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梁惠王章句下 孝道与河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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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平公将出。嬖人臧仓者请曰:“他日君出,则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舆已驾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请。”

公曰:“将见孟子。”

曰:“何哉?君所为轻身以先于匹夫者,以为贤乎?礼义由贤者出。而孟子之后丧踰前丧。君无见焉!”

公曰:“诺。”

乐正子入见,曰:“君奚为不见孟轲也?”

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后丧踰前丧’,是以不往见也。”

曰:“何哉君所谓踰者?前以士,后以大夫;前以三鼎,而后以五鼎与?”

曰:“否。谓棺椁衣衾之美也。”

曰:“非所谓踰也,贫富不同也。”

乐正子见孟子,曰:“克告于君,君为来见也。嬖人有臧仓者沮君,君是以不果来也。”

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

这是“梁惠王”一章中的最后一节了,场景突然就转换到了鲁国。其实,这段鲁国的经历是孟子周游列国的最后一程,这时他已经六十多岁了,在那个时代里已经算是高寿了。他在这次鲁国的经历中无奈地感叹着天命——到底人老了,明白了再牛的人也不能和天斗,明白了老天爷没站在自己这边。可这是不是“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呢?谁知道。

鲁平公准备出门,车都备好了,宠臣臧仓突然过来请示:“您怎么和往常不一样啊,这都要上车了我们还不知道您是要去哪儿呢。”

鲁平公说:“大惊小怪,我是去见孟子。”

臧仓夸张地张大了嘴,“啊?!您是什么身份,他小孟又是什么身份,竟然劳您大驾去拜访他!您觉得他是个贤人吗?嘿嘿,贤人的所作所为都会合乎礼义,可他小孟,我呸,他给他老妈办丧事的规格居然超过了他以前给他老爸办丧事的规格,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哼,这种人您还是不要见的好!”

鲁平公一听,“嗯,不愧是我的宠臣啊,说得在理。听你的,我不去了。”

鲁平公要去拜访孟子,这本来大概是正在鲁国做官的孟子的学生乐正子推荐的。乐正子正惦记着鲁平公是不是已经到了孟子那里了,可突然听说他根本就没去,嘿,这真是拿豆包不当干粮啊,乐正子找鲁平公说理来了,“您怎么又不去了呢?”

鲁平公说:“有人告诉我了,说孟老师给老妈办丧事的规格超过了他以前给他老爸办的丧事,哼,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乐正子跟随孟子,从硕士念到博士后,对导师的私生活了解得一清二楚,他马上反问鲁平公:“您说的‘超过’是什么意思?是说我导师先前给他老爸办丧事用士礼,后来给他老妈用大夫礼?还是老爸丧事用三个鼎,老妈丧事用五个鼎?”

乐正子的这番话在我们现代人听起来就像听天书一样,但当时的鲁国可是最讲究这些礼呀,乐呀的。

鲁平公说:“我指的不是这些,我是说他棺椁和寿衣用得不合规矩。”

这件事前文没提过,看来鲁平公还是详细了解过一些情况的。

乐正子说:“您说的这事倒确实是有,可那不是不合规矩,那是因为我导师前后的家境不一样,穷的时候就只能简单一些,后来有钱了就搞得好一些,这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对话记录到此中断,也不知道鲁平公是怎么回答的,推想是没词了,但面子又下不来,所以还是不去见孟子,但他很有可能是把臧仓给卖出去了。

乐正子回去了,见到导师,说:“我本来都和鲁君说好了让他来见您,他本来车都备好了,可是,他的一个宠臣叫臧仓的乱说话,把事给坏了。”

孟子点了点头,面容平和,说了两句非常玄妙的话:“鲁君要来,是因为你乐正子劝他来,他没来,是因为臧仓劝他别来,其实他来与不来,非关人力,而属天命。这是老天爷不让我和鲁君会面啊,臧仓那臭小子哪有这么大本事?”

说明一下:我对“行或使之,止或尼之”的理解和常见的一些版本不大一样。我正为客异地,手头资料很少(这时候真是很怀念家里的那些书啊),就拿朱熹的解释放过来给大家参考吧,“言人之行,必有人使之者。其止,必有人尼之者。”

孟子这也算是无奈之言,其实他是不大信什么天命鬼神的,这些东西往往都是被拿来做个说辞罢了。至于臧仓,也是个可怜人啊,办了一件错事,结果成了千古留名的小人。我有时在想,古代拿四书五经当教科书的那些学生当中,如果有谁姓臧,一定经常被人拿来开玩笑,一口一个“臧氏之子”——你还没辙,因为这是圣贤之言。

在这一节,我觉得首先值得一提的就是:孟子给双亲办个丧事,如此私人的行为怎么会被上纲上线到这样一个高度?

这就是礼制啊,我们经常讲所谓的“礼仪之邦”,这正是一个“礼仪”的典型体现。就孟子的思想来说,他讲这个“孝”字还是有人情味儿的,但还是苛刻得可以,像“守孝三年”就是他极力主张的,这在后文当中会有细说。可中国人谈“孝道”,后来就发展到了“二十四孝”那种极端的地步,前面已经讲过郭巨的例子,简直就是变态。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走极端的人自然会有,这本不足为奇,可怕的是,把极端的例子当成典型来推广,以极端的例子作为标准来要求大众。后世所谓的“孝道”就是这样一种东西。

这些年还经常有人呼吁什么寻找传统、呼唤孝道之类的,用心虽好,却不知我们传统的孝道实在是可怕得很啊。子女对父母的孝顺,本来是一种自然的感情,在西方那些从无孝道之说的国家,做子女的也很少有因为缺乏孝道教育就打爹骂娘的吧?一种自然的感情被一大堆形式给框住,出了这些框框就成了不孝,这就很容易在本来已经泛滥成灾的假仁假义之外再增加一个假孝。极端的例子本来就没几个人学得来,社会还非要去鼓励这些,导致的结果自然就是作伪成风。

对孝道的批评自古有之,不过这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确实屈指可数,王充、孔融,这都是时代的大另类,还有过禅师认为母亲之身是寄宿之处(相反,佛家也有宣扬亲恩和孝道的经文,佛学发展成佛教,在思想上是个开放系统,时间越长,论调也就越多越杂,有出入是很正常的)。在近代,胡适也为这个话题掀起过论战。“父母于子女无恩论”,口水大战,反对者众。

但是,我又要出来调和了,反对这种观点的人通常都会犯一个逻辑错误,那就是:认为如果承认父母于子女无恩就意味着反对子女对父母尽孝。

其实这个逻辑是不成立的,我就认为父母对子女无恩,但我是一个孝顺孩子。为什么呢?无恩不等于无情啊!一家人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互相关照,感情亲密,所以呢,用不着宣传什么孝道,做孩子的自然就对父母有一份关心。当然,如果父母成天打骂子女,再怎么宣传孝道,孩子也孝不起来。所以说,这本来都是最自然不过的感情,何必非要搞成那么可怕的孝道呢?

再说“无恩”,王充、孔融他们时代太早,所以见解还浅,胡适的说法也嫌不够通透,倒是芥川龙之介有一篇叫做《河童》(又译名《水虎》)的小说,我觉得很能给人启发。

先简单介绍一下,河童是日本传说中的一种小怪物,具体样子我就不去描述它了,反正是够古怪的。芥川龙之介的这篇小说是说有一个人踏进了河童的世界,惊异地观察着河童们是怎样生活的。我摘引一小段关于河童生育的文字,这段里提到的“巴咯”是一个河童的名字:

从我们人类来看,确实没有比河童的生育更奇怪的了,不久以后,我曾到巴咯的小屋去参观它老婆的分娩。河童分娩也跟我们人类一样,要请医生和产婆帮忙。但是临产的时候,做父亲的就像打电话似的对着做母亲的下身大声问道:“你好好考虑一下愿意不愿意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再回答我。”巴咯也照例跪下来,反复这样说,然后用放在桌上的消毒药水漱漱口。他老婆肚子里的娃娃大概有些多心,就悄悄地回答说:“我不想生下来。首先光是把我父亲的精神病遗传下来就不得了。再说,我认为河童的存在本身就是罪恶。”

巴咯听罢,怪难为情地挠挠脑袋。在场的产婆马上把一根粗玻璃管插入老婆的下身,注射了一种液体。老婆如释重负般长叹一声。同时,原来挺大的肚子就像泄了氢气的气球似的瘪下去了。

呵呵,很新奇是不是?不过它确实可以给人一些启发。

好吧,有恩无恩就算没有定论好了,可是,复杂的仪式化的东西和极端到变态的表演我还是觉得让它们永远消失掉为好,我也宁愿相信家人之间是由爱来维系着,而不是什么施恩与报恩的关系。

再说孟子,在鲁国看过老天爷的脸色之后,他便回到了老家邹国,从此终于安定下来,和弟子们一起写书去了(也有人说这书全是他的弟子和再传弟子写的)。现在呢,“梁惠王”这章算是写完了,他还有很多回忆,很多想法,都会在后面的六章里一一出现。在这一章的结束,让我们回头想想孟子的这一生吧,塞满了一货轮集装箱的理想却连一斤都没有推销出去,这真的很像一些大型国企,勤勤恳恳很多年,创造了很多很多的国内生产总值,只可惜全是库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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