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滕文公章句上 谥号:一个字背后的一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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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文公为世子,将之楚,过宋而见孟子。

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

世子自楚反,复见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成覸谓齐景公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公明仪曰:‘文王我师也,周公岂欺我哉?’今滕,绝长补短,将五十里也,犹可以为善国。书曰:‘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

正文开始了。

这是《孟子》七篇当中的第三篇,被拿来作标题的是一个小国的首脑:滕文公。

滕文公这个人在我们前文“梁惠王篇”里已经出现过了,回忆一下:

滕国也在山东,大体是现在的山东滕县附近。战国时代除了像“战国七雄”这样著名的归纳式称呼之外,还有个不大著名的归纳,叫“泗上十二诸侯”,指的是泰山到泗水一带的十二个小国,滕国就是其中之一。

说起滕国,国虽不大,来头却不小,它是姬姓国,是周天子的同宗。我们前面说过齐国的事,无论姜齐还是田齐,都是外姓,周朝的天子是姓姬的,姬姓是国姓,姓姬的就比其他姓的人牛。

——但这是以前了,这个时候,姬姓早就牛不起来了,连周天子都牛不起来了。


还记得吗,滕文公曾经很为牛不起来的事发愁,请教过孟子说:“滕国是个小国,夹在齐国和楚国这两个超级大国之间,是归附齐国好呢,还是归附楚国好?”

还有一次,是齐国人要加固薛城的城墙,滕国和薛城紧紧挨着,这可把滕文公紧张得不行,又去向孟子讨主意。孟子讲了讲周人先祖的事情,传递了一种“小弟不愁没老大”的反动思想,明显对滕国不太乐观。

——这都是第一本书里讲过的事了,在“梁惠王篇”里,滕文公仅仅是一个走过场的小小配角,戏份儿不多,而现在,风水轮流转,在剧组里始终保持着一身清白的滕文公也终于熬到当主角了。


上本书讲“公孙丑篇”,我一上来就花了大把篇幅把“公孙丑”这三个字拆开来讲,如今面对这位滕文公,恐怕还得老调重弹。

“滕文公”这三个字怎么讲?

看起来很简单哦,不就是滕国的国君,谥号为“文”吗?这么简单的道理随便哪个人都知道啊,有什么可问的呢?

那我再问你:谥号为“文”是什么意思?

——谥号有一个字的,也有两个字的,以一个字的为最多,比如宋国一位国君,谥号为“出”,全称就叫“宋出公”,国民们要是一回忆当年,说“出公”如何如何,后人也许会觉得他们是在讨论“出恭”问题,这可容易惹上大不敬的罪名哦。

其实所谓谥号,就是大人物死后大家给他盖棺论定批下的一个简短评语。好比我是个大人物,不小心死了,各位得给我弄个谥号,大家一商量:熊逸这小子平日里实在坏透了,就给他一个两个字的谥号,叫“坏透”吧。好了,从此以后,谁要在书里提到我的时候就不会直呼姓名,而是尊敬地提起“熊坏透公”,读者一看这个谥号,就能立刻明白这个“熊坏透公”肯定不是个好东西。还有,我死后如果有人把我的文章结集,书名不会叫《熊逸文集》,而是叫做《熊坏透公文集》。

但是,“坏透”太直白了,含义也太单一了,其实并不合用。咱们再看看滕文公的这个“文”,按照谥法,“文”之谥有六:第一,经纬天地;第二,道德博闻;第三,勤学好问;第四,慈惠爱民;第五,愍民惠礼;第六,赐民爵位。看来,能配得上“文”字的人都是大大的好人啊!

有个问题不知道有谁想过,如果一个国家前后有两个君主,他们的性格都差不多,作为也差不多,前一个君主已经被给了一个“文”字的谥号,后一个君主按理说也该给个“文”字,可是,就拿滕国来说,要是有了两位滕文公,后人是不是很容易把他们搞混啊?

如果按照欧洲模式就可以很容易地解决这个问题:可以叫他们滕文公一世和滕文公二世。

可中国没有这种传统,所以呢,如果前面有人叫了滕文公,后人哪怕再符合“文”字的定义,也不能叫滕文公了。

问题出现了,有熟悉历史的人注意到:滕国以前已经有过一位滕文公了,怎么这里又出来一位滕文公啊,这没道理啊!怎么回事呢?真假美猴王?

这一认真,发现不但是滕文公有这个问题,就连滕文公的爸爸滕定公也有这个问题,这爷儿俩到底是怎么搞的?

拿几本古书对照对照,哦,滕定公原本应该叫滕考公,后来因为避讳谁谁,才改写为滕定公;滕文公原本应该叫滕元公,可大家都觉得这小子很好,实在太配“文”字了,叫来叫去就成了滕文公。反正那时的局势比较混乱,久而久之也没人记得早先那位滕文公,谁一提滕文公,都是指后来这位。

清代学者翟灏还为此找来一大堆旁证,说滕文公那个时代里这样的事不止一桩,《史记》里有个鲁文公,在《世本》里却叫鲁湣公,《战国策》里有个宋康王,《荀子》里却写成宋献王。翟灏觉得,在那样一个乱世,小国不知哪天就得亡国,而政治越是昏暗,人民群众就越是怀念以前的好领导,于是便也不管过世的好领导真正的谥号是什么了,大家伙儿一合计,私下里给拟个谥号,以表达怀念之情。这样的事情不止在一个滕文公身上发生过啊。

翟灏所说的这种情况叫做“私谥”,历史上不时出现,在后来通常是门人弟子私谥过世的老师,在滕文公这个时候看来是人民群众“私谥”过世的国君。这样看来,私谥现象可以被看成是一支政治风向标,当你读到人民群众以私谥之类的行为无限缅怀从前的某位国君的时候,那往往就说明了大家对现政府充满了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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