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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灵的诗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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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疑

对于人,怀疑是最接近天性的。人有时用一辈子想去相信什么,但往往在几分钟甚至几秒钟内就形成了某种怀疑,并且像推倒多米诺骨牌一样去影响别人……

怀疑是一种心理喷嚏,一旦开始便难以中止,其过程对人具有某种快感。尤其当事情重大,当怀疑和责任感什么的混杂在一起,它往往极迅速地嬗变为结论,一切推理都会朝一个主观的方向滑行……

在任何时候,在任何情况之下,倘对出于高尚冲动而死的人,哪怕他们死得并不其所——表现出即使一点点儿轻佻,也是有人心的。是的,你可以为之遗憾,但请别趁机轻佻……

那些挥霍无度的男人和那些终日沉湎于享乐的女人——当他们和她们凑在一起的时候,人生便显得癫狂又迷醉。但,仅此而已。我们知道,这样的人生其实并没太大的意思,更勿言什么意义了……

同样的策略,女性用以对付男性,永远比男人技高一筹,稳操胜券……

激情

人的诉说愿望,尤其女人的,一旦寻找到机会,便如决堤之水,一泻千里,直到流干为止……

某些时候,众人被一种互相影响的心态所驱使而做的事,大抵很难停止在最初的愿望上。好比许多厨子合做一顿菜,结果做出来的肯定和他们原先商议想要做成的不是一道菜。在此种情况下,理性往往受到嘲笑和轻蔑。而激情和冲动,甚至盲动,往往成为最具凝聚力和感召力的精神号角。在此种情况之下人人似乎都有机会有可能像三军统帅一样一呼百应、千应、万应——而那正是人人平素企盼过的。因而这样的时候对于年轻的心是近乎神圣的。那种冲动和激情嚣荡起的旋涡,仿佛是异常辉煌的,魅力无穷的,谁被吸住了就会沉入蛮顽之底……

虔诚

追悼便是活人对死的一种现实的体验,它使生和死似乎不再是两件根本不同的事,而不过是同一件事的两种说法了。这使虔诚的人更加心怀虔诚,使并不怎么虔诚的人暗暗感到罪过。这样虔诚乃是人类最为奇特的虔诚,肯定地高于人对人产生崇拜时那种虔诚。相比之下,前者即使超乎寻常也被视为正常,而后者即便寻常也会显得做作……

即使神话或童话以一种心潮澎湃的激越之情和一种高亢昂奋的自己首先坚信不疑的腔调讲述,也会使人觉得像一位多血质的国家元首的就职演说。故而,多血质的人可以做将军,但不适于出任国家元首。因为他们往往会把现实中的百姓带往神话或童话涅槃……

普通的人们,无论男人抑或女人,年轻的抑或年老的,就潜意识而言,无不有一种渴望生活戏剧化的心理倾向。因为生活不是戏剧,人类才创造了戏剧以弥补生活持久情况之下的庸常。许多人的许多行为,可归结到企图摆脱庸常这一心理命题。大抵,越戏剧化越引人入胜……

虔诚于今天的年轻人,并非一种值得保持的可贵的东西。不错,即使他们之中说得上虔诚的男孩儿和女孩儿,那虔诚亦如同蝴蝶对花的虔诚。而蝴蝶的虔诚是从不属于某一朵花的。他们的虔诚——如果确有的话,是既广泛又复杂的。像蒲公英或芦棒,不管谁猛吹一口气,便似大雪纷纷。他们好比是积雨云——只要与另一团积雨云摩擦,就狂风大作,就闪电,就雷鸣,就云若泼墨,天地玄黄,大雨倾盆。但下过也就下过了。通常下的是阵雨。与积云不同的是——却并不消耗自己……

人们在散步的时候,尤其在散步的时候,即使对一句并不睿智,并不真值得一笑的话,也往往会慷慨地赠予投其所好的一笑。人们的表情拍卖,在散步的时候是又廉价又大方的……

权威

一种权威,如果充分证明了那的确是一种权威的话,如果首先依持它的人一点儿不怀疑它的存在的话,那么看来,无论在何时何地,它就不但是真实存在的,而且是可以驾驭任何人、任何一种局面的。在似乎最无权威可言的时候和情况下,普通的人,其本质上,都在盼望着有人重新管理他们的理性,并限制他们的冲动。人,原来天生是对绝对的自由忍耐不了多久的。我们恐惧自己行为的任性和放纵,和我们有时逆反和逃避权威的心理是一样的。我们逃避权威永远是一时的,如同幼儿园的儿童逃避阿姨是一时的。我们本质上离不开一切权威。这几乎是我们一切人的终生的习惯。无论我们自己愿意或不愿意承认,事实如此……

给表上一次弦,起码走二十四小时。

给人一次“无政府主义”的机会,哪怕是他们自己选择的,起码二十四年内人们自己首先再不愿经历。于权威而言,“无政府主义”更是大多数人所极容易厌倦的……

希望

希望是某种要付出很高代价的东西。希望本身无疑是精神的享受,也许还是世界上最主要的精神享受。但是,像其他所有不适当地享受着的快乐一样,希望过奢定会受到绝望之痛苦的惩罚。某种危险的希望,不是理性的,所期待产生的不合乎规律的事件,而不过是希望者的要求罢了。危险的希望改变了正常的过程,从根本上说,是只能破坏实现什么的普遍规则的……

行动总是比无动于衷更具影响力。任何一种行动本身便是一种影响,任何一种行动本身都能起到一种带动性。不过有时这种带动性是心理的,精神的,情绪的,潜意识的,内在的,不易被判断的。而另一些时候则是趋之若鹜的从众现象……

爱是一种病。每一种病都有它的领域:疯狂发生于脑,腰痛来自椎骨;爱的痛苦则源于自由神经系统,由结膜纤维构成的神经网。情欲的根本奥秘,就隐藏在那看不见的网状组织里。这个神经系统发生故障或有缺陷就必然导致爱的痛苦。呈现的全是化学物质的冲击和波浪式的冲动。那里织着渴望和热情,自尊的嫉恨。直觉在那里主宰一切,完全信赖于肉体。因为它将人的生命的原始本能老老实实地表达出来。理性在那里不过是闯入的“第三者”……

男人结婚前对女人的好处很多——看电影为她们买票,乘车为她们占座,进屋为她们开门,在饭店吃饭为她们埋单,写情书供她们解闷儿,表演“海誓山盟”的连续剧为她们提供观赏……

结婚以后,男人则使她们成为烹饪名家——“那一天在外边吃的一道菜色香味儿俱全,你也得学着做做!”还锻炼她们的生活能力——“怎么连电视机插头也不会修?怎么连保险丝也不会接?怎么连路也不记得?怎么连……”

最终女人什么都会了,成了男人的优秀女仆。男人还善于培养她们各种美德,控制她们花钱教导她们“节俭”,用“结了婚的女人还打扮什么”这句话教导她们保持“朴实”本色,用纠缠别的女人的方式来使她们习惯于“容忍”,用“别臭美啦”这句话来使她们懂得怎样才算“谦虚”……但如果一个女人漂亮,则一切全都反了过来……

我时常觉得,一根联系自己和某种旧东西的韧性很强的脐带断了。我原是很习惯于从那旧东西中吸收什么的,尽管它使我贫血,使我营养不良。而它如今什么也不能再输导给我了。它本身稀释了,淡化了,像冰融为一汪水一样。脐带一断,婴儿落在接生婆血淋淋的双手中。我却感到,自己那根脐带不是被剪断的,它分明是被扭扯断的,是被拽断的,是打了个死结被磨断的。我感到自己仿佛是由万米高空坠下,没有地面,甚至也没有水面,只有一双血淋淋的接生婆的手……

而我已不是一个婴儿,是一个男人,一个长成了男人的当代婴儿,一个自由落体……我只有重新成长一次。我虽已长成一个男人,可还不善于吸收和消化生活提供给我的新“食物”。我的牙齿习惯于咬碎一切坚硬的带壳的东西,而生活提供给我的新“食物”,既不坚硬也不带壳。它是软的,黏的,还粘牙,容易消化却难以吸收……

我必须换一个胃吗?我必须大换血吗?我更常常觉得我并没有被一双手真正托住。或者更准确地说,我并没有踏在地上,而不过是站在一双手上……大人们,不是常常让婴儿那么被他们的双手托着的吗?……

嬗变

人间英雄主义的因子如果太多了,将阻碍人的正常呼吸……

骆驼有时会气冲牛斗,突然发狂。阿拉伯牧人看情况不对,就把上衣扔给骆驼,让它践踏,让它噬咬得粉碎,等它把气出完,它便跟主人和好如初,又温温顺顺的了……

聪明的独裁者们也懂得这一点的。

讲究是精神的要素,与物质财富并没有太直接的关系。满汉全席可以是一种讲究,青菜豆腐也是一种讲究。物质生活不讲究的社会,很少讲究精神生活,因为精神观念是整体的……

现在的人们变得过分复杂的一个佐记,便是通俗歌曲的歌词越来越简单明了……

破裂从正中观察,大抵是对称的射纹现象——东西、事件、人际关系,都是这样……

信赖是不能和利益一样放在天平上去称的。

友情一经被精明所利用,便会像钻石变成了碎玻璃一样不值一文……

一次普通的热吻大约消耗九个卡路里,亲三百八十五次嘴儿足可减轻体重半公斤。由此可见,爱不但是精神的活动,而且是物质的运动……

友情和所谓“哥们儿义气”是有本质区别的。“哥们儿义气”连流氓身上也具有,是维系流氓无产者之间普遍关系的链条。而友情是从人心通向人心的虹桥……

理解

生活中原本是有误会和误解存在的。谁没误解别人?谁没被人误解过?误会和误解,倘被离间与挑唆所谋,必然会造成细碎的过节和不泯的仇憎。品格优良的人,对误会和误解的存在,应以正常的原则对待,便不至于给小人们以可乘之机。误会和误解也便不会多么持久……

在生活中,成心制造的误会和误解并不比梅雨季节阴湿墙角生出的狗尿蘑少,因而我们有些人才变得处处格外谨小慎微,唯恐稍有疏忽,成了这一类“误会”和“误解”的牺牲品……

某一类人存在,某一类事注定发生;好比有蛹的存在,注定有蝇孵出……

尽管现实之人际正变得虚伪险诈,但并非已到了“他人皆地狱”的程度。只要我们稍微留意,便不难观察到,常言“他人皆地狱”者,其实大抵活得相当快意,一点儿也不像在地狱之中受煎熬——人们,千万要和他们保持距离啊!

宽忍而无原则,其实是另一种怯懦……

我们每个人都有遭到流氓袭击和欺辱的可能性。倘是我,绝不怯懦。我也有男人的拳头,还有人人都有的牙齿,可做自卫之“武器”。流氓可以杀死我,但我会咬下流氓的一只耳朵,或者抠出他的一只眼睛,甚至夺下凶器,于血泊之中,也捅流氓一刀!即或捅其不死,也要令其惨叫起来……

流氓不只在下流的地方存在,也不见得靴中藏刀——总之我们要使他们惧我们,而不要怕他们……

人格

人,不但要有起码的保护自己生命的主动意识,也应有维护自己尊严的主动意识。一个连自己保护自己的冲动都丝毫没有的人,当他夸夸其谈对他人对社会的任何一方面的责任感时,是胡扯……

中国许多方面的问题,或曰许多方面的毛病,不在于做着的人们,而在于不做或什么也做不了或根本就什么也不想做的甚至连看着别人做都来气的人。做着的人,即使有怨气怒气,大抵也是一时的。他们规定给自己的使命不是宣泄,而是做。不做或什么也不做或根本就什么也不想做甚至连看着别人做都气不打一处来的人,才有太多的工夫宣泄。因为他们气不打一处来,所以他们总处在生气的状态下。所以他们总需要宣泄。宣泄一次后,很快就又憋足了另一股气。这股气那股气无尽的怨气、怒气、邪气,沆瀣一气,氤氲一体,抑而久之,泻而浩之,便成人文方面的灾难……

我常和人们争论——我以为做人之基本原则是,你根本不必去学怎样做人。所谓会做人的人和一个本色的人,完全是两码事。再会做人的人,归根到底,也不过就是“会做人”而已。一个“会”字,恰说明他或她是在“做”而不是“作”。

我绝不与“会做人”的人深交。这样的人使我不信任。因为他或她在接受我的信任或希望获得我的信任时,我怎知他或她那不是在“做”?想想吧,一个人,尤其一个男人,“会做人”地活着而不是作为一个人地活着,不使人反感吗?倘我是一个女人,无论那样的男人多么风流倜傥,多么英俊潇洒,我也是爱不起来的。除非我和他一样,都是“做”人的行家。我简直无法想象一个女人和一个善于“做”人的男人睡觉那一种古怪感觉。那,做爱可真叫是“做”爱了……

我们在对文字过分谨慎地加以修饰的同时,在我们最初的思想和感情经过打扮的同时,“最初的”思想和情感也便死亡了。不,我要写的不是那样的一篇东西。绝对地不是。绝对地并不那样写。我要我的笔直接地从我的头脑和心灵之中扯出丝缕。它可断了再连起来。但我不允许我的笔像纺锤一样纺它。它从我头脑和心灵之中扯出的丝缕,当然应该是属于“最初的”那一种。毛糙而真实。爱憎之情,必是“最初的”。正如冬季里的一个晴日,房檐是冰融化滴下的水滴,在它欲落未落的那一瞬间它才是它,之前和之后它都不是它,也就不是什么最初的……

珍惜

每个人内心里其实都应有一个小宝盒——收藏着点值得珍惜的东西。我们所做之事,有时既为着别人,同时也为着我们自己。人需要给自己的记忆保留些值得将来回忆一下的事情。当我们老了的时候,我们的回忆足以向我们自己和我们的下一代证明,人生中还是不乏温馨和美好的。这一个小宝盒是轻易不可打开示人的。一旦打开来,内心的宝贵便顷刻风化……

女人

事实上,一个男人永远也无法了解一个女人。他无论怎样努力,都是深入不到女人的心灵内部去的。女人的心灵是一个宇宙,男人的心灵不过是一个星球而已。站在任何一个星球上观察宇宙,即使借助望远镜,你又能知道多少?了解多少呢?……

女人无论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女人,都有希望被某个男人充分理解的渴望——女人对女人的理解无论多么全面而且深刻,都是不能使她们获得慰藉的。这好比守在泉眼边而渴望一钵水。她们要的不仅是水,还有那个盛水的钵子……还不明白这个道理的女人,不是一个成熟的女人。有些女人,在她们刚刚踏入生活不久,便明白了这个道理。她们是幸运的。有些女人,在她们向这个世界告别的时候,也许还一直没弄明白这个道理。她们真是不幸得很……

好女人是一所学校。

一个好男人通过一个好女人走向世界……

一个男人的一百个男朋友,也没有一个好女人好;一个男人的一百个男朋友,也不能替代一个好女人。好女人是一种教育。好女人身上散发着一种清丽的春风化雨般的妙不可言的气息,她是好男人寻找自己,走向自己,然后又豪迈地走向人生的百折不挠的力量……

好女人使人向上。事情往往是这样:男人很疲惫,男人很迷惘,男人很痛苦,男人很狂躁;而好女人更温和,好女人更冷静,好女人更有耐心,好女人最肯牺牲。好女人暖化了男人,同时弥补了男人的不完整和幼稚……

当你走向战场和类似战场的生活,身后有一位好女人相送,那死也不是可怕的了!当你感到身心疲惫透顶的时候,一只温暖的手放在你的额头,一觉醒来,你又成了朝气蓬勃的人。当你糊涂又懒散,自卑自叹,丧失了目标,好女人温柔的指责和鞭策,会使你羞惭地进行自省……

女人是因为产生了爱情才成为女人的。

爱情

爱情乃是人生诸事业中最重要的事业,是其他事业的阶梯;其他事业皆攀此阶梯而达到某种高度。这一事业的成败,可使有天才的人成为伟人,也可使有天才的人成为庸人……

人道,人性,爱,当某一天我们将这些字用金液书写在我们共和国的法典和旗帜上的时候,我们的人民才能自觉地迈入一个文明的时代并享受到真正的文明。因为这些字乃是人类全部语言中最美好的语言,全部词汇中最美好的词汇。人,在一切物质之中,在一切物质之上,那么人道,人性,爱,也必在人类的一切原则之上……

人道乃是人类尊重生命的道德;人性乃是人类尊重人的悟性;而爱证明,人不但和动物一样有心脏,还有动物没有的心灵……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帆。有的人一生也没有扬起过他或她的帆;有的人刚一扬起他或她的帆就被风撕破了,不得不一辈子停泊在某一个死湾;有的人的帆,将他或她带往名利场,他或她的帆不过变成了缎带上的一枚徽章,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失去光泽,而有的人的帆,直至他或她年高岁老的时候,仍带给他或她生命的骄傲……

有一类年轻女性,在她们做了妻子之后,她们的心灵和性情,依然如天真纯良的少女一般。她们是造物主播向人间的稀奇而宝贵的种子。世界因她们的存在,而保持清丽的诗意。生活因她们的存在,而奏出动听的谐音。男人因她们的存在,而确信活着是美好的。她们本能地向人类证明,女人存在的意义,不是为世界助长雄风,而是向生活注入柔情……受伤的蚌用珠来补它们的壳……

没有一个女人,任何一个家庭,都不是完整的家庭。人类首先创造了“女人”二字,其后才创造了“家庭”一词。女人,对于男人们来说,意味着温暖、柔情、抚慰、欢乐和幸福。有男人的刚强,有男人的忍,有男人的自信,有男人的勇敢,甚至也有男人的爱好和兴趣……但是男人们没有过属于他们自己的幸福。是的,从来没有过。而只有女人们带给男人们,并为他们不断设计,不断完善,不断增加,不断美化的幸福。“幸福”是一个女性化的词。

年轮

每个人的一生都有几个年龄界线,使人对生命产生一种紧迫感,一种惶惑。二十五岁、三十岁、三十五岁……二十五岁之前我们总以为我们的生活还没开始,而青春正从我们身旁一天天悄然逝去。当我们不经意地就跨过了这人生的第一个界线后,我们才往往大吃一惊,但那被诗人们赞美为“黄金岁月”的年华却已永不属于我们。我们不免对前头两个界线望而却步。幻想着能逗留在二十五岁和三十岁之间。这之间的年华,如同阳光映在壁上的亮影,你看不出它的移动。你一旦发现它确是移动了,白天已然接近黄昏,它暗了,马上就要消失,于是你懵懵懂懂地跨过了人生的第二个界线,仿佛被谁从后猛推一掌,跌入一个本不想进入的门槛……

即使旧巢毁坏了,燕子也要在那个地方盘旋几圈才飞向别处,这是生物本能;即使家庭分化解体了,儿女也要回到家里看看再考虑自己今后的生活打算,这是人性。恰恰相反的是——动物和禽类几乎从不在毁坏了巢穴的地方继续栖身,而人则几乎一定要在那样的地方重建家园……

在山林中与野兽历久周旋的猎人,疲惫地回到他所栖身的那个山洞,往草堆上一倒,许是要说一句——“总算到家了”吧?……即便不说,我想,他内心里也是定会有那份儿感觉的吧?云游天下的旅者,某夜投宿于陋栈野店,头往枕上一挨,许是要说一句——“总算到家了”吧?……即便不说,我想,他内心里也是定会有那份儿感觉的吧?

一位当总经理的友人,有次邀我到乡下小住,一踏入农户的小院,竟情不自禁地说:“总算到家了!”

他的话使我愕然良久……

切莫猜疑他们夫妻关系不佳,其实很好的。

为什么,人会将一个洞,一处野店,乃至别人家,当成自己“家”呢?

我思索了数日,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人人除了自己的躯壳需要一个家而外,心灵也需要一个“家”的。至于那究竟是一处怎样的所在,却因人而异了……

心灵的“家”乃是心灵得以休憩的地方。休憩的代词当然是“请勿打扰”。

是的,任何人的心灵都是需要休憩的——所以心灵有时候不得不从人的家里出走,找寻到自己的“家”……

遗憾的是,几乎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家,而我们疲惫的心灵却似无家可归的流浪儿。朋友,你倘以这种体验去听潘美辰的歌《我想有个家》,难免不泪如泉涌……

谎言

谎言是有惯性的。当它刹住,甩出的是真实……

友情好比一瓶酒,封存的时间越长,价值则越高;而一旦启封,还不够一个酒鬼滥饮一次……

男人在骗人的时候比他一向更巧舌如簧;女人在要骗人的时候比她一向更漂亮多情……

男人宁愿一面拥着女人的娇体,吻着她的香唇,同时听着她娓娓动听的关于爱的谎言;而不愿女人庄重地声明她内心里的真话——“我根本不爱你”……使我们简直没法说男人在这种时候究竟是幻想主义者还是现实主义者。由此可见,幻想主义和现实主义,在特殊情况之下是可以统一的。拥吻着现实而做超现实的幻想,睁大眼睛看看,我们差不多都在这么活着……

因为在生活中没有所谓“平等”可言乃是大的前提,所以人在游戏的时候力求定下诸多“平等”的原则……

几乎每一个人都极言自己的活法并不轻松,可是几乎每一个人都不肯轻易改变自己的活法,足见每一个人都具有仿佛本能的明智——告诉他或她,属于他或她的活法,也许最好是目前的活法……

言论自由的妙处在于——当你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的时候,我们大多数人似乎便无话可说了……

在聚餐点菜的时候,我们常常可以发现民主的负面……

当护士在你的臀部打针的时候,你若联想到你敬畏而又轻蔑的某些大人物的屁股上,也必留下过针眼儿,你定会暗自一笑,心理平和许多……

人:给我公平!

时代:那是什么?

人:和别人一样的一切!

时代:你和哪些别人一样?

人生

时代将自己整个儿预售给他人,犹如旅者扔掉穿烂的鞋子……

朋友,你一定也留意过秋天的落叶吧?一些半黄半绿的叶子,浮在平静的水面上,向我们预示着秋天最初的迹象。秋天的树叶是比夏天的树叶更加美丽。阳光和秋风给它们涂上了金黄色的边儿。金黄色的边儿略略向内卷着,仿佛是被巧手细致地做成那样的,仿佛是要将中间的包裹起来似的。那,也与夏天的绿不同了。少了些翠嫩,多了些釉青。叶子的经络,也显得格外分明了,像血管,看去仍有生命力在呼吸……它们的叶柄居然都高翘着,一致地朝向前方,像一艘艘古阿拉伯的海船……树是一种生命。叶亦是一种生命。当明年树上长出新叶时,眼前这些落叶早已腐烂了。它们一旦从树上落下,除了拾标本的女孩儿,谁还关注它们?而这恰恰是它们两种色彩集于一身,变得最美丽的时候。而使它们变得美丽的,竟是死亡的色彩……

人也是绝不能第二次重度自己的某一个季节的。故古人诗曰——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人哪,钟爱自己的每一个人生季节吧!也许这世界上只有钱这种东西才是越贬值越重要的东西。生活的的确确是张着大口要每一个人不停地用钱喂它。而每一个人又都不得不如此。随处可见那样一些人,他们用钱饲喂生活,如同小孩儿用糖果饲喂杂技团铁笼子里的熊一般慷慨大方。而不把生活当成那样的熊的人,则经常最感缺少的竟是钱……

对女人们的建议——像女人那样活着,像男人那样办事……

在人欲横流的社会,善良和性行为同样都应有所节制。无节制的前者导致愚蠢。无节制的后者——我们都已知道,导致艾滋病……

美好的事物之所以美好,恰在于恰当的比例和适当的成分。酵母能使蒸出来的馒头雪白暄软,却也同样能使馒头发酸……

是的,每一个人都曾向谁述说愿望,或曰本能。幸运的人和不幸的人都是如此。在这一点上,人的内心世界是很渺小的。幸运稍微多一点儿或者不幸稍微大一点儿,就会从心里溢出来,所谓水满自流……

我的同代人是这样的一些人——如同大潮退后被遗留在沙滩上的鱼群,在生活中啪啪嗒嗒地蹦跳着,大张着他们干渴的嘴巴,大裂着他们鲜红的腮,挣扎而落下一片片鳞,遍体伤痕却呈现出令人触目惊心的活下去的生命力。正是那样一种久经磨砺的生命力,仿佛向世人宣言,只要再一次大潮将他们送回水中,他们虽然遍体伤痕但都不会死去。他们都不是娇贵的鱼。他们将在水中冲洗掉磨进了他们躯体的尖锐的沙粒……

然而时代作用于他们的悲剧性在于——属于他们的大潮已过……

男人是通过爱女人才爱生活的……

为什么那么多人觉得表达出享受生活的愿望仿佛是羞耻的?其实这种愿望是隐瞒不住的。就像咳嗽一样,不管人怎样压制,它最终还是会真实地表现出来……

女人如果不能够靠自己的灵性寻找到一个真实的自我,那么她充其量最终只能成为某一男人的附属品。一切对人生的抱怨之词大抵是从这样的女人口中散播的。而实际上这样的女人又最容易对人生感到满足。只要生活赐给她们一个外表挺帅的男人她们就会闭上嘴巴的。即使别人向她们指出,那个男人实际上朽木不可雕也,她们仍会充满幻想地回答:可以生长香菇。觉得她自己就是香菇……

对于一个男人,任何一个有魅力的女人,要取代一个死去了的女人在他心灵中的位置的话,绝不比用石块砸开一颗核桃难。不管她生前他曾多么爱她。而反过来则不一样……

大多数女人天生比男人的心灵更忠于情爱……

人生有三种关系是值得特别珍惜的——初恋之情,患难之交,中学同学之间的友谊。中学同学是有别于大学同学的。大学同学,因为“大”了,则普遍是理性所囿的关系,难免掺杂世故的成分。但在中学同学之间,则可能保持一种少男少女纯本的真诚。在中学同学之间,即使后来学得很世故的人,往往也会羞于施展。就算当上了总统的人,见了中学时代的好朋友,也愿暂时忘记自己是总统,而见了大学同学,却会不由自主地时常提醒自己,别忘了他已然是总统……

哀伤并不因谁希望它有多久,就能在人心里常驻……

世上没有利用不完的东西。人对人的利用是最要付出代价的,而且是最容易贬值的……

几乎所有的人,当心灵开始堕落的时候,起初都认为这世界变邪了……

宁静的正确含义是这样的——它时时提醒我们这世界是不宁静的……

我们通常所说作“灵魂”的东西,恐怕原本未必是那么不喜欢孤独的东西,恐怕原本未必是那么耐不住寂寞的。也许恰恰相反,不喜欢孤独的是人自身,耐不住寂寞的也是人自身。而“灵魂”,其实是个时时刻刻伺机寻求独立、时时刻刻企图背叛人却又无法彻底实现独立的东西……

看电影是娱乐,办丧事也容易导向娱乐,而且是可以身心投入的娱乐。是可以充当主角、配角、有名次的群众演员和一般性无名次的群众演员娱乐。大办便意味着有大场面,有大情节,有大高潮……

能够使心灵得以安宁的爱情,无论于男人抑或女人,都不啻是一件幸事。安宁之中的亲昵才适合氤氲出温馨,而温馨将会长久地营养爱情。

爱情的真谛可以理解为如下的过程——第一是爱上一个人。第二是被一个人所爱。第三,至关重要的是,祈求上帝赐助两者同时发生……

医治失恋并无什么灵丹妙药,只有一个古老的偏方——时间,加上别的姑娘或女人……

中国贫穷家庭的主妇们,对生活的承受力和忍耐力是极可敬的。她们凭一种本能对未来充满憧憬,虽然这憧憬是朦胧的,盲目的,带有虚构的主观色彩的。她们的孩子,是她们这种憧憬中的“佛光”……

姑娘

20世纪90年代的姑娘有90年代的她们的特点。或者毫无思想。毫无思想而又“彻底解放”,也便谈不上有多少实在的感情。或者仿佛是女哲人,自以为是女哲人。年纪轻轻的便很“哲”起来,似乎至少已经活了一百岁,已经将人间世界看得毕透一般,人便觉得那不是姑娘,而是尤物。即便美得如花似玉,也不过就是如花似玉的尤物。这两类,都叫我替她们的青春惋惜。又有90年代的心理艾滋病传染着她们——玩世不恭。真正的玩世不恭,也算是一种玩到家了的境界。装模作样的玩世不恭,那是病态。90年代的姑娘装模作样的玩世不恭,和封建社会思春不禁的公主小姐们装模作样的假正经,一码事。

一个男人二十多岁时认为非常好的姑娘,到了三十五六岁回忆起来还认为非常好,那就真是好姑娘了。在二十多岁的青年眼中,姑娘便是姑娘。在三十五岁以上年龄的男人眼中,姑娘是女人。这就得要命。但男人们大抵如此。所以大抵只有青年或年轻人,才能真正感到一个“姑娘”的美点。到了“男人”这个年龄,觉得一个姑娘很美,实在是觉得一个女人很美。这之间是有区别的。其区别犹如蝴蝶和彩蛾……

二十岁缺少出风头的足够勇气和资本,三十岁起码因此吸取了一两次教训。二十五岁,这真是年轻人最最渴望出风头的年龄!年轻人爱出风头,除了由于姑娘们的存在,难道不会因为别的什么刺激吗?只有小伙子在一起的情况下,最爱出风头的他们,也没多大兴致出风头。正如只有姑娘在一起的情况下,连最爱打扮的她们,也没多大兴致打扮自己。出风头实在是小伙子们为姑娘们打扮自己的特殊方式——你说一名在演兵场上操练的士兵如果出风头,只不过是企图博取长官的夸奖?那么士兵企图博取长官的夸奖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改变领章和肩章的星豆?为了由列兵而上等兵?为了由上等兵而下士?为了由下士而……可这一切归根结底又是为什么呢?尽管演兵场附近没有姑娘的影子……

爱情方面的幸福,不过是人心的一种纯粹自我的感觉。心灵是复杂而微妙的东西。幸福并不靠别人的判断才得出结论。一个人倘真的认为他是幸福的,那么他便无疑是幸福的……

我们曾经从自诩自恃的“无产阶级”的立场所呕呕指斥的“小资产阶级”的情调,我认为实实在在是人类非常普遍的富有诗意的情调。我们的生活中如果断然没有了这一种情调,那真不知少男少女们会变成什么样子!恋爱中的年轻人怎么彼此相爱?而我们的生活又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孤独

有两种人对孤独最缺少耐受力。一种是内心极其空旷的人。一种是内心极其丰富的人。空旷,便渴望从外界获得充实。丰富,则希图向外界施加影响。而渴望从外界获得充实的孤独实在比希图向外界施加影响的孤独可怕得多,它不是使人的心灵变得麻木,就是使人的心灵变得疯狂……

空旷的心灵极易被幽暗笼罩。而人类情感的诗意和崇高的冲动会在这样的心灵中消退,低下的欲念和潜意识层的邪恶会在这样的心灵中萌生,像野草茂长在乱石之间。

书,是一代人对另一代人的精神馈赠,是历史的遗言,是时代的自由,是社会的“维生素”,是人类文明的“助推器”。各种愚事,当人读一本好书时,就仿佛冰烤向火一样,渐渐化解。它把我们生活中寂寞的晨光变成精神享受时刻。它是我们的“船”,带领我们从狭隘的内心世界驶向明天无垠广阔的精神海洋……

忍让

在昆虫方面,毛毛虫变成美丽的蝴蝶;而在人,为什么常常反过来?为什么我们会这么长久,这么长久地容忍这一种丑恶的嬗变?

我们每个人都根本无法预测,将会有怎样的悲剧突然降临在我们头上。等你从某种祸事或不幸中愕醒,你或许已经失去了原先的生活,以及一切维系那种生活的条件。而面临着另一种从前绝不曾想到过的严峻生活,整个世界仿佛在你面前倾斜了。在这种情况下——人能忍受自己,便能忍受一切。

阳光底下,再悲惨、再恐怖的事情,都能以人的胸襟和对生命的热爱而将它包容。人类正是靠了这一种伟大的能力繁衍到今天。

怀念

怀念,这是作为人的最本质的、最单纯的、最自己的、最顽固的权利,它由心所拥有。当人心连这种任什么人的什么威慑也无法剥夺的权利都主动放弃了,人心就不过是血的泵罢了……

富有者的空虚与贫穷者的空虚是同样深刻的,前者有时甚至比后者更咄咄逼人。抵御后者不过靠本能,而抵御前者却靠睿智的自觉,对贫穷的人来说,富人的空虚是“矫情”;对富人来说,穷人的空虚是“破罐子破摔”——两种人都无法深入对方的心灵里去体验。这种互相无法体验的心理状态只能产生一种情绪,那就是彼此的敌意……

中国的富有者们当然没有培养起抵御富有了之后的那一种空虚的睿智。他们被时代倒提着双脚一下子扔在了享乐的海绵堆上。他们觉得很舒服,但未免同时有种不落实的悬空感。富有而睿智的人是未来社会的理想公民,但他们不可能是今天富有而空虚的人们的后代,正如不可能是今天贫穷而“破罐子破摔”的人们的后代……

享乐的海绵堆也是能吞没人的。

中国人尊崇“伯乐”,西方人相信自己。

“伯乐”是一种文化和文明的国粹。故中国人总在那儿祈祷被别人发现的幸运,而西方人更靠自己发现自己。十位“伯乐”的价值永远也不如一匹真正的千里马更有价值。如果“伯乐”只会相马,马种的进化便会致“伯乐”们失业。对马,“伯乐”导致“伯乐”们的失业;对人,“伯乐”今天包含有“靠山”和“保护人”的意思……

所谓“正统”的思想之对于我的某些同代人,诚如旧童装之对于长大了的少女,她们有时容忍不了别人将她们贬为“过时货”,乃是因为她们穿着它们确曾可爱过,时代之所以是延续的,正由于只能在一代人的内心里结束。而历史告诉我们,这个过程比葡萄晒成干儿的时间要长得多……

大多数人在学会了与生活“和平共处”的时候,往往最能原谅自己变成了滑头,但却并不允许自己变成恶棍。可以做到聆听滑头哲学保持沉默,但毕竟很难修行到容忍恶棍理论冒充新道德经的地步……

而人类的希望也许正体现在这一点上。

对于三十多岁的女人,生日是沮丧的加法。

三十三岁的女人,即或漂亮,也是谈不上“水灵”的。她们是熟透了的果子。生活是果库,家庭是塑料袋儿,年龄是贮存期。她们的一切美点,在三十三岁这一贮存期达到了完善——如果确有美点的话。熟透了的果子是最不易贮存的果子。需要贮存的东西是难以保留的东西。三十三岁是女人生命链环中的一段牛皮筋,生活家庭既能伸长它又能老化它。这就是某些女人为什么三十四岁了,三十五岁了,三十六岁了,依然觉得自己逗留在三十三岁上,依然使别人觉得她们仍像三十三岁的缘故,这是某些女人为什么一过三十三岁就像秋末的园林没了色彩没了生机一片萧瑟的缘故……

某类好丈夫如同好裁缝,家庭是他们从生活这匹布上裁下来的。他们具备剪裁的技巧。他们掂掇生活,努力不被生活所掂掇。与别的男人相比较而言,他们最优秀之处是他们善于做一个好丈夫。而他们的短处是他们终生超越不了这个“最”。如果他们娶了一个对生活的欲望太多太强的女人,是他们的大不幸,随遇而安的女人嫁给他们算是嫁着了……

女人需要自己的家乃是女人的第二本能。在这一点上,她们像海狸。普通的女人尤其需要自己的家,哪怕像个小窝一样的家。嘲笑她们这一点的男人,自以为是在嘲笑平庸。他们那种“超凡脱俗”的心态不但虚伪而且肤浅。他们忘了他们成为男人之前无一个不是在女人们构造的“窝”里长大的。不过人类筑窝营巢的技巧和本领比动物或虫鸟高明罢了……

喜欢照镜子的男人绝不少于喜欢照镜子的女人。女人常一边照镜子一边化妆和修饰自己。男人常对着镜子久久地凝视自己,如同凝视一个陌生者,如同在研究他们为什么是那个样子。女人既易接受自己,习惯自己,钟爱自己,也总想要改变自己。男人既苦于排斥自己,怀疑自己,否定自己,也总想要认清自己……

大多数女人迷惘地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那一个男人。大多数男人迷惘地寻找着自我。

男人寻找不到自我的时候,便像小儿一样投入到女人的怀抱……

男人是永远的相对值。

女人是永远的绝对值。

女人被认为是一个人之后,即或仍保留着某些孩子的天性,其灵魂却永不再是孩子。所以她们总是希望被当作纯洁烂漫的儿童。男人被认为是一个男人之后,即或刮鳞一样将孩子的某些天性从身上刮得一干二净,其灵魂仍趋向于孩子。所以他们总爱装“男子汉”。事实上哪一个男人都仅能寻找到自己的一部分,甚至很小的一部分。正如哪一个女人都不能寻找到一个不使自己失望的“男子汉”一样……

女人是男人的小数点,她标在哪一生的哪一阶段,往往决定一个男人成为什么样的男人。夸父若有一个好女人为伴,大概不至于妄自尊大到去逐日而累死的地步……

我们看到高大强壮、伟岸挺拔的男人挽着娇小柔弱的女人信心十足地走着,万勿以为他必是她的“护花神”,她离了他难以生活;其实她对于他可能更重要,谁保护着谁很不一定……爱神、美神、命运之神、死神、战神、和平之神、胜利之神乃至艺术之神都被想象为女人、塑造为女人,不是没有原因的。我们勘察人类的心路历程,在最成熟的某一阶段,也不难发现儿童天性的某些特点,实乃因为人类永远有一半男人。女性化的民族如果没有出息,不是因为女人在数量上太多,而是因为男人在质量上太劣……

一个苦于寻找不到自我才投入女人怀抱的男人,终将会使他意识到,他根本不是她要寻找的男人,而不过是延长断奶期的孩子。对于负数式的男人,女人这个小数点没有意义……

女人给她们爱的男人也给她自己生一个孩子,他们互相的爱才不再是小猫小狗之间的亲昵而已……

婚前与婚后,是男人和女人的爱之两个境界。无论他们为了做夫妻,曾怎样花前月下,曾怎样海誓山盟、如胶似漆、形影不离、耳鬓厮磨、卿卿我我,曾怎样同各自的命运挣扎拼斗、破釜沉舟、孤注一掷、不成功便成仁,一旦他们真正实现了终于睡在经法律批准的同一张床上的夙愿,不久便会觉得他们那张床不过就是水库中的一张木筏而已。爱之狂风暴雨,闪电雷鸣过后,水库的平静既是宜人的也是庸常的……

现实真厉害,它冷漠地改变着我们每一个人做人的原则和处世的教养……

没有一种人生不是残缺不全的……

任何人也休想抓住一个属于自己的完整的人生句号。我们只能抓毁它。抓到手一段大弧或小弧而已。那是句号的残骸。无论怎样认真书写,那仍像一个或大或小的逗号。越描越像逗号。人的生命在胚胎时期便酷似一个逗号。所以生命的形式便是一个逗号。死亡本身才是个句号。

生活有时就像一个巨大的振荡器。它白天发动,夜晚停止。人像沙砾,在它开始振荡的时候,随之跳跃,互相摩擦。在互相摩擦中遍体鳞伤。在它停止之时随之停止。只有停止了下来才真正感到疲惫,感到晕眩,感到迷惑,感到颓丧,产生怀疑,产生不满,产生幽怨,产生悲观。而当它又振荡起来的时候,又随之跳跃和摩擦。在跳跃和摩擦着的时候,认为生活本来就该是这样的,盲目地兴奋着和幸福着。白天——夜晚,失望——希望,自怜——自信,自抑——自扬,这乃是人的本质。日日夜夜,循环不已,这乃是生活的惯力……

满足是幸福的一种形式;比较是痛苦的一种形式;忘却是自由的一种形式……

一千年以前的蜜蜂构筑的巢绝不比今天的蜂巢差劲儿多少。一千年以后的蜜蜂大概还要构筑同样的六边形。蜜蜂世界竟是那么一个恒久的有序世界。细想一想,真替我们人类沮丧,几万年来人类在追求着自身的理想王国,可至今人类世界依然乱糟糟的……

一千年以后,人类还能从蜂蜜中提取出什么来呢?……

岁月

男人需要某一个女人的时候,那个女人大抵总是会成为世界上最好的女人;为了连男人自己也根本不相信的赞语,女人便常将自己作为回报……

成人有时想象死亡,正如儿童之有时想象长大……

四十岁以后的女人最易对悄然去悄然来临的岁月产生恐惧,对生命之仿佛倏然枯萎的现象产生惊悸。她们的老就像一株老榕树,在她们内心里盘根错节,遮成不透雨、不透阳光、暗幽幽、闷郁郁、阴凄凄的一个独立王国。她们的情感只能在它的缝隙中如同一只只萤火虫似的钻飞。那神奇的昆虫尾部发出的磷光在她们内心聚不到一起,形成不了哪怕是一小片明媚的照耀,只不过细细碎碎、闪闪烁烁的存在而已。幸运的是,当她们过了五十岁以后,反而对皱纹和白发泰然处之了。如此看来,“老”是人尤其是女人很快便会习惯的某一过程……

一个幸福家庭中的主妇,有时也会渴望再度成为独身女子,那是对个体复归的本能的向往……

我们每个人多像被杂技表演者旋转了又顶在木棍上的盘子,不是继续旋转,便是倒下去被弃于一隅……

美国人喜爱“超人”。创造出男“超人”,继而又创造出女“超人”,满足他们的男人们和女人们的“超人”欲。英国人喜爱“福尔摩斯”,“福尔摩斯”被他们崇尚绅士派头的老一辈忘掉了,他们的新一代便创造出“007”,让他在全世界各地神出鬼没,一边与各种肤色的女人们忙里偷闲地寻欢作乐,一边潇潇洒洒地屡建奇功。法国的男人和女人几乎个顶个地幻想各式各样的爱情;生活中没有罗曼蒂克对他们就像没有盐一样。中国人却喜爱“包公”,世世代代地喜爱着,一直喜爱至今天。没有了“包公”,对中国人来说是非常之沮丧的事……

在我们的生活中,自私自利和个性独立,像劣酒和酒精一样常被混为一谈,这真可耻。

“老”是丑的最高明的化妆师。因而人们仅以美和丑对男人和女人的外表进行评论,从不对老人们进行同样的评论。老人是人类的同一化的复归。普遍的男人们和女人们对普遍的老人们的尊敬,乃是人类对自身的同一化的普遍认可。

今天,在城市,贫穷已不足以引起普遍的同情和怜悯。也许恰恰相反。而富有,哪怕仅仅是富有,则足以使许多人刮目相看了。一个以富为荣的时代正咄咄地逼近着人们。它是一个庞然大物,它是巨鳄,它是复苏的远古恐龙。人们闻到了它的潮腥气味儿。人们都感到了它强而猛健的呼吸,可以任富人骑到它的背上,甚至愿意为他们表演节目,绝不过问他们是怎样富的。在它爬行过的路上,它会将贫穷的人践踏在脚爪之下,他们将在它巨大的身躯下变为泥土。于是连不富的人们,也惶惶地装出富者的样子,以迎合它嫌贫爱富的习性,并幻想着也能够爬到它的背上去。它笨拙地然而一往无前地爬将过来,用它那巨大的爪子拨拉着人。当它爬过之后,将他们分为穷的,较穷的,富的,较富的和极富的。它用它的爪子对人世重新进行排列组合。它将冷漠地吞吃一切阻碍它爬行的事物,包括人。它唯独不吞吃贫穷。它将贫穷留待人自己去对付……

女人不能同时兼备可敬和可爱两种光彩。女人若使男人觉得可爱,必得舍弃可敬的披风……

人们宁肯彻底遗忘掉自己的天性,而不肯稍忘自己在别人的眼里是怎样的人或应该是一个怎样的人。人们习惯了贴近别人看待我们的一成不变的眼光,唯恐自己一旦天性复归,破坏了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所以,和人忘乎所以玩一小时,胜过和人交往一年对人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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