道理,他们只看你有没有与众不同的表现,比如,你能不能忍常人无法忍受之苦(现在的印度修行者里还常有用铁针刺穿脸颊的),能不能做常人做不到之事(达摩老祖一苇渡江),后者比较难,所以前者更流行。古代印度的一些修行法门有浑身上下涂满泥巴不洗澡的,有特意到山野险地虐待自己的,基督教也有搞这一套的,这些做法也很有道理,因为肉体上的痛苦有助于心灵的纯洁——不仅是修行者自己这样认为,这也确实有心理学上的依据,而且无处发泄的肉欲也会因此而得到一定程度的减压。

另一项针对受众的心理学依据是错觉关联中的所谓配对独特性,是说如果两个事物之间具有某些非一般的特性,人们便认为他们是有关系的。比如人们看到奇装异服的人,往往容易认为他们与众不同,如果是宗教人士奇装异服或搞出什么不寻常的举动,人们就容易相信他们有些什么不寻常的道行。我在《春秋大义》里讲过这个问题,古代统治者对奇装异服的厌恶为什么会强烈到不惜流血杀人的地步,因为这些奇装异服的人士(尤其是宗教人士)很容易吸引信众,这是犯了统治者的大忌的。

话说回来,要不要搞一些与众不同的打扮和行为呢?佛陀当年悟道之前走过六年的苦行主义,没少挨过饿、受过苦,终于觉得这一套全是胡扯,于是下河洗了个澡,又接受了一位好心的牧羊女的牛奶,这才有了一点儿体力,在毕钵罗树下打坐了七天,终于悟道成佛。中国的和尚们说佛陀悟道那天是农历的腊月初八,所以大家在每年的腊月初八这天煮杂米粥来作纪念,这就是一直流行到现在的腊八粥。现在的问题是:为什么不用牛奶来搞纪念呢?原因可能是汉地不大出产牛奶,所以用粥来代替。那么,为什么要用杂米粥而不用更像牛奶的白米粥呢?因为牧羊女的牛奶并不是纯牛奶,里边是加了料的,甚至还有肉糜。——这又牵扯到一个问题:佛教本来是不禁止吃肉的,和尚们出家讨饭,人家给什么自己就吃什么,讨饭的职业精神就是不能挑三拣四,禁止吃肉一来是后来一些大乘僧侣的主张,二来主要是梁武帝搞的行政禁令,是一个中国本土化的政策。

所以,正经的佛教修行者虽然要遵守若干戒律,却并不是存心去自讨苦吃的,不会刻意去把日子过得多么艰辛。佛陀当初告诉弟子们说:出家人要走“中道”(我们可以把“中道”简单理解为“折中路线”),既不能穷奢极欲,也不能虐待自己。听我的话没错,虐待自己是没有好处的。

佛陀的这番道理我们可以作一个世俗一些的理解:好比苏秦应聘不成,灰溜溜地回了家,谁都不待见他,于是他开始头悬梁、锥刺股,痛定思痛,发奋读书,终于成就了一番事业。——这里的悬梁刺股只是非常时期里帮助苏秦读书学习的一种手段,它们本身并不是目的,如果苏秦每天把精力全用在悬梁刺股上,书却一点儿不读,那就算把自己悬死、刺死,到头来也只是一个失业青年而已。最好还是吃好喝好精神好,好好读书。

佛陀否定苦行,一开始定的戒律也不严格,所以当时就有反对者说他宽纵,还以更加严格的戒律形式赢得了广大人民群众的欢心,吸引佛陀的弟子叛教来投。

守戒是修行的基本功,当然,基本功虽然很重要,但仅有基本功是远远不够的。就像现在的学生,要作个好学生首先要遵守校规,男生不许留长发,不许抽烟喝酒,不许出入风化场所,女生不许穿超短裙,不许涂脂抹粉,这不许、那不许,等等等等。那么,如果一个学生严格遵守着所有的校规,他就是一个好学生吗?当然不是,他还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校规的一个重要意义是约束青少年过剩的精力,使他们能够不为外界的诱惑和体内的荷尔蒙所扰,静下心来好好学习。——这个由“遵守校规”而“静下心来好好学习”的过程,用修行者的语言来说就叫做“因戒生定”。

定,是梵文的意译,音译就是三昧,《西游记》里红孩儿的必杀技三昧真火语源就在这里。定要讲起来稍微复杂一些,概念还要细分,还是简略来说好了,所谓定,其中一个最常见的意思就是指禅定,也就是禅字的原始意义,这是修行的第二个阶段。

通过一段时间的守戒,如果没有产生心理变态的话,人的精神状态应该稳定多了,看见好吃好喝不会食指大动,看见比基尼美女也没太大反应,中了彩票头奖也高兴不起来,有人拉你去赌钱你当即就会严辞拒绝,有人把你摁倒在地踩上三脚你也毫不动气……

初阶之后就该进阶了,这时候就该着重于坐禅的功夫,不读书、不看报、不看新闻联播、不关心国家大事,一天天静坐不动,泥塑木雕一般。

当然,这个“泥塑木雕一般”是从旁观者角度而言的,至于你坐禅的时候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谁也不知道。

如果你是一个坏学生,AV 女星可能会在你的脑海里萦绕不去,然后呢,你越是有负罪感,越是想把这些肮脏念头扔出去,AV 女星的形象还就出现得越频繁。天人交战,你实在忍受不住,终于精神崩溃——按佛门的话说,你这叫走火入魔。佛经里说的佛陀在菩提树下马上就要悟道的时候,魔王变成美女进行色诱,佛陀和魔王斗智斗勇、激烈交战云云,就是这个道理,只不过佛陀意志坚定,终于赢了。

坏学生有坏学生的问题,好学生也有好学生的问题。如果你是一个好学生,就应该做到心无杂念。但问题是:心无杂念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还记得小时候看过的一本气功书让我大惑不解,书里说练某种气功,先要入静,什么都不想,这样的状态要保持四十分钟,然后再做第一个动作。我迷惑的是:如果我真的什么都不想了,进入状态了,我肯定会忘记时间的,那又怎么会记得要在四十分钟之后开始做第一个动作呢?

坐禅入定,心无杂念,并不是什么都不想,而是去除杂念。怎么能去除杂念呢?靠常识就可以知道:如果坐在咖啡厅里等人,心里会一会儿想想这个,一会儿想想那个,一会儿被旁边的美女吸引,一会儿又关注窗外的一起交通事故……这些都是杂念;如果你是和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下棋,很容易全心投入到棋盘上去,除了棋盘上的厮杀之外,什么都忘了,忘了时间,也忘了吃饭。所以,要做到心无杂念,最好的办法就是专注于一件事情。

那么,到底专注于什么事呢?

对这个问题,达摩前辈很有发言权,传说他老人家一坐就是十年,把影子都烙在墙上了。

前边介绍过一些,达摩的禅法叫做“壁观”,所谓壁观,是说心如墙壁,中直不移,破除内心的执着。而壁观在古代印度另有一个解释,是寻找一个客体作为内心专注的对象,而这个客体就是墙壁。那年头的墙壁不是砖墙,而是土墙,所以墙壁的颜色也就是泥土的颜色、大地的颜色,如果一门心思专注于墙壁的土色,你就会达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境界,感悟到天地同体、物我合一。是的,这时候你会深切体会到自己与天地万物、宇宙大法合而为一,你会产生出无上的喜悦、无上的感动,甚至痛哭流涕。

这可不是瞎说。宗教性的专注常常会带给信徒们这样的感觉,我在《孟子他说》里讲过一些:

集中精力静坐冥想的种种方式古往今来在世界各地都很流行,这种方式容易导致一种奇妙的精神体验,使人体会到一种在现实世界中从来没有过的充实感。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是太极还是无极?就是张载和二程他们的“感悟”吗?有人把这种体验记载下来没有呢?

有,罗洪先就这样做过。如果不较真的说,罗先生是王阳明的弟子,他描述过自己的静坐体验:“极静之时,但觉此心本体如长空云气,大海鱼龙,天地古今,打成一片。”用古人的话说,罗先生是“证”出了这个境界,这就等于拿到了一个学位。现在科学家用仪器测出,人在进入冥想状态的时候,大脑的某一区域会停止工作,这时候人就会消失掉外物与自我的界限,感觉自己与万事万物融为一体。……如果此说可信,我们再回头想想大儒们那些“体悟天理”之说,莫非都是在冥想状态下心理、生理机制的运转使然吧?

所以宗教呀、气功呀,常常强调“信则灵”,而不像普通人的逻辑是“灵则信”,因为打坐冥想的神秘体验非要有强大的意志力作为支柱的,而这种意志力正是由信仰带来的。所以成功的修行者往往是这样的:信则灵,灵了以后当然更信。

这种打坐冥想的禅定的功夫古已有之,《奥义书》就没少讲——专门有一部《禅定点奥义书》,教人怎么打坐调息,“双手紧握拳,安坐莲花式,下颔按压胸,静虑心思息”,如果不说出处,很多人一看就会以为是佛门功夫。

沙门各派也没少讲禅定。从 1920 年代印度考古发现了哈巴拉和摩亨佐达罗两座大城遗址来看,其中的一些粘土印章上有着人形莲花坐像,正是瑜伽打坐的姿势——这里可是四千年前的城市遗址呀。这种古老的法门后来被吸收进印度许多教派当中,当然也包括佛教,又随着佛教流传到了中国,在中国落脚之后也被许多宗派认真奉行着,所以,禅定并不是禅宗的专利——反而禅宗是最不讲究坐禅的。看一下其他宗派,像天台宗的核心修行方法“止观”其实就是坐禅,所谓“止”,就是摆好架势、滤清杂念,进入冥想状态;所谓“观”,就是在进入状态之后用超验的大智慧去体悟宇宙与人生的真相。

止观或坐禅有很多技术性的要求,比如要数呼吸,还把呼吸分成好几种,每种都有各自精细的讲究,就像是道家的吐纳或是现在还流行的气功。也就是说,其实都是同样的一类东西,如果是道士来作那就叫吐纳,如果是和尚来作那就叫禅定,如果是街坊老太太来作那就叫气功。

如果在打坐的过程中获得了神秘的心理体验,比如感受到自己和宇宙合而为一,或者接受到了外星球高级智慧生命的直接辅导,或者与某位超级精神导师作了灵魂之间的沟通,或者感悟到世界与人生都是《黑客帝国》式的虚像,这就是获得般若(大智慧)的预兆了。这种修行境界,就叫做“因定生慧”,也就是从禅定而获得了大智慧。

获得了大智慧有什么好处呢?好处很大,大智慧就像太阳升起,光照一切,以前懵懂不知的终极真理这下子全都明白通透了;大智慧也像利剑,斩断无明,让你脱离轮回之苦。

古印度各宗各派都讲轮回,只是各有各的解释。至于摆脱轮回的方法,大略共有三条:一是笃力苦行,二是大搞祭祀,三是获得智慧。佛陀是反对苦行的,又是个无神论者,智慧解脱之道又是婆罗门“正统六论”(瑜伽、胜论、数论等)共同推崇的,所以我这里就单讲“获得智慧”,这也正是戒定慧的高阶。

获得了怎样的智慧呢?获得之后又如何呢?不同宗派有不同的说法。在佛陀当时,印度流行着两大思想流派:一是婆罗门系统的“因中有果”说,认为宇宙有一个第一因,万事万物都是从这个第一因里按照因果关系衍生出来的,所以修行者应该坐禅冥想,在一种奇妙的精神状态下去体证那个第一因,从此而达到解脱境界;二是婆罗门之外的“因中无果”说,认为事物是由很多原因积累而成的。佛陀针对这两套学说另立炉灶,提出了缘起理论,认为万事万物互为因果,连绵不绝,无始无终。

但佛陀对宇宙本体论缺乏兴趣,所以对这类问题都悬置不论,也许他是觉得以当时的知识水平不足以解决这些问题吧?佛陀的这种态度在我们现在看来是一种科学态度,信者传信、疑者传疑,并不像他的一些信徒们常做的那样,在一句“科学能解释一切吗”的质问之后就用宗教来解释一切了。

禅定总和宇宙本体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对禅定最积极的并不是佛教,佛教里的禅定基本是延续着古印度的所谓外道传统。在这些传统之中,最能体现禅定功效、也最能让我们感觉亲切的大约就是印度版的“天人合一”了。

古印度人在《奥义书》里就着力阐释过的“世界与人生的终极奥秘”——有一种东西叫做“梵”,是宇宙之本、生命之本,虽然虚空却无所不在,语言无法描述,大略类似于《老子》里边的“道”。有人向某大师请教什么是梵,这位大师默然不答,被一再追问之下这才老大不乐意地说:“我其实已经告诉你了,只是你不明白罢了。默然就是梵呀。”

这是“道可道,非常道”的印度版。

《奥义书》还大讲“梵我合一”,梵就是我,我就是梵,这大概就是在打坐冥想的状态下获得的神秘体验。《奥义书》里有一则故事说:爸爸让儿子往水里撒盐,然后对儿子说:“你去把水里的盐拿出来。”儿子很听话,真在水里认真找盐,可盐一入水自然化了,找不到了。

爸爸说:“盐明明撒到水里了呀,怎么会找不到呢?你从水面上舀一勺尝尝看。”

儿子照做了,说:“水是咸的,盐确实就在里边。”

爸爸又说:“你从水的中间部分再舀一勺尝尝看。”

儿子照做了,说:“也是咸的,里边有盐。”

爸爸又说:“你再从水的底部舀一勺尝尝看。”

儿子照做了,说:“咸的,有盐。”

爸爸说:“你在水里找不到盐的实体,那你又确实从水里感受到盐的无所不在。那神秘的本原、世界的灵魂也是这样的,真实存在着,无所不在,既是我,也是你。”

爸爸这是形象地在讲解“梵我合一”的道理,如果你也能够明白并感受到这一层,你的生命层次就不一样了,你就是以大智慧斩断轮回,跳出苦海。打个比方来说,一个山村的孩子在放羊,记者问他:“放羊是为了什么?”他说:“为了娶媳妇。”记者问:“娶媳妇为了什么?”他说:“生娃。”记者问:“生娃为了什么?”他说:“放羊。”——这就是轮回,无穷无尽,等他的娃又生了娃,也还会继续这种生娃—放羊—娶媳妇的生活方式。那么,为什么会有这种轮回呢?因为山区很闭塞,这孩子完全没有接触过外界的信息,而且,只要山区的生活一直这么闭塞下去,这孩子和他的子子孙孙也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这种因闭塞而产生的愚昧就是所谓无明——我们的常用词“无明火”就是有这个宗教语源的。

无明是闭塞,是愚昧,只有拓宽视野才可以消除闭塞,只有接受教育才可以铲除愚昧,这个山村的孩子如果眼界拓宽了,知识丰富了,就会打破生娃—放羊—娶媳妇这种世世代代的生活方式,这就是“用大智慧斩断无明,摆脱轮回”的道理。

当然,佛教和古印度各种教派所讲的轮回是指生死轮回,我这里只是一个比喻的说法。他们是把无穷无尽的生死轮回看成无边的苦海,就像现在大城市的中产阶级看着那个山村里放羊的孩子一样。精神导师们教给我们奥义也好,佛法也好,就像大城市里的大学生志愿者到山村去当教师,帮助放羊的孩子解脱轮回之苦。——还有一点值得注意:这种所谓轮回之苦,只有精神导师/大学生志愿者才这么认为,当事人/放羊的孩子可未必觉得这是苦的,所以精神导师/大学生志愿者往往要先要让人家认识到生活之苦然后再加以教化。所以佛教的大量典籍都是在论证人生为什么是一片无边的苦海,为什么是不值得留恋的,如果听的人真的听懂了,那就开始教导他“解脱之道”,戒定慧就是属于这个“解脱之道”的。

我们再来假想一下:放羊的孩子经过大学生志愿者的一番苦口婆心的教育,终于认识到自己一直乐在其中的生娃—放羊—娶媳妇的生活方式是一片永无止境的轮回苦海,也知道了彼岸世界(大城市)的生活才是真正值得追求的,于是,放羊的孩子痛下苦功,先要持戒,比如不许放羊、不许抠鼻孔、不许不许不许……然后修持禅定,也就是安心读书,进入专注的学习状态,然后获得了大智慧,摆脱了生娃—放羊—娶媳妇的轮回,进入彼岸世界(大城市),而且达到了梵我合一的境界——大城市不排斥他,他也不会对大城市的生活有什么不习惯,就好像他天生就是大城市里的居民一样。

顺便一提:放羊孩子为什么能与大城市合一,如果按慧能的佛性论观点就是“佛性”在起作用。慧能会说:“别看大城市那些人西服革履、瞧不起小地方的人,其实他们祖上三代也是农民,而每个农民无论笨蛋还是机灵鬼,都有农转非的可能。”——无论根器高的还是根器低的,人人都有佛性,都能觉悟成佛。

以上这些就是戒定慧理论的传统,因戒生定,因定生慧,就好比一个学生因为遵守校规而收了心,安安静静地好好读书,在这种安静读书的状态里终于学有所成。——戒定慧的这种进阶式的结构长久以来都没有什么大变,在佛陀以前的古印度人就这么讲,被纳入佛教之后还是这么讲,在中国流传了那么久也依然这么讲,可是,这个时候,广东大梵寺里,慧能却一棒子把旧世界砸烂了。

——我现在写的这篇东西,肯定会惹一些人的不快,会说我对传统文化缺乏敬畏,解构传统价值观,其心可诛,等等等等,其实我一直都很小心谨慎,推论不超过论据所能允许的极限,而我们看看慧能前辈,他自己就是是一位大无畏的革命者,藐视传统,对沿用千年之久的佛学理论随意曲解和窜改,充满了无知者无畏的精神。他这就要在没有任何论据的情况下彻底颠覆戒定慧的传统观念,这可是唐僧那种学问型的高僧绝对做不出来的。

我们现在看慧能的这些话,也许不会觉得有什么激烈的因子,那是因为我们隔的时代太远,不知道当时当地的实际情况。如果了解了历史背景之后,我们会知道,慧能的很多话都不是凭空而来的,而是有着很强的针对性的,既有对当时流行的佛学问题的论断,也有大张旗鼓的造传统佛教的反。很多宗派、宗师的讲话其实都是这样,就说佛陀吧,佛经里记录的他的很多话也都是针对他那个时候的主流信仰、风俗传统、无数所谓外道而有的放矢的,是论战中的投枪和盾牌。我们只有知道他们说自己“不是什么”,才能更明确地懂得他们讲的都“是什么”。

慧能离经叛道地说:“定慧等!”

定就是慧,慧就是定,定和慧是没有差异的,是平等无二的。修习佛法的人可不能把这两者分别看待,认为先有了定然后才能有慧。持有这种见解的人等于承认存在着两种不同的佛法,就像一些人说一套、做一套那样。“定慧等”就像是为人的言行一致,言与行表现得全都一样。

这是慧能同志革命大无畏精神之所在,彻底颠覆了具有悠久传统的戒定慧理论,别出心裁。而他的师兄神秀在北方弘法,还在走着和尚们的修行老路,讲授禅定的技术与程式,希望人们可以因定生慧,解脱轮回。而慧能的新理论不但否定了神秀,也否定了老师弘忍,更否定古往今来绝大多数的修行者。那斩钉截铁的口气分明在说:“别听他们那套。他们全是错的,只有我是对的!”

有些佛学基础的人会对慧能的新说大感不解,是呀,禅定是禅定,智慧是智慧,差得也太远了,怎么能够混为一谈呢?

慧能是有说法的:定不是禅定!我们修佛参禅之人根本就不应该搞那套打坐入定的假功夫,那都没用!

革命观点层出不穷,慧能接下来要把传统概念赋予崭新的解释了。坚守正信传统的高僧大德们一定会怒不可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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