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知识!我此法门,从上已来,顿渐皆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何名为无相?于相而离相。无念者,于念而不念。无住者,为人本性念念不住。前念、今念、后念,念念相续,无有断绝。若一念断绝,法身即是离色身。念念时中,于一切法上无住。一念若住,念念即住,名系缚。于一切法上念念不住,即无缚也,是以无住为本。
善知识!外离一切相,是无相。但能离相,性体清净,是以无相为体。
于一切境上不染,名为无念。于自念上离境,不于法上念生。莫百物不思,念尽除却。一念断即死,别处受生。学道者用心,若不识法意,自错尚可,更劝他人迷;不自见迷,又谤经法。是以立无念为宗。
即缘迷人于境上有念,念上便起邪见,一切尘劳妄念从此而生。然此教门立无念为宗,世人离见,不起于念;若无有念,无念亦不立。
无者无何事?念者何物?无者,离二相诸尘劳。真如是念之体,念是真如之用。性起念,虽即见闻觉知,不染万境而常自在。《维摩经》云:外能善分别诸法相,内于第一义而不动。
“三无”真谛
慧能说:“各位,我讲的这套佛法,从始祖传授以来,无论顿修还是渐修,核心纲领都是以下这三条: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所谓无相,就是接触周围的事物却不执着于这些事物;所谓无念,就是既有各种心念生起却不执着于这些心念;所谓无住,是说人本来的心念就是迁流不息的。”
简单理解,无相就是不执着于客观世界,无念就是不执着于主观心念,无住就是描述人类心理活动的特性。慧能接下来便对这“三无”真谛作更详细的阐释,先解释什么是无住:“前一刻的心念、现在的心念、下一刻的心念,永远流转不停。一旦心念停顿下来了,佛性也就脱离了人的肉身,成佛就没有可能了。所以,要让我们的一切心念自然流转,不能让它们停顿、中断。如果有一个心念停顿下来,所有的心念也会跟着停顿下来,这就叫做束缚。如果对一切事物都不执着,每一个心念都流转不息,这就不会产生束缚了。以上所说,就是以无住为本的道理。”
我们想像一下自己的心理活动的特征,确实是迁流不息的,以至于文学作品中还专门有一个“意识流”的说法。典型的意识流写作方式还真是非常符合慧能所说的这个无住:心里并没有什么故事的大纲、文章的构架,只有桌子上的一沓纸、一支笔,不用任何思考,只是即使捕捉下脑子里闪过的任何一个念头。
我们可以看看“垮掉的一代”中的经典,杰克·凯鲁亚克的小说《在路上》的写作过程:“从1951 年4 月2 日到22 日,20 天的时间里,杰克用一部打字机和一卷 120 英尺长的打印纸完成了《在路上》。在那些日子里,杰克的房间里除了打字的声音以外,就只剩下半空中飞扬的情绪和思想。在纽约初春的天气里,杰克却写得汗流浃背,以至于不得不把三条T 恤轮流换着穿。写作在那时仿佛成了一个体力活儿,如果不是因为年轻,如果不是旺盛的生命力和荷尔蒙,也许根本就不会有《在路上》这本书。而最初的版本是没有标点的,整本书只有一段,那里面,宣泄着一条激情的湍流……”
如果我们能找来一本初版的《在路上》,也许就能够从中感受到念念不住的精髓。但问题是,即便是凯鲁亚克本人,这种精神状态又能够持续多久呢?至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们,日子宽裕点儿的人早晨一睁眼,就看到二十年的房屋贷款正从天花板上压着自己;日子紧一点儿的人早晨一睁眼,就想到猪肉又涨价了,鸡蛋又涨价了,发愁半天,只希望粮食不会涨价,如果粮食再涨价了,就只能希望棺材不要涨价了。
对于我们凡夫俗子来说,总会有“心里有事儿放不下”的时候,这就是执着,就是束缚。可难道高僧大德们就真能摆脱执着、摆脱束缚吗?想想慧能逃命的时候,心里应该也会时刻惦记着“可千万别被他们抓到”吧?
慧能解释无相,说:“各位,能够脱离外界事物的相状就是无相。如果对外界事物不生执着,那么自性就会明白清澈,这就是以无相为本的道理。”
关于无相,慧能是针对客观世界来说的,山河大地、金钱美女、房屋贷款、猪肉鸡蛋、柴米油盐,凡此种种都不要执着,有也好,没也好,随它去。往深些说,这是要人消弭主观与客观的界限,不要把外物与自我对立起来,物我一体,物我两忘。禅宗语录里有个看山看水三个阶段的著名说法,大家应该都很熟悉,为什么第一阶段“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呢?如果按慧能禅法来理解,这就是把主观和客观对立起来了,我是我,山是山,水是水,山和水都是客观存在的风景,我则是那个站在山前水畔欣赏风景的人——这样一个场面如果按王国维《人间词话》的说法,就是“有我之境”。
到了第二阶段,为什么“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呢?因为听了慧能的重要讲话之后,主观与客观的界限已经消弭不见了,山和水不再作为客观存在的风景而对立于我这个欣赏风景的人,山、水、我,三者变得圆融起来,我看山水就好像大海里的一滴水去看大海里的另外两滴水,我们其实都是在大海里边合而为一的,并不存在“一滴水”的形态,而只有“一片大海”——按照王国维的说法,这就是“无我之境”。
当然,这道理放在王国维那里就更容易理解,因为王国维的话是局限在美学范畴里的,而如果把这个道理放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中去,好像理解起来就难了。比如,你已经进入了物我两忘的状态,与大自然客观世界合而为一,虽然眼前有一口水井,但你已经到达“看水不是水”的境界,消弭了你的主观自我与客观水井之间的界限,从从容容一步踏了进去……
所以我们还需要达到第三个阶段才行:“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慧能接下来解释无念:“心念不为外物所染,这就叫做无念。心念活动应该远离外物,不因外物而生起。但这并不是要你什么都不去想,因为只要有一念中断,这个人也就不复存在了,识神就会到别处转生去了,仍然脱离不了生死轮回。修行之人千万要注意这一点,这是佛法的关键,不要搞错了。拿这种错误认识误导别人那就更不该了,不但自己愚昧无知,还诽谤了佛法和佛经,千万不要哦!愚昧之人往往因为外物而触动心念,在心念上产生出各种错误的见解,世间的所有烦恼执着就是这样产生出来的。所以我教给大家的,是要以无念为宗旨。
“那么,我们应该远离一切事物而使自己不生出任何心念吗?——即便真是这样,也是做不到的。其实,无念的意思并不是‘没有心念’。所谓‘无’,并不是‘没有’的意思,而是指超越有无、是非、内外这些二元对立的观念,不要把它们看成对立的,而要看成统一的,还要摆脱尘世间各种烦恼杂念。真如是心念之体,心念是真如之用,所以,从真如自性上生起的念头虽然也会有感受、知觉的出现,但不会被外物所污染,真如本性永远是自由自在的。《维摩经》说:‘向外善于区分外物相状,向内永远守住真如佛性。’”
慧能这里一再声明:“无”不等于“没有”。一个人哪能没有任何心理活动呢,除非是死人,如果人有不灭的灵魂的话,人死以后灵魂离开肉体,到别处投胎转世,依然摆不脱轮回苦海——所以慧能说“只要有一念中断,这个人也就不复存在了,识神就会到别处转生去了,仍然脱离不了生死轮回”——识神大约相当于不灭的灵魂,但这里很难判断慧能这是比喻的说法还是真的相信灵魂不灭。如果当真的话,看来他仍然赞同佛教的修行目的就是摆脱轮回。
这就只好不作深究了,但“无”不等于“没有”这确是慧能的一个重点所在。无论如何,一个活人是不可能“没有”心理活动的,就算是睡着了,大脑也在活动,所以慧能的“无”是“无差别”的意思,也就是超越非此即彼、非黑即白这样的二元对立观念。
二元对立观念确实是我们凡夫俗子们最常见、也最习以为常的一种思维方式,而我们要知道,即便正方被证明为错,并不意味着反方一定就对,而且,世界上不一定只有正与反这两个选择。
常见的例子是:张三抵制日货,李四评价说:“张三很爱国。”——但反日的人也不一定就是爱国主义者,他也可以是一个国际主义者或者博爱分子。
张三说:“中医不好。”李四质问道:“难道西医就好吗?”——张三其实只表达了“中医不好”,他既可能认为西医更不好,也可能完全不了解西医而无从发表看法。
张三说:“历代很多专家对《春秋》的解释在史实上未必站得住脚。”李四质问道:“难道《圣经》和《荷马史诗》就禁得起史实考据吗?”——张三也许认为《圣经》和《荷马史诗》更禁不起史实考据,也许对《圣经》和《荷马史诗》毫无了解,他在表达对《春秋》的这个看法的时候并没有同时表达出对《圣经》和《荷马史诗》的任何看法。而且,他只是作了一个事实陈述(尽管这个陈述有可能是违反事实的),而不是价值陈述。换句话说,张三的这句话仅仅是一个实证表述,而不是规范表述。
还有另外一种表现方式:老师对小明说:“你昨天为什么没做值日?”小明的回答是:“小毛前天还旷课了呢!”——老师说:“小毛前天旷没旷课我不知道,我可以去调查,但无论小毛前天旷没旷课,这和你昨天做没做值日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以上这些例子都是我们日常生活中很常见的,但严格说来,这都属于逻辑问题,因为我们一般在思考问题的时候很难时时刻刻保持着严谨的逻辑思维,而是拿自己心里比较简化的思维模式来套在许多复杂的事物上。现在要问的是,如果给定的选择方案只有一黑一白,该怎么作才对呢?
——有人说禅学是世俗化的老庄哲学,这不是没有道理,这种超越二元对立的观念就很像《庄子·齐物论》的主张。要注意的是,超越不等于消弭和抹杀,好比两个矮子比高,争得不可开交,姚明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只觉得好笑。再如《三国演义》的开场词说“是非成败转头空”,说“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拿青山和夕阳作参照系,豪杰们的是非成败全是转头空,可要拿银河系和河外星系作参照系,青山和夕阳也得转头空了。这样的道理给我们这些小人物以莫大的安慰,但转念一想:难道因为转头空我们就该放弃努力么?
傅雷当初给儿子傅聪写信,建议他多看看哲学书和天文学的书,理由是傅聪在国外正有少年得志的迹象,所以哲学和天文学有助于帮助他感受到自身的渺小,正是戒骄戒躁的好药方。觉宇宙之无穷,识盈虚之有数,我们芸芸众生无论是竞选小组长还是竞选总统,在青山和夕阳的视角下还不都是“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直甚干忙”?
超越二元对立观念,我们要站在青山和夕阳的视角上。
但站在世俗的角度,这些道理细想起来,无非是得志者的清凉剂,失意者的安慰剂,心理医生的作用确实能起得不错,可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我们可以听听远在慧能之前的古希腊先哲赫拉克利特在说什么:“善和恶其实都是一回事。”——早就超越二元对立了不是?慧能也讲过这个无善无恶、无对无错的人生观。可是,为什么呢?大道理一听上去很唬人,但除了唬人之外难道就只剩下荒谬了么?
赫拉克利特这样解释:“对于神来说,所有事物都是善的;而在人类眼里,事物却有些是善,有些是恶。对于神来说,所有事情都是对的;而在人类眼里,事情有些是对的,有些是错的。”这倒也是,苍蝇一点都不邪恶,它之所以显得邪恶只是因为我们厌恶它,就连“敬畏大自然”的那些环保主义者们对苍蝇显然也缺乏足够的敬意。好啦,如果我们明白了这个道理,从此可以无善无恶、无对无错地看待一切,也许我们就接近神了——或者按照印度的神秘说法,我们达到了“梵我合一”。
这个道理如果按世俗智慧来理解,其实并不那么复杂。比如我们每一天都分为白天和黑夜,但是,事实上并不是当真存在一黑一白两种东西在昼夜交替,只不过太阳照过来的时候就是白天,太阳落下去了、光线消失了,就是黑夜。换句话说,所谓黑夜,只是光线的缺席。——有基督教背景的人应该会对这句话感到亲切,因为神学家们常常诉诸同样的逻辑。当有人质疑说:“既然上帝是全善的,为什么世间还存在那么多恶?”神学家们回答说:“恶是不存在的。我们所谓的恶,只不过是善的缺席。”
除此之外,我们再来听听反方的意见。
胡适讲庄子哲学的哲学的时候曾经打过一个比方:两个矮子比高,我说我比你高半寸,你说你比我高半寸,争论不休。庄子过来排解说:“你们两位别争了,我刚才从埃菲尔铁塔看下来,觉得你们两位的高矮实在也没什么分别,何必多争,不如算作一样高吧。”
胡适接下来说:庄子这种学说,初听了似乎极有道理,却不知世界上学识的进步只是争这半寸的同异;世界上社会的维新,政治的革命,也只是争这半寸的同异。若依庄子的话,把一切是非同异的区别都看破了,说泰山不算大,秋毫之末不算小,尧未必是,桀未必非,这种思想,见地固是“高超”,其实可使社会国家世界的制度习惯思想永远没有进步,永远没有革新改良的希望。
接下来要问的是:慧能的这种超越二元对立的无念观对成佛有什么帮助呢?很好理解:既然存了这种超越之心,对一切看开了、洒脱了,也就是不“执着”了,不被“束缚”了。心性本净,“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心理状态到了这一步,就该“见性成佛”了。
话是这么说,各位请扪心自问一下,你能做到吗?
我们还是看看《庄子》。《庄子》里的《逍遥游》想必大家都了解吧,看人家文章一开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这是何等的气势,何等的逍遥!再往后读,越来越潇洒:“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如果慧能看了,应该赞许地说:“这小子已经成佛了。”
可咱们再往后读,读读《庄子·杂篇》里的《外物》(虽然这很可能不是庄子本人写的),有“涸泽之鱼”这么一个名段,说庄子家里穷,有一天可能是揭不开锅了,就去找监河侯借粮食。监河侯很慷慨:“没问题,不就是一点儿粮食么,等我收完了税,我借你一百万美元!”
庄子一听,脸都气白了,本想破口大骂,可转念一想:知识分子骂人是不该带脏字的,嗯,那就讲个故事好了。于是,庄子开讲:“我昨天走路的时候听见有人叫我,一看,车辙压的沟里有一条鱼。鱼很着急,对我说:‘我是东海的水官,落难在这里,快渴死了,你能给我弄一点儿水吗?’我说:‘好啊,等我到美国转一圈,引太平洋的水来救你。’鱼一下子把脸板起来了:‘等你小子把太平洋的水引来,我就只剩下太平洋的深深伤心了,你也别来这儿找我了,直接到超市卖鱼罐头的地方找我好了,对了,要想从那么多鱼罐头里认出我来,一定注意看标签上印的生产日期,我大概都已经过了保质期了。’”
我们把《庄子》前后这两篇联系起来看看,一个人再怎么“逍遥游”,到饿肚子的时候毕竟没法“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啊,还是得向势利小人低头借粮食去。这就是人生。
神秀的镜子和慧能的垃圾桶
“心念不为外物所染,这就叫做无念”——染(污染)与净(干净),这是禅宗的一对矛盾主旋律。简要来讲,慧能的禅法是作减法,神秀的禅法是作加法。所谓加法,是说修行者应该努力努力再努力,大搞题海战术,悬梁刺股,克服千难万险,功力越来越高,最终达到成佛这一目标;所谓减法,是说修行者应该减负,想吃就吃,想玩就玩,想学习了也没人拦着你,等把心里的担子全放下来,都放空了,也就成佛了。——这些担子,就是“染”;本来的心性,就是“净”。
神秀也说人人心里都有佛性,这和慧能是一样的,但在神秀看来,佛性就像一面镜子,本来是清清亮亮的,但上面早已堆积了无数的人生尘埃,镜子的光亮一点都发不出来。那该怎么办呢?——擦镜子,使劲擦,每天都要擦,湿布用完用干布,“时时勤拂拭”,去污粉、洁厕灵、砂纸、刷子一起上,只要肯卖力,总有一天能把镜子擦出来。当然,擦出来之后也不能放松,神经还得紧绷着,还得天天擦,因为这世界的污染实在太厉害了,脏东西天天往镜子上落。
而慧能所理解的佛性更像一只垃圾桶,不过这垃圾桶是没有底的,可是人们因为执着,便总是把各种各样的垃圾牢牢地握在垃圾桶里不肯放手,随着垃圾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累。慧能告诉大家:你只要别再执着,别那么累,放轻松,放开手,垃圾自己就会从桶底一下子漏下去的。这个垃圾桶本来就空空如也,上边没盖,下边没底,不管外面的世界有多少垃圾,才一扔进来就会从底下漏出去,毫不粘滞。
慧能的这个见解是当时的一大革命,可慧能前边明明说他的这套佛法是从祖师爷那儿传下来的,这是怎么回事呢?
确实,无论慧能禅还是神秀禅,在印度都有源头,所以把禅宗说成纯粹本土的宗教是不大确切的。“心性本净,客尘所染”本来是印度上座系的观点,他们认为心的本性是清净的,之所以清净之心不能解脱,就是因为受了外界的污染。所以,解脱之道就是去除污染。
上座系在这个问题上充分表现出了印度佛教的特色:复杂的分析与思辩,建立了一整套的令人眼花缭乱的论证体系,把“心”分出了八十九种范畴,大范畴又套小范畴,等等等等。简单再简单地来说,他们认为去掉污染的方法就是禅定,从禅定当中对心性作出深入的分析研究,最概括的分析是把心理现象分为九类,每一类都有各自的专有名词,比如平静状态叫“有分心”,分别善恶叫“分别心”,九种心迁流不息、循环往复,是谓“九心轮”,比《神雕侠侣》里金轮法王的独门武器还要多出四个轮子。最后,人死了,心也就变成了“死心”(又是一个从佛教而来的常用词)。
我们追踪到祖师爷的家法,会发现神秀才是真传,慧能才是旁门,神秀讲的“观心看净”正是上座系乃至在佛陀以前就流行于印度大地的禅定方法,而慧能着力批判的也正是这种方法。不过这就没法说了,历史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在宗教史上也是一样,只是慧能胜得并不完全。现在我们能够看到的结果是:慧能系统几乎一统禅宗天下,但事实上,坐禅的套路始终未废。
神秀的擦镜子我们可以说成“舍弃一切”,慧能的倒垃圾我们可以说成“没有执着”,这两点其实有着共同的源头,都是小乘佛教“四无量”所谓“慈、悲、喜、舍”中“舍”字的意思。
“四无量”也不是小乘的原创,而是印度各宗各教共通的内容,只是在解释上各有差别而已。后来大乘宗师龙树著《菩提资粮论》,以“万法一如”的思想囊括一切,认为既然万法一如,没有分别,自然也就无可执着;既然无可执着,也就自然而然地舍弃了一切。
于是,“舍”这个概念就分为小乘的“有执着、下功夫的舍”和大乘的“无执着、自然而然的舍”——这我们就看清楚了,前者正是神秀禅,后者正是慧能禅。
借诗说禅·借儒说禅
苏轼有一首名篇《定风波》,很多人都能背诵的: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前两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你下你的雨,我走我的路,这就是不为外物所扰,不执着于外物。很简单,这就是慧能说的无相。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身无长物,垃圾桶里没东西,无可舍弃自然无可执着。只是“一蓑烟雨任平生”还是“有我之境”,如果换一个字,变成“一蓑烟雨是平生”,就接近万法一如的“无我之境”了。这大概是苏轼的性格和修养使然,他所传达的意思是“我就这样,谁能把我怎么着”,有一种不屈不挠的情绪在里边。以人格修养和诗词艺术来看,这都是好的,我的评语是只谈禅而不论其他。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这句很妙,正是所谓“念念无住”,心理活动随着身体的自然反映(酒醒)和外界环境的自然变化而自然流转,念念相续、念念无住。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个“回首”也非常自然,不是“惊回首”,也不是“蓦然回首”,只是自然而然、似乎毫无来由的一个回首,“也无风雨也无晴”就是无念,风雨阴晴只是我的所见、所闻、所知、所感,可以让我生出自然的反应,却不会沾染我那颗清净的心。
无相、无念、无住,这“三无”都在苏轼这一首《定风波》里。当然,假使苏轼复生,会不会认可我的解读,这得另说。
宋代二程兄弟是都理学大师,有一天两人一同赴宴,宴会上有歌伎陪酒。理学家置身这种场合会是怎样的反应呢?小程愤然离席,大程却照吃照喝,谈笑风生。第二天,小程余怒未消,到书房去找哥哥,责备他昨天失了尊严。大程笑道:“昨天座中有伎,我心中无伎;今天书房无伎,你心中有伎。”这话只说得小程自叹不如。
这故事和大家熟悉的两个和尚背女人过河的故事如出一辙,只是主人公变成了理学宗师。顺便一提,慧能禅风在宋、明时代深入主流文化圈,儒家弟子们看上去却像禅宗弟子。朱熹注《中庸》,说《中庸》是“孔门传授心法”,这话完全是一副禅师的口吻,但即便如此,坐禅入定的功夫在他们那里同样盛行,像二程、王阳明他们都是很能打坐的。在打坐过程中体悟天理人心,培养浩然之气,追求那个与真如佛性异曲同工的终极真理。
为什么“没有”就是“有”?
一个穷书生到寺庙里借宿,和尚见他一脸穷酸相,就对他爱答不理,态度冷淡。过不多时,寺院里来了一位高官,这和尚颜色大变,跑前跑后,满脸堆笑,张罗个不停。
书生越看越气,等和尚一闲下来就质问和尚:“你这人怎么这么势利,对人家那么恭维,对我就这么冷淡!”
和尚打起了机锋:“不客气就是客气,客气就是不客气。”
书生抬手就打。和尚大怒:“你怎么打我?”
书生说:“打就是不打,不打就是打。”
这个故事流传很广,佛门的这种机锋大家也都很熟悉。小男生、小女生们也常常这么打打禅机:爱就是不爱,不爱就是爱;生就是死,死就是生。一说起来都好像高深莫测的样子,一旦应用在现实生活中马上就会出现问题。
民工找包工头讨薪,包工头说:“没给就是给了。”
学生高考落榜,对家长说:“落榜了就是考上大学了。”
这显然是很荒谬的。但是,这种说法又确实有佛经里的出处,这是怎么回事呢?高僧们都是弱智么?
当然不是。佛学当真称得上博大精深、玄而又玄,我有时候不免惊叹:这些高僧们假如是把功夫花在物理上,早就成爱因斯坦了。
佛家讲空讲无,说法很多,这里不能一一列举,只好拣几个简单的来说。
先拿前边讲过的无相下手。无相,《金刚经》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像非相,即见如来。”——无论客观现象也好,名词概念也好,这些都是“相”,都是虚妄的,山(客观现象)是虚像,正义(名词概念)也是虚像,当你看到山、看到正义这个概念,不认为它们是真实存在而认为他们是虚像的时候,你就会认识到所谓真如实像了。这个实像是什么,你可以叫它真如、涅槃、如来、佛性、法身……总之,是佛法修行的终极目标。这就像《黑客帝国》里的尼奥终于看清了他一直生活于其中的那个“真实世界”原来只是电脑创造出来的虚像,有了这个觉悟之后,尼奥就看到了“实像”。所以,当你认清了“无相”的时候,你也就达到了“实像”。所以,无相也就等于真如实像、终极真理。
佛学最最根本的一个理论就是缘起论,前边讲过一些。我们常用的“因缘”这个词就是佛教来的——“因”指直接原因,也叫“正因”,“缘”指间接原因,也叫“缘因”(我们现在还常说正因和原因),世上的一切事物都是在因果关系里打转,由因缘而生,也由因缘而灭,如《中阿含经》说:“因此有彼,无此无彼,此生彼生,此灭彼灭。”这个理论后来各家各派解释不一,大乘宗师龙树提出了一个“缘起性空说”,很著名,很多人应该都听说过,所谓缘起性空,大略是说万事万物都是因缘聚散,本身没有自性。举个例子,就像人也好、狗也好、石头瓦片也好,都是由同样一些基本粒子因为阴差阳错的什么关系组合而成的,人拆散了是一堆原子,石头拆散了也是一堆原子,这些原子增增减减,今年的你和去年的你虽然还是同一个人,但你的构成物——原子——已经换过好几茬了。所以人并没有人性,狗也没有狗性,石头也没有石头性,都不过是一堆原子的因缘合和而已。这就叫自性本空,简称“性空”。为什么性空,因为万事万物都是因缘生灭,根本就没有自性,所以叫“缘起性空”。
那么,如果万事万物都是空,我们连说话都没法说了,想想看:人不是人,狗不是狗,石头也不是石头,都是没有自性的空。所以,理论归理论,在现实上我们还得屈就一下,把这些个“空”赋予不同的概念、名义,比如把这样因缘组合的一堆原子叫做人,把那样组合的叫做狗,等等,这些概念、名义,龙树称之为“假有”,也叫“假设”(又一个从佛典里出来的常用词)。于是,因为是“空”所以需要假设为“有”,又因为“有”不过是权宜之下的假设,所以本质上仍然是“空”。推到现在,看,空即是有,有即是空,这就推出来了。
这个“空”,只是说事物没有自性,而不是说事物并不存在。所以,龙树既不论定事物的真实存在,也不论定事物根本就不存在,也就是说,龙树说“有”是说“假有”而不是“实有”,说“空”是说“自性本空”而不是“空虚无物”,这就是“不着相,不着空”,谓之“中道观”或“中观”,这是对中国佛教界影响很大的一个理论。
《金刚经》里,须菩提说佛陀讲的佛法是“非法非非法”,意思是:既不是佛法,也并非不是佛法;说“是佛法”不对,说“不是佛法”也不对。
这就违犯我们的逻辑常识了,而《金刚经》这样说并不是要挑战形式逻辑的排中律,它的解释是:没有固定不变的佛法。——这话说得一点不错。比如我们常说佛家怎样怎样,儒家怎样怎样,佛家讲人人都可以成佛,儒家讲天理人心,而事实上呢,佛家有的宗派讲人人可以成佛,有的宗派不认为人人可以成佛,这个时候讲人人可以成佛,那个时候讲人人都不能成佛,儒家也是一样,就像我在《隐公元年》的序言里讲的:
历代经学家们往往自以为或自称解得了孔子真义,认为自己的义理正确与政治正确是坚实地建立在事实正确的基础之上的,然而他们的很多论断却禁不起严格的历史考据。
经学家们互相攻击,以自己的 “正解”打击别人的“误读”,而自己又往往被别人视为误读,这些事绵延不绝两千年之久,是为误读史的另一层含义。
这种种所谓的正解与误读冲突、互补、融合、灭亡、新生,许多由不靠谱的考据引申出来的“大义”真实地在现实社会政治思想中发挥着巨大影响,又不断衍生出新的义理与新的政治思想——这就是一种立体的、活的经学,而不仅仅是经典文献的文本考据学。
我为什么说了解误读比了解正解重要,是因为真正影响历代社会政治思想的与其说是孔子,不如说是披着孔子外衣的董仲舒、杜预、何休、孔颖达、朱熹、王阳明……
这是一个人们不断地赋予经典以意义的过程,同时也是人们给自己所生活的世界赋予意义的过程,这些被人们所赋予的意义反过来又深切影响着人们自身,是为前文所述的贝格尔之论,这是经学史的宗教性一面。
所以,当我们说儒家思想如何如何,佛家思想如何如何的时候,要知道我们其实很难找到一个一以贯之的儒家传统或佛家传统。因此在说“非法非非法”的时候,我们不是在谈论一块石头,说它既是石头又不是石头,而是在谈论一个过于宽泛的集合性概念,这两者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再有一点就是前边刚刚讲过的“超越二元对立”。好比我们说生就是死,死就是生。按照常理,一个人不可能在同时既是活人也是死人,佛法也没有挑战这个常理,而是说我们当站在一个“超越”的角度来看的时候,比如以宇宙的寿命为参照系,那么一个人的生和死之间的差异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还有一个常见的说法是“菩提即烦恼,烦恼即菩提”。菩提就是道,就是涅槃,就是觉悟,烦恼怎么可能就是觉悟呢?
禅宗有一则故事,说文殊菩萨派善财童子出门采药,善财童子随手拔了一根草回来交差。在我们一般人看来,善财童子肯定不算一个好员工,采个药都这么敷衍,要是派他送信给加西亚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但善财童子自有他的道理:“山河大地无不是药,难道随手拔的草就不是药吗?”
文殊菩萨会是什么反应呢?表扬还是批评?
菩萨的思维方式毕竟和我们常人不同,他看了看这棵草,说:“这草既可以救人,也可以杀人。”
从这个故事里我们体会一下慧能“超越二元对立”的意思。然后呢,再看看竺道生的话:“药用得不是地方,就会变成毒药;砒霜用对了地方,毒药也变成良药了。佛是心病的良医,随手一抓就是良药。”
那么,如果你已经体悟到自心的佛性,随便什么都是良药,都是好东西,就算烦恼也会是良药,也会是好东西;如果你体悟不到自心的佛性,什么东西到你这儿都会成为烦恼,菩提也是。
看,烦恼即菩提,菩提即烦恼,既不是文字游戏,也不违反逻辑。
烦恼即菩提,后文还会有一个慧能版的解释,这里先按下不表。
再有“破除主、客观对立”。我和你,我和狗,我和山……这在方才也讲过,我们再来想像一下,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好像一滴水生活在大海里,是完全融合在一起的,哪个是水,哪个是海?——当然我们在文明社会是很难找到这种感觉的,社会的发展是私有产权越来越明晰的,私人域界也越来越分明,大概没有几个人还能进邻居家不打招呼就拿走一沓现金。
破除二元对立,破除主、客观对立,这是在《维摩经》里就详细讲过的,慧能的这些思想应该和《维摩经》有很大的渊源,他在最后也以《维摩经》的文辞作为归纳。
最后我再捎带一个:为什么懂就是不懂,不懂就是懂?
我把一段佛教史和佛学写得通俗易懂,推论力求不超出证据所允许的极限,讲逻辑,讲证据,初中以上文化的人全能看懂,所以,会有很多人说我不懂,说我主观臆断、信口开河、误人子弟,等等等等;可如果我讲得玄而又玄,更多地诉诸感悟和直觉,把没影的事说得栩栩如生,对佛学理论的解释虽然语言浅显,意思却常常搞得高深莫测,说某一佛法上达天人之境,下启量子力学,是一切法,是一切非法,非法非非法,天王盖地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妙不可言……虽然我说的话连我自己都不大懂,但肯定不少人会很崇敬地认为我很懂。信仰,一定要带几分神秘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