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想成为老美电影中的那类僵尸,这是毋庸置疑的。
我一直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总拍此类电影,据我所知,即使在美国票房也一向不是多么的高,然而总有些他们的电影人乐此不疲,还搞成了系列,似乎要可持续地拍下去——但这是另一个问题。
至于老美的吸血鬼电影,确曾拍出过几部经典,《夜访吸血鬼》可算其中之一。
在该电影中,两个男吸血鬼都由英俊小生饰演——从外表看,都是美男子,华裳丽服,贵族气质显然。并且,过的也是典型的贵族生活,不乏男仆女婢的服侍,出则豪车骏马,入则大堂阔殿,总之皆属上流人家的宅府。还有一点也许会令世上男人羡煞,所到之处,即使并不招摇,亦特吸引贵妇倩女的眼球。如果他们回以多情一瞥,她们都乐于投怀入抱。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渴望成其好事。当然,下场一向是不美妙的,她们获得他们的青睐,须搭赔上性命。
至于财富,他们似乎从不缺少财富,甭管怎么得来的。
他们与真正的贵族的“高富帅”子弟相比,唯一不够幸福的就是见不得阳光,所以他们的幸福体现在夜生活中。白天,他们在自己为自己选购的高档棺材里安眠。
他们的日子也有麻烦,那就是不喝人血生命就完结了。对于他们,一等血是贵族血,年轻的贵族女性的血是极品血。但他们也很能将就,贵族血“供应”中断时,平民血贫民血乞丐血也不排斥。无奈之下,家禽家畜的血耗子的血都是咽得下去的。
他们心中还有如影随形的恐惧——对阳光的害怕和对人类报复的害怕。
但老牌的吸血鬼,比如活了三四百年了,便往往修炼出高强的生命力,不但不怎么怕阳光,而且具有了以一抗百甚至抗千军万马的巨大战斗能量。“岁月催人老”对他不适用。在五百岁以内,他们帅气的脸上不会生出哪怕是一条极细微的皱纹。
吸血鬼几乎永远年轻,只要能不间断地吸到保质保量的血。
在这一前提之下,他们尽可以天天过着《了不起的盖茨比》的那一种地地道道的贵族生活——想花天酒地就花天酒地;想挥金如土就挥金如土;想美女围绕就美女围绕。喜欢哪一个就口下留情与之多逢场作戏些日子;忽一日喜新厌旧了,或被纠缠烦了,喝了她的血就是,于是一了百了。只要做得专业不留痕迹,怀疑的目光是不太会锁定他们那么风流倜傥的“上等人物”的。
最主要的一点是——他们不必也不会有什么罪孽感,如同掠食动物在上帝面前并无罪孽感。因为它们有理由反问:“难道不是你使我成为掠食动物的吗?”
亲爱的年轻的朋友,怎么样?想当一个那样的吸血鬼吗?
我听到似乎有年轻的女性在问:可我是女人啊!
性别根本不是个问题。从逻辑上讲,年轻的女人同样可以成为永葆花容月貌的女吸血鬼。女盖茨比的生活正在向你招手,如何?考虑一下不?至于六十岁以上的男女,我想就别动心了吧。因为你从哪一个年龄哪一种样子开始变成吸血鬼的,你就只能是那个年龄那种样子的吸血鬼。吸血鬼万寿无疆,却没法使时光在自己身上倒流。变吸血鬼也得趁早,都土埋半截了,省省吧。
变,或不变,对年轻男女才更有考虑的意义。
不,不,一经考虑,其实便没有回答的意义了。因为这个问题之超出常识是明摆着的,人的理性不喜欢思考这类问题,会认为是一个很无聊的问题。
然而实际上这是一个既古老又直逼人性先天弱点的问题,与各种宗教的“原罪”说有最密切的关系。
世界上的任何一种宗教都不约而同地将人类的“原罪”认定为事实,那么宗教所认定的“原罪”究竟指什么呢?
非他,欲望而已。
人是带着欲望的本能降生于世的。人的欲望比世上任何一种动物的欲望都复杂,每每体现荒诞不经的性质。动物的欲望则简单明了,并且绝不荒诞,仅仅与生存目的有关而已。
四百五十多年前的英国戏剧家克里斯多弗·马洛的名剧《浮士德博士的悲剧》,是人类较早探究欲望的文艺作品,歌德后来将同一题材写成了长诗《浮士德》,主题未变,也不可能变——他完成《浮士德》前后用了近六十年的时间。
“我只不过是在重复前人所做的事。”——这是歌德在别人问到他的创作意义时所做的回答。后人认为,他实际上解释了自己为什么在马洛之后还要用几乎一生来完成长诗《浮士德》。
是啊,为什么呢?
因为浮士德不但确有其人,而且是德国16世纪前半叶的存在主义哲学家。他是存在主义的鼻祖。
存在主义是一种怎样的哲学呢?
简单地理解,存在主义所宣扬的差不多是这样一种思想——“我即宇宙”,“我欲故我在”。
这一种思想反对宗教禁欲教规的企图是确凿的,因而不无进步性。但其欲望至上的主张,亦令当时的人们感到担忧。又因为欲望至上主义委实具有使人替人类的前景不安的性质,以至于后来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萨特虽然亦对宗教禁欲主义极其反感,但同时又很不喜欢别人往自己身上硬贴“存在主义者”的标签。
人—欲望—人生;这三者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不但是马洛要探究的,也是歌德想给出回答的。
在马洛的戏剧中,浮士德与巫师梅尔菲斯达成的“交易”是——梅尔菲斯愿为他绝对服务二十四年,服务内容不但须满足他的一切欲望,还包括回答他问题,消灭他所视为的敌人,帮助他的亲爱者和朋友。但二十四年后,他要将自己的灵魂交给魔鬼卢西法。
获得魔法的浮士德于是几乎无所不能,随心所欲,他甚至公然戏弄罗马法老,使德国王宫中那些瞧不起他的公卿大人头上长出了角。他大名远播,最后爱上了希腊美女海伦,由她的香唇发现了天堂……
然而约定的期限到了,当灵魂即将属于魔鬼时,他恐惧了,以自杀毁约。
与马洛相比,歌德对人—欲望—人生的思考更深一些,也可以说更形而上一些。
马洛是靴匠的长子,与莎士比亚同年,获得过剑桥大学的奖学金,但长期缺课,所选的哲学专业反而没学好。他的日子一向饥一顿饱一顿的,并且酗酒成性。后世不少研究者认为,莎士比亚的某些剧作和诗篇,也许是由马洛代写的,为的是换得生活费。
这样一位马洛,人生的许多欲望从没怎么得到过满足,其人生价值取向偏于“我欲故我在”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歌德却是富家子弟,其父是法学博士,任过市参议员;母亲是法兰克福市长的女儿。
他本人当过魏玛宫廷的枢密顾问、内阁大臣。他不但热爱文学,也同样喜欢哲学,还潜心研究过解剖学、骨骼学和植物学,甚至发表过诗体论文《植物的演变》。
歌德通过他笔下的老浮士德之口叹道:
“人类越努力越迷惘。”
“我只是毫无任何意义地奔过这个世界。”
“我难道不是逃亡者?不是无家可归之人?”
“我犹如往下直泻的瀑布,受欲望驱使而坠深渊。”
显然,歌德并不认同“浮士德式”生存方式。
美国一系列吸血鬼题材的小说、电影,除了商业目的,也都会多多少少注入些“歌德式思考”。否则,那类电影便成了彻底的垃圾。
《夜访吸血鬼》肯定并不垃圾,因为“歌德式思考”几乎贯穿始终。在该片中,吸血场面也并不血腥,尽量优雅——我觉得,似乎是一种隐喻,即——哪怕以达尔文主义来看待,吸血鬼比之于人类,也是高踞生存链上端的。
“你愿意变成吸血鬼吗?”
我向某些青年讲了“高富帅”型吸血鬼的故事后,总是会向他们提出同样的问题。
我居住在平民社区,那条街上的小门面一处紧挨一处,最窄的才两米宽。那些青年有理发的、按摩的、卖果蔬的、开洗染店的。他们的生存压力很大,门面租金涨得很高。
他们起初的反应是暧昧地笑。
我坚持要一个回答。
十之七八的回答是:“那谁不想啊!”
答后,不好意思地又笑。
我再见到他们时又问:“做了那种梦没有?”
他们反问:“哪种梦啊?”
“变成了‘高富帅’类型的吸血鬼呀。”
“嘿,你不重提,早忘了!”
“忘得那么快?”
“那种想法不走心的,顺口一答,一秒钟之后就彻底忘了。”
他们虽与马洛同属一个阶层,却似乎并无马洛那种欲望痛苦。如果店面租金不涨得太高,我觉得,他们相当安于自己寻常的生存。
但我们这个时代,难道不是一个欲望横流的时代吗?
而他们所面对的欲望诱惑,比我所经历的任何一个时代都要多,都要强烈,都要可憎;每天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中国人,往往想躲都躲不开。
他们是怎样做到熟视无睹,处之若定的呢?
他们都非宗教徒,与宗教影响无关;
他们也肯定都没读过《浮士德》;
他们绝不会将什么写着“无欲则刚”“知足常乐”的条幅挂在家里或店里,他们才不需要那类所谓人生真谛的启迪;
他们对所谓国学的至理名言也毫无兴趣,没那时间和精力;
他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
老实说,我至今还回答不了自己。
我只看清了一个人类社会的真相——强烈的欲望,从来都体现在人类自身生存链的较高层级,越往上越强烈,直至体现得最强烈,最最强烈。
比如秦始皇,竟强烈到想要长生不老的地步,希望将皇位一直稳坐下去。
而生存层级越处于下端的人们,其实欲望越现实。
到了最低的层级,便只不过是巴望着能过上小康生活了。
中国生活在低层的人一向是多数。
对低层之人而言,中国梦即小康梦,岂有他哉?
2016年8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