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媒体”乃指网络,也被形容为“大众话筒”。这不是我的说法,而是研究网络文化现象的专家学者们的说法。我认为他们的比喻和形容生动极了,恰当极了,堪称绝妙之比喻和形容,具有修词范性。
“人民”一词,拆开了说便是人中之民。泛开而论,可相对于全世界;具体言之,可相对于一国,或一国中的某一地区。
自列宁所发动的武装暴力革命在俄国夺取了政权,遂诞生了一个口号——“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全世界无产者即全世界人中之民,亦即“底层之民,草根之民”。另行联合起来过没有呢?
似乎也曾一度联合起来过,还有联合起来了的组织,曰“共产国际”,或“第三国际”。但即使那时,各国人民也还是不能直接声明诉求,更不能直接发出联合之声,只能被国际的及各国的组织代言。故自那时以后,“代表人民”遂成一些革命领袖及许多革命家、革命者的常用语。
众所周知,共产国际早已不复存在。谁若还想做它的代表,“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新来不做”。现在,各国发挥国际联合作用的是“联合国”。
在中国,清朝灭亡,人民才第一次能够发声,但也还不是直接的,是经由被称做“进步人士”或“进步学生”们发出的。主要方式是街头演讲。倘讲到了人民心坎上,围听的人民便齐呼口号,表达赞同。民国时期的进步报刊也每代表人民意愿登载文章,某些报人因此没了性命,如邵飘萍、林白水。
当年最有资格代表人民的自然是孙中山。孙中山逝后,共产党与国民党争夺代表权。国民党的主要阶级成分是富人、城市中产阶级、农村大小地主,而中国共产党主要依靠的是草根阶层,在当时的中国,绝大多数人是草根阶层。国民党当然争不过共产党。
20世纪50年代中期,形形色色“代表人民”的人中后来渐渐派生出了专善于说假话空话套话的人,人民的真声音听不到了,于是就有了“大鸣大放”。一鸣一放,各种声音都出来了,于是“反右”。一“反右”,全中国顿时又“万马齐喑寂无声”了。值得研究的是,当年一些所谓“右派”,其实自认为是“代表人民”在鸣放的,但是却遭到了许多据说真来自“人民”的雷霆万钧般的声讨。“人民”自那一次发声后,近10年内不再发声。这近10年内,人民吃了不少苦头。
粉碎“四人帮”后,赵朴初以元曲方式讽之:“自诩是小小小小的老百姓,却原来是大大大大的野心家。夜里演戏叫做旦,叫做净,都是满脸大黑花。”
从前,“代表人民”四个字是无须授权的,不管什么人,只要一有机会站在庄重点儿的会台上,只要有一部分人民参加,是将为开展群众运动进行铺垫的,几乎都喜欢代表一下人民。连县里的小学生向什么人献花,往往也来一句“代表人民”。
自从有了网络,中国人才不再集体是哑巴。
比喻网络是“大众话筒”也罢,形容中国网民之网上发声是“自媒体”也罢,一个事实不可否认——网络改变了中国人的国民性,于是中国之世道逐渐改变。
对于一个国家而言,人变,诸事皆会随之发生变化。从这个意义上说,人即“道”。人之不存,何所谓“道”?人变,即“道”变。人既变,“道”不可能不变。“道”既变,世亦难不变。
想想吧,十三亿七千多万人中的一半左右,仿佛人手一只话筒,这是何等宏大壮观的场景?
“自媒体”比之于径由媒体被代言,真声音往往是不打折扣的,打也打不了多少。
我本人是不上网的。我至今是笔纸写作者,从没在网上亲手敲出过一个字。网上有我的所谓博客,有人因我声明过从不上网,怀疑那博客是“假的”。我希望勿将我的博客归于理应“打假”之列。倘规定只有亲手敲在网上的文章为真博文,那么我无言以辩了。倘以文章本身的真假为据,则我网上的博文百分百是真的,皆非冒名者所作。那些博文,起先是由网站的人代我敲上去的,也有我自己花钱请打字社的人敲上去的。
我已经很久没有更新过博文了,实际写作却从未停止。只不过,有的文章或作品发在报、刊了,有的直接收入书中了。据说,使用电脑写作比用笔纸写作轻松多了,修改起来也方便。但我天生笨,自忖达到盲打水平将需要很长很长的过程,而且无法习惯面对屏幕在键盘声响中思考,便一向对电脑敬而远之。
这对我有一个好处,不被网络世界所吸入并产生难以自拔的沉湎。至今我只沉湎于一件事,那便是笔纸写作,像我这样的人只沉湎于一件事并且专一地沉湎,精力和时间刚够。
对我有一种损失,就是不能在第一时间知道一些事情,关于那些事情的信息也往往获得得不够全面,不够细致。
但所幸我家电视能看到凤凰台,其读报节目、“总编辑时间”、时事报道和访谈,基本能满足我的需要。他们现在又有了一档节目是“天下被网罗”,使我能知道的事情更多了。我觉得像自己这样精力不济的人,知道那样一些事足矣。即使时评第一快手,也做不到对天下发生的所有事一概做出快速的评论反应。而且那更是时事评论家的职业,非是我的职业。听听或看看他们的观点,往往比自己加入网络讨论、争论、争吵更有益。
尤其是,微博一经被大众轻而易举地掌握,其对时事的“自媒体”式的快拍短抽般的反应,非是我所能跟得上趟的。并且,许多微博家一语中的,幽默、俏皮、智慧、发人深省,能娱悦网众的微博,非我这种操弄了大半生文字的人善为。每望洋兴叹,自愧弗如,于是更不敢上网对什么事表态。
我这类人有一种毛病,即不论对什么事表态,总需自己确实有了态度,还需经过再三考虑,觉得在自己这儿较为成熟了才愿表达。而网上讨论过的不少事,至今若让我表态,我也仍会处在态度无法明确的矛盾之中。
网络世界太五花八门了——声色犬马酒色财气的内容据说多多;风花雪月卿卿我我的内容据说也目不接;沽名钓誉哗众取宠的内容有之;贩卖谣言妖言惑众的内容有之;坑蒙拐骗的现象有之,意淫且意在淫人的现象有之;自恋现象有之,裸露狂现象也有之;而话语暴力现象司空见惯……
故我其实视它为潘多拉的盒子,往往听了就够嫌恶的了,岂会奋身跃入其中?
但我对网络的态度却不矛盾。倘有人据以上现象主张彻底否定网络,我这个根本不上网的人,肯定是要力挺网络信息平台、博客、微博对于中国的伟大现实意义的。因为半数左右的中国人手中有了“大众话筒”,对于中国,肯定比那话筒再被以什么理由或借口没收了的好。
在希腊神话中,潘多拉的盒子一被普罗米修斯的弟弟打开,乌烟瘴气怪力邪神从此满世界乱蹿,连上帝也没了辙。但是也不要忘记,那神话明明还讲到盒子分两层,下层锁着希望,只能由潘多拉本人开启。普罗米修斯除了盗火,还负有另一项历史使命:找到潘多拉,让她将盒子的下层也打开,将希望释放出来……
我认为中国网民自己就是潘多拉,也同时是普罗米修斯。他们要找的是自己——自己的理性。并且,已然找到了一部分。
潘多拉是善于化身的,她不能被一次找到。但是每找到她的一次化身,就接近了她的真身一次。
依我的眼看来,那变形为网络的盒子的下层已然松动,希望的能量已越来越多地释放着了,它正在稀释着冲淡着乌烟瘴气。
未来之中国,仍将是乌烟瘴气与希望能量并存的中国。但毕竟,希望是开始出现了。
如果仅从网上看中国,我们这个国家简直是没法让人待,更没法让人爱的国家。但如果睁大眼睛来睽诸现实,又不能不承认——现实确实在渐变着,希望像蒲公英的种子,一些一些地从网上飘飞到现实中,并且在现实中可喜地发芽。
有多少腐败是在网上被揭露的呵!
有多少危害人民利益的事是在网上被曝光的呵!
有多少非正义的事是靠了网上的正义之声才恢复了正义呵!
有多少假冒伪劣之行径是被网络戳穿的呵!
有多少人民的权益,是经由在网上千呼万唤,终于成为现实呵!
有多少需要同情和帮助的人在网络上获得了真诚的同情和实际的帮助呵!
有多少人性恶现象在网上受到严厉又强烈的抨击呵!
有多少人无畏、无私、坚忍、善良的品行是在网上得到肯定和弘扬的呵!
……
这一切“蒲公英的种子”飘飞到现实中,怎么能不对中国的现实产生正面影响呢?
确乎,网上每凝聚了厚重的郁闷、愤懑、愤怒甚至怒火;但也正因为如此,现实中国的紧张感也总是处于虽存在着却并未迅速膨胀到极限的状态。
以我的眼看来,为数不少的同胞,其实表现为双重中国人的身份。他们在现实中郁闷了,愤懑了,愤怒了,怒火中烧了,于是到网上去乱骂一通,宣泄一通;下了网,置身于现实,复适应于现实的种种规则或潜规则。
美国电影《出租车司机》中的主人公,便是这样一个双重人格的人。他那个年代还没有网络,若有,他对现实的不满也许就不必靠枪去表达了。
网络不是万能的。
高压锅的排气阀也不是万能的。
中国人的郁闷、愤懑、愤怒乃至怒火,有处发泄当然比无处发泄好。发泄到网上当然比发泄于现实好。而这正是中国产生更新思维的“顶层设计”,制定更加顺应民心、民意、民生之举措的机会。
我认为,对于中国,“抓住机遇”,目前也指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