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让我们来说狮。狮是凶猛的猎食者,也是非洲原野上的王者。我在一篇关于动物的杂感中,认为狮有“黑社会老大”的粗鄙相,与同样是山林王者的虎一比,只不过是原野恶霸而已。虎却是真有王者之仪的。虎身上还透着“隐”的意味儿。长啸之后,一只虎在山林中神秘地出现,于是仿佛整个山林为之肃穆。虎使人感到它是有文化的兽。虎使人觉得它是山林文化的魂。栖虎之山林,使人心生敬畏。
狮却往往是成帮结伙的,狮是极少的身上没有花纹的大兽。而且,毛色永远是那么难看,也永远没有光泽。我认为在一切颜色中,棕色是无论深浅都会使人眼产生不舒服反应的一种颜色。而狮的毛色接近棕色,有时看去,甚至是很脏的与土色或黑色相混过的那一种棕色。总之,狮往往给人以蓬头垢面、遍身灰尘的印象。
《狂野非洲》的片头是极具视觉冲击力的。一连串飞快变化的每一瞬间都是精彩的。而且,是足以惊心动魄的。喜欢此电视节目的人肯定注意到了,狮在《狂野非洲》片头的两个瞬间出现过。其一,粗树干后,一张狮面鬼祟探出,做贼窥状,使人联想到中外电影中的密探嘴脸,或盯梢者嘴脸,活脱脱体现了兽王险诈的另一面。
其二,一头雌鹿在灌木后凌空一跃(显然,后有猎捕者),几乎与此同时,灌木后也凌空跃起了一头狮。狮遭到鹿的一跃的冲撞,于是腹上背下,仰在半空。而那鹿正中狮的下怀。狮的四爪自下而上紧紧抱住了鹿。爪钩分明地深抓到鹿的皮下了。同时,它锐利而致命的齿,咬进了鹿的颈子……
那狮肯定是预先埋伏在那儿的。它不无谋略。那一动物间的弱肉强食的镜头,堪称珍贵。狮是天生之凶猛的猎食动物,上帝是这么规定它在非洲原野上的角色的。故其猎食情形无论多么血腥,都是符合自然法则的。何况,自然界的弱肉强食,并无哪一种吃法是斯文的。
但一头吃饱了的狮,尤其是雄狮,倘不卧着打盹,倘仍觉精力过剩,它就要干一件很“伤天害理”的事了。
究竟是什么事呢?
它踞立高处,四顾搜寻,企图发现猎豹的家。猎豹的家,往往是“单亲家庭”。儿女一断奶,猎豹父亲们就重做流浪汉,再逐新欢去了。狮一旦发现视野内有猎豹的家存在,便奔过去,将小猎豹一一咬死。它并不吃它们,因为它并不饿。它只不过咬死它们,怀着一种灭门般的仇恨,怀着一种“斩草除根”的快感。倘雌猎豹正守护着小猎豹们,或刚巧从别处赶回来,免不了为保护儿女而与雄狮拼死一搏。但猎豹哪里是雄狮的对手,或遍体鳞伤,眼睁睁地看着儿女惨死,或将自己的性命也搭上。
动物学家们认为,狮的这一种灭绝别的兽种的行径,乃因独霸一方,彻底消除“竞争对手”的本能促使。猎豹也是非洲原野上出色的猎食者。其猎食本领的高强,每使狮们望尘莫及。所以,雄狮以对猎豹实行“斩草除根”为己任,达到自己永远垄断非洲原野生存资源之目的。
在大兽中,包括一切大的猎食猛兽中,除了狮,再没有“思想”如此阴暗歹毒的了。
狮不仅对猎豹那样,对同类也心狠手辣。
《狂野非洲》中有一辑是《母狮辛酸泪》,表现一头母狮,既肩负着哺养两只幼崽的使命,亦须照料还在“花季”的妹妹。妇幼四只狮相依为命,全由母狮来解决活着的基本问题——吃的问题。
它们被一头雄狮跟踪多日了。
因为雄狮看上了母狮。
既然看上了,“他”就要达到占“她”为妻之目的。所以“他”必咬死“她”的儿女,以干干脆脆地结束“她”当年轻母亲的责任,早日在“他”的追求下进入发情期。所以“他”必驱走“她”的妹妹,“他”不愿自己向往的蜜月生活有累赘。而且,“他”干掉“她”的儿女,亦因它们是“前窝”的崽子。
而“他”乃王者。“他”所荫庇的幼狮,必须是“他”的种。
“他”的阴险和歹毒,几番遭到了那母狮舍生忘死的抵抗。而其目的最终还是达到了。当“他”踞立高处,嘴脸上和须上染满鲜血,傲慢又冷酷地俯视着悲怆至极的母狮时,我顿觉狮这一种所谓兽王,不但有“黑社会老大”的粗鄙之相,简直还很流氓。
在自然界,动物间虽有弱肉强食的一面,却也每体现出动人的善性。亲情、友情、爱情,在它们那儿,往往比人类之间还美好。狮的以上行径,除它们而外,几乎另无例子。当然这里指的是大兽。在虫类,比如不同种类的蚁间,也有相互灭门、斩草除根,或掳了对方为奴的现象。
由狮进而联想到了埃及的人面狮身石雕。众所周知,它在希腊神话传说中叫斯芬克斯。它是智慧和邪狞的杂交。当它以谜语考问路人时,它是智慧的;当人答不出,它吃人时,它是邪狞的。
它还是王权的象征。是王权不甘消亡而终于消亡了,消亡了以后仍企图在人世间威慑人们精神的一种象征。一切王权皆有邪狞的一面。正如狮有那些流氓的一面。一切具有王权性质的政权,理念上皆必然地具有灭绝异己的本能意识。正如狮对猎豹的灭门和斩草除根的行径。一切王权的最高代表者和高层维权者,骨子里皆必然是自私自利的。正如雄狮为了使自己血脉的王种延续下去,连同类的后代也要咬死。真的,狮的以上本能,在大兽中绝对是独一无二地恶劣的。比如象,比如虎,比如熊,都并不像它们那样。当动物摄影家们将狮性之恶劣的一面展现给我们人类看的时候,实在是对我们人类很有益的教育。归根结底,狮性之恶劣一面,乃是非洲原野上之生存法则决定了的结果。那一法则使每一头狮都变得极端地以自我为中心。改变狮性之恶劣只有一策,那就是在它是幼狮时使它与人接触,获得一点人性的影响。相反,将人性改变得如狮性一般恶劣,也不是多么难的事。只要在人小的时候,将他或她浸泡在恶劣的文化里就够了。
恶劣的文化有一种恶劣又美丽的倾向。那就是极端地宣扬以自我为中心;极端地鼓吹以自我为中心;极端地偏爱以自我为中心——仿佛彻底地以自我为中心才是彻底的个性自由。
于是我的眼看到在现实生活中,不少人尤其是自以为拥有成熟文化的人,人性中都或多或少有着非洲狮的恶劣狮性。他们以非洲雄狮那一种内心里的阴暗和歹毒对待周围的“猎豹”们,也恨不得以非洲雄狮那一种冷酷的方式征服女性。于是我的眼转而向历史去寻找答案,结果发现了一种毒素,那就是认为崇尚恶、欣赏恶、贩卖人性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但是此种文化的流弊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它并不能培养一批雄狮般的男人,实际上只不过造就了一群窝里斗有理、窝里横万岁的骨子里的宵小之辈。
我祈祷,如虎一般的男人出现,他们才令我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