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怯寞的心

梁晓声Ctrl+D 收藏本站

我几乎敢断言——乌尔沁的《不良父母》将受到格外的关注。甚至,受到格外的重视。

于是,由此书引起的种种关于社会理念方面的讨论,更是我丝毫也不怀疑的——诸如关于离婚、关于单亲家庭以及二度组合家庭的亲情问题、关于此类家庭少儿们爱的缺失和对爱的渴望……

我相信此书将为报刊、电台、电视台提供值得评说的话题。它是我迄今为止所读过的最为特别的一本书。它是书中的异类。

真是异类吗?那么,请自己读它,请自己下结论。

作者在他的题记中称他的书是“文件”。这也就等于是在强调——他一开始就明白自己在写一本什么样的书。那写的莫大的冲动,一开始就是“非文学”的。我同意作者的自知之明。故我也不以文学赏析的眼光看这一本书。因为那么一来,与作者的初衷就南辕北辙了。不错,此书的确可以被认为是一部“文件”。

它实录了一个儿童因父母离异的持久的“冷战”,幼小心灵所经历的种种屈辱、苦楚、无奈和曾留下了怎样的创伤,以及曾受过怎样的虐待。书中没有夸张,没有企图骗人泪水的编造,没有刻意的渲染,因而其实也没有什么“触目惊心”之处。这个“文件”比之某些报刊上所登载的那些极端的血淋淋的冷酷的个例,它的实录内容基本上是平常的,是生活里司空见惯的,是并不超出于我们成人的经验所告诉我们知道的。

然而谁若读此书,还是会不时地掩卷长叹,抚额沉思。实际上,这是一个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的中国少儿,对于自己的亲生父母的抗议性“文件”。这从书名便已体现出来了。

作者在题记之“补遗”中这样写道:“我觉得你是这世界上最狠的一种妈,也是最自以为是的一种妈,还是最灭绝女人味道的一种妈。这都是为什么?”这几行字,显然使一个儿子对生母的抗议,具有了声讨般的力度。

作者紧接着又质问生母:“据我奶奶讲,你跟我爸还没结婚的时候就已打得一塌糊涂了,是吗?那当年当时,你们还结个什么婚?有病?……”

一个儿子在写给生母的信中进行如此质问,读来令人身冷。然而,一个儿子又是多么有权利进行如此质问呢?我当然并非离婚事件的反对者。相信作者也不是。父母离异了的儿童,也并不百分之百地全都沦陷于不幸之境。但确实的,在不少离婚事件中,少儿变成了父母双方“冷战”或“火并”的无辜的牺牲品。正如无辜的平民往往成为战争中穷兵黩武、狂轰滥炸的牺牲品。怎么避免儿女变成这样的牺牲品?

本书的社会“文件”的意义正在这里。

我因作者请到河南省进行一次文学讲座而结识了作者。

我去了。他感激我。但他的感激似乎也太充满在他内心里了,多次在我面前情不自禁地涌溢出来。这曾使我大困惑,大不解,大不自在。常想他何以偏那样子呢?区区小事,不该频挂嘴上的呀!读了他的书稿,我明白了:“若有机会得到点滴呵护,我便会牢记在心,慢慢品嚼回想它们,寻找机会给予回报”……

他感受到了我对他的友好。他不知该如何回报。他是把那种友好看得太重了。而在我这儿,在我们许多人的寻常生活中,那其实又是普通的,看得太重反而显得小题大做。

作者少儿时特有的经历和经验,使之对于别人对待他的友好或不好,内心反应深切又相当敏感。还有值得一提的是,作者毕业于北京一所大学的中文系,之后投考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而且一直供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还从事着语言文字和文学专业方面的研究。

钱钟书先生逝世后,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文艺报》曾于1999年4月3日,头条整版登载过一篇悼念和追忆钱先生的长篇文章,便是作者写的。

故我在读完此书稿之后,见到他时我说的第一句话即:“小乌啊,你是现在的你,而非另外的你,这很令人感动,你知道吗?”

我说的是发自内心的话。

真的,倘读者读完此书,假如知道作者正在监狱里服刑的话,想必也不会太惊讶的……

然而,他没有变成另外的他。我认为,除了他自身的灵魂中某种可贵的向上挣扎的东西在起作用外,还要归功于他少儿时期某些好人给予他的爱。比如他的奶奶、他的继母也是他幼儿园阿姨的陆老师、他的小姑、他童年的小女友茕茕以及他成年后的恋人林樱……

都是女性。

倘没有她们给予他的爱,他少儿时期那一颗怯寞的心,那一颗充满了屈辱、苦楚和创伤的心,不知会导致他此后以怎样的眼界观望社会,以怎样的心理对待社会,对待生命和人生……

故此书又绝不仅仅是一部谴责性的社会“文件”。不,不是的。在许多章节中,许多段文字中,表达了作者对于亲情,对于爱和世间爱心发自肺腑的、缠绵又虔诚的赞颂。

因之,此书也是一部关于爱和爱心的实录性的“文件”。

除了谴责和爱,此书的再一种价值和意义,乃是心理学和社会心理学方面的。它对于我们研究少儿心理在正常家庭中和单亲家庭中与重组家庭中的状况,对于我们研究少儿心理在父母亲和睦的环境中和在父母相互敌视的环境中的截然不同,也不失为真实的一个“文件”。

这份“文件”,或者还可以被认为是世纪末的人们,在回溯和怀旧过去情感时分,渴望获得更多关爱的一个缩影。

最后我还想说,虽然我是那么理解作者,支持他在自己是成年人以后,代许许多多仍与自己有同样遭遇的少儿发出谴责和抗议——但同时却还是要祈祝他和自己的生父生母达成最大限度的谅解。

我们不能对许多事情的质量要求过高。包括亲情。我们以平常心希望之,亲情绝对是可以失而复得的。而若反之,几乎一切事情都可能会令我们大为沮丧。

何况,在20世纪60年代,在当代中国,又有几对夫妻的离婚能做到理智又文明?

正所谓——离婚时不懂得经验。仅就此一点而言,作者的父母,也未尝不是时代的牺牲品。我想,只不过他们各自有苦难言欲说还休罢了。

乌尔沁,你想疼人,想关心人,想呵护人,想回报人,老天是会再给你机会的!我替你预料,也许便会有一个你的林樱般的姑娘,情愿进入你的生活,并被你的生活所接纳……果真如此,我定当捧花以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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