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听孟子的。
孟子先夸了陈相的老师陈良,夸他当年仰慕周公和孔子的学说,大老远地从南方荒蛮的楚国到周朝来留学,结果他这个留学生的考试成绩比本国生还好。陈良可真是个好样的!
陈相把嘴一撇,心想这有什么稀奇?人家当年是从偏远山区考到大城市的!
孟子突然发问:“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夸你的这位前任老师吗?”
陈相回答:“因为您很佩服他。”
孟子摇头:“再猜!这不是主要原因。”
陈相想了想:“我放弃,猜不出。”
孟子嘿嘿一笑:“我夸你这位前任老师,是为了给接下来骂你作铺垫。”
“啊——”陈相大惊,“好厉害的辩论技巧!”
孟子说:“陈良这么大的能耐,可怎么就教出了你们这两兄弟?人家教了你们几十年,才死没多久,你们就叛变了!当年孔子呜呼哀哉的时候,弟子们都给他老人家守孝三年。三年之后,弟子们收拾行李准备散伙,到子贡的住处去告别,哭了又哭,哭了又哭,哭到都忘了为什么要哭了这才回去。可子贡还没走,又回到孔子的墓地重新盖房子,独自又住了三年,这才回去!”
陈相暗叹:“这前后一共就是六年啊,我已经能从大一读到博士了!”
孟子接着说:“又过了些日子,这些弟子们觉得没着没落的。唉,伟大的导师永远地离开了,精神领袖没有了,这样的日子没法过啊!简直是生不如死啊!”
陈相听得入神:“可是,孔子确实已经死了啊,死人没法复活,他们又能怎么办呢?”
孟子笑笑:“你说错了,孔子其实并没有死。”
陈相撇撇嘴:“你不会是要说什么‘孔子虽然死了,但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之类的话吧?”
孟子冷笑一声:“切,孔子不止在我们的心中,还在我们的头顶!”
“啊——难道孔子变成帽子了?!”
“呸!”孟子怒道,“你真是亵渎先师!亵渎先师!我跟你讲,这些孔门第一代弟子们当时说过这样的话:‘有两件事物我愈是思考愈觉神奇,心中也愈充满敬畏,那就是我头顶上的星空与我内心的道德准则。它们向我印证:孔子在我头顶,亦在我心中。’”
“嗯,”陈相点点头,“这话很有感染力,只是,怎么有点儿耳熟,好像是康德的话?”
孟子也不理会,接着说:“可是,在心中,在头顶,这都远远不够,必须得让这位伟大的精神导师能被大家看得见、摸得着才行!”
陈相很不理解:“可是,孔子明明已经不在了啊!”
孟子笑道:“为了精神支柱的缘故,我们有必要假定孔子存在。”
“啊——”陈相张大了嘴,“什么叫‘假定孔子存在’?!”
孟子说:“这就是说,弟子们决定找一个和孔子一模一样的人来,把他当做孔子来顶礼膜拜。”
陈相摇摇头:“这听上去好像很荒谬哦。”
孟子挑衅地说道:“你是不是以为他们找不到这么一个人啊?”
陈相大声说:“当然了!天下哪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啊,再说孔子又没有双胞胎兄弟,哪找这么个人去啊?”
孟子笑笑:“难道真就没辙了吗?”
陈相想了想:“除非雕一个孔子像,摆在香案后边让大家烧香供着。”
孟子气得鼻孔出气:“你搞的这叫偶像崇拜!”
陈相语结:“那,那,那,难道还能有别的办法吗?”
“当然有了,”孟子好整以暇,“子夏、子张、子游他们几个商量,都觉得同门师兄弟里就数有若各方各面都很像老师孔子,就决定以敬孔子之礼来敬拜有若。”
“我倒——”陈相差点儿背过气去,半晌才说,“这还不如我那个偶像崇拜呢!”
——介绍一下,子夏、子张、子游都是孔子门下的重量级弟子,如果孔子是王重阳的话,那这哥儿仨就都是全真七子里的人物,说话是很有分量的。咱们还得感谢子张和子夏,因为有一个饱含着深刻哲理的成语就是多亏了这二位才形成的。
事情是这样。有一天,孔门另一位弟子子贡来问老师:“子张和子夏这两位师兄弟谁更贤啊?”子贡有点儿像办公室里的小人哦,这种话是最挑拨同事关系的,还引老师来说,够狡猾的。
孔子的回答是:“子张‘过’,子夏‘不及’。”这又好像各打五十大板,说子张过头了,子夏还有差距。
子贡想了想:一个是“过”,一个是“不及”,哪个好呢?嗯,如果是买菜,秤杆高高的可比缺斤短两要好。想到这里,子贡打破沙锅问到底:“这么说,还是子张更贤了?”
孔子这回就把那句成语说出来了:“过犹不及。”
再说说子夏,这位更是个牛人,韩非子、李悝、吴起,这三位顶尖的高人可能都出自子夏的门下。
我在“梁惠王篇”里讲过儒家弟子在孔子死后纷纷开宗立派,各有各的一套,这里说的子张、子夏、子游这三位便都是各大派里的大宗师。至于即将被供起来的那位有若,咱们前边已经遇见过了:鲁哀公嫌收入不够,找有若出点子,有若让他把税制变为“彻”,也就是从十分之二变为十分之一,郭沫若还为这事发表过一些特立独行的见解。想起来了吧?
子夏、子张、子游这一商量,现在虽然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可要决定这么重要的一件事,还需要得到另外一只猴子的赞同。
陈相插嘴:“三缺一啊?看来这事玩儿不起来!”
孟子白了他一眼:“你懂什么!知道什么叫‘三缺一’吗?那是说已经有了三个,可还缺一个。现在子夏他们的情况却是:一共需要四个,已经有了三个。”
“哦,原来是这样啊,”陈相点了点头,“这么一说,成功的机会看来还是很大的啊!”
孟子心底暗笑难怪:“‘朝三暮四’这个故事和猴子有关系呢!”
陈相问道:“那,子张他们要找的第四只猴子是谁呢?”
孟子微笑:“就是曾子。”
——这可见曾子当时是个多么重量级的人物。子张他们找到曾子,把来意一说,就要曾子表态。
可曾子只是冷眼看着他们,不说话。
三人互相一碰眼色,子夏说话了:“我们三位是多大的来头,江湖之上赫赫扬名,响当当的英雄好汉,难道合我们三巨头的面子还说不动你吗?”
曾子冷笑一声:“你们读过熊逸写的《孟子趣说》吗?在‘公孙丑篇’里他把我和马寅初、张志新相提并论,呵呵,我是那么容易屈服的吗?”
“哦?”子张歪头问两位师兄弟,“《孟子趣说》是本什么书啊?”
子夏想了想:“好像是二十一世纪的一本世界名著。”
子张点点头:“如果连世界名著都这么说,那肯定错不了!”
曾子白了三人一眼,接着说:“我不是还说过一句名言吗——‘虽千万人吾往矣’,嘿嘿,只要真理在我这边,就算面对千万人我都一往无前,何况你们区区三个!”
三人又一交换眼色:怎么办?
子张低声对两个师兄弟说:“我看,咱们给他灌辣椒水、上老虎凳!”
三人偷眼一看曾子,见曾子面带冷笑,无动于衷。
子游出主意:“我看,咱们封他的IP、禁他的书!”
三人再一偷看曾子,见曾子冷笑没有了,神情有点儿紧张了,可缓了一缓,又沉稳下来,继续冷笑不止。
“这小子真是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子游恨恨骂道,突然觉得身上发冷,左右一看,却见子张和子夏都在盯着自己,眼神把空气冻成了片片雪花。子张颤声说:“亏咱们是同门,我可绝对不敢做你的敌人!”
子夏也颤抖着说:“你可太损了,亏你也是读过书、受过教育的!知道的会说你是儒家败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纳粹呢!”
子游一肚子委屈:“你们说我的主意不行,那你们倒是拿个好主意出来啊!”
子夏说:“咱们得让人说话。老曾,哎,你说真理在你那边,那你倒是给我们讲讲啊。”
曾子好整以暇:“有若怎么能取代孔子呢?孔子是什么人,他老人家譬如江汉之水浩渺无涯,譬如盛夏之日光芒万丈,呵呵,有谁敢和太阳相比呢?”
子游嘀咕了一声:“尼采。”
曾子瞪了他一眼:“所以尼采后来疯掉了!”
——我得解释一下,曾子这里形容孔子,原文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曝之,皜皜乎不可尚已”。通行的解法是:“譬如用江汉之水冲洗过,譬如用夏天的太阳暴晒过,真是洁白得没法更白了。”这句话是句名言,值得多说两句。
先说一个细节。有眼尖的没有,无论是我采用的解释还是通行的这个解释,都有一处重大破绽,看出来了没?
——在这儿呢:明明原文是说“秋阳”,怎么翻译出来却都成“夏天的太阳”了呢?
再一想,“秋阳以曝之”,秋天的太阳来暴晒,这好像是有点儿讲不通啊,要说晒被子,秋天的太阳哪里比得上夏天的太阳啊!
可是,因为秋阳讲不通所以就生给解释成“夏天的太阳”吗?就这么随便改变原文吗?
——当然不能这样。嗯,想想莎士比亚的那些十四行诗,诗里不是经常用夏天来作美好的比喻吗?中国人读着都不理解:夏天热也热死了,有什么好的?可问题是,人家莎士比亚那儿的夏天并不像我们这里这么炎热,而是像我们的春天一样。所以人家说夏天,其实相当于我们说春天。
所以呢,看来曾子当时的中原气候和现在不一样,他那时的秋天很可能就相当于我们现在的夏天。
——现在解释清楚了吧?
呵呵,这个解释看似合情合理,其实全是想当然,只有推测而没有证据,推测再合情合理也是站不住脚的。能拿莎士比亚那时候的气候和中国比吗?太不挨边了!如果你被这个解释说服了,那你一定要牢记我的一句忠告:以后在街上遇见有向你兜售祖传金条的,都别信,还有,这辈子一定要远离火车站。
好了,我该给出正确答案了:
四季的划分是后起的观念,可不是从来就有的。从殷墟甲骨文来看,只有春和秋,却没有夏和冬。
有人也许会说,《尚书》里不是有不少关于四季的内容吗?尧舜的时候就有四季了啊?
是有不少,可同样不少的专家们认为,那些都是后人增添上去的,不是《尚书》的原貌。而且,《春秋》这书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为什么没有冬和夏,难道仅仅是因为四个字的书名太长吗?
这样看来,一年不是分四段,而是分两段,曾子说的“秋阳”的“秋”可能就是指一年当中的下半年,当然也就包括了夏天。至于现代文的翻译,总不能翻译成“下半年的太阳”,怪怪的,所以才说“夏天的太阳”。
——这下全明白了吧?
上一个答案是错的,这一个答案才是错的。
嗯?谁提醒?这句话有个错别字?后半句应该是“才是‘对’的”,我笔误写成“才是‘错’的”了?
真是对不起大家,我一不小心就写错字了,抱歉抱歉,不过呢,错的不是那个“错”字,而是“才”字。上面这句应该写作:“上一个答案是错的,这一个答案‘也’是错的。”
这也是错的?错在哪里呢?
甲骨文里没有冬和夏,这点没错。可是,殷墟甲骨文是商朝的东西,咱们现在说的是曾子,这都已经是周朝了啊。商代到底有没有四季的划分,这是个有争议的话题,就算没有,也证明不了周朝也没有。事实上,周朝是分了四季的。
至于《春秋》为什么叫《春秋》,古往今来很多专家都讨论过了,意见纷纷,但无论如何,这是周代的书,这时候确实已经有了四季之分的。作个大胆的瞎猜:可能商朝也曾有过史书叫《春秋》,那时候只有一年两季,所以才这么叫,后来传统延续下来,路径依赖,大家也想不起与时俱进改名字,就继续叫《春秋》了。
好了,被这第二个答案说服的人,也请接受我的一个忠告:作决定之前一定三思。方才其实只要多想一下甲骨文的时代(我还特意提了“殷墟”),就会马上看出疑点了。要抓事实哦,别被我的语气迷惑了。
现在我要给出第三个答案了,天地良心,请相信我,这次一定是正解!
正解很简单,就是:其实第一个答案是对的!
嘿嘿,首先就相信了第一个答案的为什么就不坚持呢?难道我说是错就一定是错吗?做人一定要有主心骨,该坚持的一定要坚持,不要人云亦云,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如果你当时坚持了,就能笑到最后。
但是——凡事最怕一个“但是”——第一个答案的论证过程确实是错的,对的只是结论。也就是说,是用错误的根据、错误的方法,歪打正着了正确的结论。如果你认为结论是对的,所以论据和推理过程就一定也是对的,那你就错了。
第一个答案的结论是对的,曾子那时候的秋天确实相当于我们现代的夏天。为什么会这样呢?这并不是因为气候的改变,而是因为历法不同。咱们现在的日历一般都是公历和农历并存,比如元旦就是公历的节日,春节就是农历的节日。农历也叫夏历(注意:不是夏利),顾名思义,是夏代的历法,而周人用的则是周历。周历现在已经没人用了,所以大家不大了解。周历比夏历差着两个月,农历(夏历)的一月是周历的三月,其他月份依次类推。所以,周历的“秋阳”其实就是现在夏天的太阳。曾子的本意是要说“最毒的日头”(这是按土话的说法,比较有分量),所以他说的只能是夏天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