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这真是一句令千古百代之人受用不尽的至理名言啊!瞧孟老师这话说的,多了不起!
——可是,这话真是孟子的原创吗?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和这句话意思相同而字面稍有出入的话,孟子同时代的人也曾不止一次地说过。但版权究竟在谁手里,后人早已经弄不清了。我们不妨偷偷懒,就当是孟子说的吧。孟子接着说:“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
——怎么又停下了?难道这句话也有问题吗?
如果抱着刨根究底的心态读书,也许每句话都能读出问题。
我们先看一篇晋朝人的奏疏,看看晋朝人是如何深入学习孟子思想,并用孟子思想指导实际的政治事务的。这是段灼写给晋武帝的奏疏,语言不难懂,斜体字依旧是我的按语:
臣闻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五里之郭,圜围而攻之,有不克者,此天时不如地利。城非不高,池非不深,谷非不多,兵非不利,委而去之,此地利不如人和。开篇一段全是引用我们刚刚读过的孟子这一节的内容,只是文字稍有出入罢了。那时候的人还不流行写文章要注明出处呢,要放在现在,如果是通俗读物,前面至少要加“孟子曰”,如果是严肃一些的书,就要注明引自《孟子》,某某出版社某年版第某某页。
然古之王者,非不先推恩德,结固人心。人心苟和,虽三里之城,五里之郭,不可攻也。人心不和,虽金城汤池,不能守也。拿“古之王者”说事,这种作风我们已经见得多了,儒家知识分子一贯如此。段灼继续阐发孟子的“人和”思想。
臣推此以广其义,舜弹五弦之琴,咏《南风》之诗,而天下自理,由尧人可比屋而封也。“推此以广其义”——这是典型的孟子式逻辑:推己及人、推小及大、推近及远等等,这种逻辑已经在上本书讲“梁惠王篇”的时候介绍过很多了。段灼往下树典型,毫不意外,一个是尧、一个是舜。儒家六大典型:尧、舜、禹、汤、文、武,翻来覆去被后人引用发挥。
曩者多难,奸雄屡起,搅乱众心,刀锯相乘,流死之孤,哀声未绝。故臣以为陛下当深思远念,杜渐防萌,弹琴咏诗,垂拱而已。其要莫若推恩以协和黎庶,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不足以保妻子。告诉皇上要对大家施加恩德以达到孟子所谓的“人和”,这是政治的重中之重。最后两句还是直接引用《孟子》:“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不足以保妻子”——这两句我们前面已经见到过了。
是故唐尧以亲睦九族为先,周文以刑于寡妻为急,明王圣主莫不先亲后疏,自近及远。段灼再做论证,举的例子是尧和周文王,还没出儒家六大圣人之列。段灼的意思是:前面虽然说了要广泛施加恩德以达到“人和”,但这施加恩德是有先后次序的,有好处应该先给亲人(具体到眼下就是皇亲国戚们),等把亲人们都安抚好了,然后再推而广之。换句话说,就是先让皇亲国戚吃肉,再给人民群众喝汤。——乍一看很反动是不是?其实从孟子的一贯逻辑来看,推己及人、有尊卑、有先后,还真就是这个道理。要是把肉和汤全搅和匀了,然后平均分配给皇亲国戚和人民群众,这样的革命性的主张可绝对不是儒家的思想,也是为儒家所反对的。但儒家同时也反对另外一种极端:统治阶层不但把肉自己都分光了,连汤也不愿意给人民群众留一点儿。
臣以为太宰、司徒、卫将军三王宜留洛中镇守,其余诸王自州征足任者,年十五以上悉遣之国。为选中郎傅相,才兼文武,以辅佐之。听于其国缮修兵马,广布恩信。必抚下犹子,爱国如家,君臣分定,百世不迁,连城开地,为晋、鲁、卫。所谓盘石之宗,天下服其强矣。虽云割地,譬犹囊漏贮中,亦一家之有耳。若虑后世强大,自可豫为制度,使得推恩以分子弟。如此则枝分叶布,稍自削小,渐使转至万国,亦后世之利,非所患也。这段开始论述针对当时具体问题的具体措施,建议皇帝既要好好分封,又要防止诸侯将来会尾大不掉,所以应该仿效汉武帝“推恩令”的做法。这段里典型的儒家思想是:“君臣分定,百世不迁。”这就是“礼仪之邦”的最高追求。这个问题,《孟子》后文还会讲到,我们也到时候再说。
昔在汉世,诸吕自疑,内有硃虚、东牟之亲,外有诸侯九国之强,故不敢动摇。于今之宜,诸侯强大,是为太山之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而魏法禁锢诸王,亲戚隔绝,不祥莫大焉。间者无故又瓜分天下,立五等诸侯。上不象贤,下不议功,而是非杂糅,例受茅土。似权时之宜,非经久之制,将遂不改,此亦烦扰之人,渐乱之阶也。夫国之兴也,由于九族亲睦,黎庶协和;其衰也,在于骨肉疏绝,百姓离心。故夏邦不安,伊尹归殷;殷邦不和,吕氏入周。殷监在于夏后,去事之诫,诚来事之鉴也。这段是列举历史的经验,重点还是在“人和”二字。段灼认为:国家的兴盛,要靠皇亲国戚亲如一家和黎民百姓的和谐共处,也就是说,只有上上下下各个阶层都达到和谐了,国家才能好起来。而什么情况会导致国家的败亡呢?那就是皇亲国戚们十个人十二条心,老百姓也对统治者离心离德,毫无信任感。
段灼这篇奏疏,在当时是以孟子的“人和”思想来指导政治方针,我们现在读来,正可以把它当做对孟子论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这一节的详细阐释。
同样一个概念,古代也有,现代也有,我们就很容易拿现代的概念去理解古代的概念。没有人不知道“人和”,可是,作为儒家政治理想的“人和”却不完全是我们平日里对这个词的理解。想了解孟子的“人和”,就要结合《孟子》的上下文来看;想了解儒家的“人和”,就要结合历代儒家的思想主张来看。
“人和”不仅仅是团结,社会上的所有人都要能够各安其位,当官的好好当一辈子官,种地的好好种一辈子地,甚至,当官的好好当几辈子的官,种地的好好种几辈子的地,各个阶层、各个等级和睦相处,当官的不欺负种地的,种地的也不眼红当官的,分到肉的别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分到汤的也别喝着稀的还惦记着干的——这样的社会,才是儒家“人和”观念的最高境界,即便像孟子这样具有浓厚的民本思想的人说到底也还是儒家,脱不了儒家思想的大框架去。
由此多说两句:读古书既然要尽量体会古人的原意,就既要提防现代观念对古代观念的不经意的曲解,也要提防一些形容词。——需要重点读形容词的书一般是文学书和艺术书,需要重点读名词的书一般是历史书和思想书。
曾读过一本书,其中讲到古代东西方建筑材料的不同,说中国人用木头,西方人用石头。——嗯,我把这样的话叫做名词的语言。然后作者接着说,我们中国古人用的是“温暖的木头,而不是冰冷的石头”,看,事实没有改变,但加了两个形容词,感觉就不一样了,一种民族自豪感便在我心头油然而生了。
但是,随后我一琢磨:如果是一个欧洲人来表达同样的内容,他会怎么说呢?
——在不改变“中国人用木头,西方人用石头”这个基本事实的前提下,他可以这样来说:“我们西方人用的是坚固的石头,而不是容易朽烂的木头。”这同样也能激发出洋人的民族自豪感来啊!
这两种说法有哪个是错的吗?哪个都没错!它们陈述的事实其实是完全一样的,而各自所用的形容词也全都是非常贴切的。
那么,同样的,如果有人想提倡泛神论,他也可以说:“中国人用的是曾经有过璀璨生命历程的木头,而西方人用的则是无知无觉的石头。”
你还可以造出许多这样的句子来,每个句子的倾向性和情感诉求各不一样,但我觉得如果是读历史,遇到这样的文字的时候还是尽量把它们还原成原本的“名词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