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有些人读古籍绝对不选简体字的版本,只挑那些繁体竖排的来看,还有些人更加极端,甚至呼吁要恢复繁体字。虽然有人觉得他们迂腐,但这些人谁也不是笨蛋,至少智力水平并不在我们一般人之下,他们这样说,这样做,肯定是有他们的道理的。现在讲的这个“丑”字恰好就是比较能够说明问题的一个例子。
“小丑”的“丑”字是一个简体字,如果用繁体字来写就是“醜”。在用笔写字而不是用电脑打字的年代里,把笔画如此复杂的“醜”字简化为“丑”,确实是功德无量的。但是,这样一来,新问题就出现了:在古代,既有这个“醜”字,也有这个“丑”字,它们本是意思完全不同的两个独立的字,谁也不挨谁。但在简体字里,繁体的“醜”被简化为“丑”,而繁体原本的“丑”字却维持原来的样子不作变动。于是,繁体字里的两个不同的字到了简体字里却变成了同一个字,所以,在用简体字编纂的古籍当中,“丑”字有时是指“醜”,而有时又是指“丑”,这在现代读者看来,就容易产生误会了。
这两个“丑”字的本字各是什么意思呢?
如果说一个人相貌丑陋,那就是“醜”,而天干地支里“子丑寅卯”的“丑”字才是古文“丑”字的本来面目。所以,我们如果阅读繁体字的古籍,既会遇到“醜”,也会遇到“丑”,两个字的意思完全不同,“子丑寅卯”不会写成“子醜寅卯”。公孙丑的“丑”可不是被简化了的“醜”字,而是在古文里仍是现在这个样子,是“子丑寅卯”的“丑”。
现在明白了吧,公孙丑的爸爸不是笨蛋,笨到会给儿子起一个“醜”名字。
这个道理不难理解,现在的父母们给孩子起名字,哪一个不是抱着一摞字典辞书绞尽脑汁呢?中国人起名字通常都很讲究的,名字用的字都是很有意义的。
现代人如此,古人也是如此。《左传》里就记载着好几个起名字的故事,其中一个故事很有说明意义:鲁国的国君鲁桓公生了个大胖小子,高兴坏了,搞了一大堆复杂的仪式来庆祝,但马上面临的问题是,该给儿子起名字了。可怎么起呢?想弄一套《辞海》翻翻吧,这书当时还没出版,这可怎么办?那就找个文化程度高的老先生咨询咨询好了。这一找,就找到了申。
申确实有学问,对鲁桓公说:“给孩子起名字的规矩呀,是这样子滴——”
——暂停!
咱们先别管申怎么说,先想一想,如果是我们现代人来想象祖先的古老智慧,我们猜猜申会怎么说。
按照我们很“现代”的一些想法,不少人肯定会这么想:先算算这孩子的生辰八字,排五行,推四柱,名字用的字要算清楚吉利的笔画,等等。
可是,在《左传》的年代,或者说是在春秋时代,还没有这套讲究呢,起不出“闰土”那种名字。所以,申的回答里并没有什么玄的虚的,反而实际得很。他说:“起名一共有五种方式,分别是信、义、象、假、类。”紧接着,申就开始一一解释:所谓“信”,就是用孩子出生时的某一种情况来起名,比如说生下来一个二十斤的大胖小子,就可以按这个规矩起名叫“胖墩儿”;所谓“义”,就是用吉祥的字眼来起名,比如贾老爹一直想发财,就可以给孩子起名叫“贾美钞”,等等。看来很自由哦,那么,起名有什么要忌讳的没有?
要说起名的忌讳,现代人的忌讳可多了去了——别说给孩子起名字,就连电话号码、手机号码都有一大堆忌讳。《左传》时代起名字也有忌讳,却和现在大大不同。申说:“一般要忌讳这么几种情况:孩子的名字不要用国名、官名、山川名、疾病名、牲畜名、器物名。”
严格说来,申所谓的“忌讳”其实是“避讳”,这些避讳是大有道理的,又是很实际的,如果名字犯了避讳,实在是麻烦得很。眼下要起名的这个孩子将来很可能就是鲁国的国君,按照避讳的规矩,如果这孩子起名叫“鼎”,那周代最常见的青铜器“鼎”在鲁国就不能再叫“鼎”了,就得改名,比如叫“锅”;如果这孩子起名叫“泰”,那泰山就不能再叫泰山了,比如改成武夷山,等后来人们发现南方已经有一座武夷山的时候,再分别叫它们南武夷、北武夷……这种糗事不是没发生过,晋僖公、宋武公、鲁献公等等前辈都曾在起名字的时候出过这种乱子。
申摆事实,讲道理,一番口舌之后,鲁桓公说:“嗯,那就这样吧,这孩子出生的干支和我是一样的,那就叫‘同’好了,取‘和我相同’的意思。”
《礼记》之类的书里还说:孩子出生三个月大的时候由父亲给起名字,这时起的是“名”,男孩子长到二十岁的时候要行冠礼——就是往头上扣个帽子,这是古代男孩子的成人礼。刚刚成人的男孩子直到这时候才有了自己的“字”,从此之后,大家就不再称呼他的名,而改为称呼他的字了。——这背后的道理是:名是很尊贵的,不能随便乱叫。我们看古人互相称呼,比如在大街上你看见关羽了,跟他打招呼,你应该叫他一声“云长兄”,不能直眉瞪眼地喊他“关羽”,还有,“小关”和“羽哥”之类的现代式称呼也不能用。当然,如果你们不熟,你还是叫人家“关将军”比较好。
再往前追溯一下,据说商朝人流行用生日起名,所以我们看到商朝那些国王的名字都是太甲、武丁什么的,都是甲乙丙丁,这或许也是排行,说不准。前辈学者研究出土的青铜器,就是这样按铭文里的人名来判断哪些属于商代、哪些属于周代的。可这种划分真的准确吗?后来又出现新资料,发现周人起名也有这个使用甲乙丙丁的传统,这可麻烦了,比如和王国维恩怨纠缠了一辈子的那位罗振玉,整个儿一部研究青铜器的专著就这样被人釜底抽薪了。
——虽然有些问题还说不清,但这大体上就是当时的古人起名字的讲究。这样看来,公孙丑之所以起名为“丑”,或许是因为他生在丑时吧。总之,不是因为他爸爸嫌他长得丑。
《孟子》一共七篇,第一篇“梁惠王篇”已经在上一本书中全部讲完,这本书是来讲解第二篇“公孙丑篇”的。说到现在,《孟子》的正文还一句都没出现呢,单是“公孙丑”的一个“丑”字就已经费了这么多篇幅,呵呵,是不是很气人呢?
别急,更气人的事还在后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