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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小偷

严歌苓Ctrl+D 收藏本站

可利亚是春天来的,四月份,艳阳天,不过这并不稀奇,我家当时住的地方一年大概有三百五十个艳阳天,只是因为可利亚的到来,这个四月艳阳天便在我记忆里尤其艳丽。可利亚刚满六周,躺在一个鞋盒子里,一张毛茸茸的小脸一半黑一半白,整个就是一个八卦图,真像是一份礼物。它也确实是一个男孩给母亲买的礼物,可母亲拒绝了这个会长大、会汪汪、会满屋子排泄,还必须遛弯的礼物。于是这位母亲就想到了我。她略知我的滥好心毛病,电话里就说,打算把那只刚买的小狗拿到街上再卖了去。又说,这只狗是一窝三只狗娃子里最淘的一只,儿子就是看中了它的顽皮,买下它的。那就是说,这只小狗是跟它的兄弟或姐妹一块儿被出售的,但现在独自一个再被出售一次,可怜见的。我脱口而出:那就卖给我吧!

可利亚睡在鞋盒里就被倒手卖给了我。不贵,才一百块美元。我问朋友的儿子,小狗有名字吗?回答说有的,他买来后就给取了名,叫“臭臭”。可我冲它叫,它对这个名字根本没反应,也许它跟我一样,不喜欢这个名字,也不认为自己臭。我又问,这小狗是girl还是boy?回答说不知道。当时我回想,我童年和少年时期,倒是接触过狗的,但鉴别狗性别的权威属于家长,在部队我也跟我的少年战友们共同拥有过一条藏獒,名叫颗韧,但年长的战友负责判断性别,所以这方面我完全无知。我打了个电话给一个养狗的女朋友,请教她怎样辨别狗性别,回答说以狗解小手的姿势辨别。我说哎呀,这只狗解小手两只后腿都跷在空中,等于拿着大顶就行方便了。女友说,那就一定是个boy!这么一决定,我马上给狗娃想到一个好名字,Kolya, 翻译成中文,勉强读出可利亚三个字。Kolya是捷克导演拍的一部让我三天不知肉味的电影,剧中的小主人公是个苏联男孩,就叫可利亚,是尼古拉的昵称。很快可利亚就对这个名字认账了,一叫它,它就轻轻摇摇尾巴。当天下午带它去人工运河边遛弯,它去管闲事撵鸭子和白鹭,跟着会飞会水的族类直接进入了运河,它尚不明白地球上的水和陆地是完全不同的平面,它自己把自己吓了一大跳,但它听着可利亚的呼唤,很快游着狗刨式便回头是岸了。

可利亚来了一个月之后,为了给它办狗证,我们带它去体检,兽医说你们怎么给一个小姑娘狗取了个爷们儿的名字?我们差点羞死,三十好几的人把狗的性别都弄错了!可利亚确实是太淘了,小便拿大顶,一会儿都不安生,见什么都撵,我们邻里宁静的运河因为来了可利亚而鸡飞狗跳,所以我们认为它必是boy无疑,小姑娘总该斯文一点吧?现在怎么办?给它改名?改成娜塔莎、娜塔莉都来不及了,可利亚不理会,可利亚认定它就是尼古拉。

过了大半年,旧金山电影节开始了,我和莱瑞每天晚上几乎都在城里看电影,回到家总是深更半夜。一次我们一进门就被吓坏了:客厅地毯中央崛起一座雪白的小山,因为还没来得及开灯,是借着大门口的顶灯光线看到的客厅景观,白色小山在半明半暗的视野中显得触目惊心。可利亚不动声色地卧在山脚下。等我们开了灯,才发现这座袖珍长白山是用纸巾堆积的,用了客厅厨房卧室所有的纸巾。可利亚在我们看电影的几个小时中也没闲着,一张张地把纸巾从盒子里抽出来,扔到地毯中央,这件愚公移山的壮举估计够它忙一晚上,为了向我们表达它被无端关黑屋的愤怒。第二天,我把所有纸巾盒子藏了起来,可这也没耽误可利亚祸祸,它把一楼卫生间的卫生纸卷拉下来,在地上滚动,从卫生间一直滚到厨房,在餐厅里转个圈,再回到客厅,直到它把一卷卫生纸祸祸完。我们回到家,看见可利亚在楼下铺展的卫生纸“长卷”,服了它:在我们家怎么总是人高一尺犬高一丈呢?此后我们晚上再出门,就把可利亚放在院子里,旧金山海边的气温即便在一月份的夜晚也并不十分低,大概八九度,可利亚又是自带皮草,体重超标,应该不会冷。院子里放着它的水盆、饭盆,还有鸟和虫子给它解闷,邻居一只白猫也常来串门。白猫是可利亚的暗恋对象,常常挨它掌掴仍然一见它上门就贱嗖嗖地凑上去。所以我们认为它不会烦闷无聊,心情应该好很多。等我们看完电影,子夜时分回到家,可利亚却人间蒸发了!院子有木板栅栏,栅栏上爬着三角梅和开白花的藤类,除非会飞才出得去。我们正在绝望,电话铃响了,自报家门是救火队,为我们看管了一晚上逃家的可利亚。消防站离我家只有三分钟路程,因为出征救火救人或模拟救火训练,时不时警笛长鸣,买房时我们的房价便宜了百分之零点几。救火队员把可利亚送回来,我们都又窘又愧,让人家五个值班救火员当了可利亚一晚上的保姆。但救火员毫不在意,笑着说因为有了可利亚,这一夜值班显得没那么漫长。但我们还是不明白,它是怎么从固若金汤的院墙里溜出去的。为了侦探出这个秘密,第二天我故意把它放在院子里,自己从厨房的窗子观察它,它待了一阵,逛了几圈,玫瑰花跟前喷了几个不屑的响鼻,渐渐显出百无聊赖。无聊对多动症的可利亚是不好受的状态。我看它来到院墙的角落,上身突然消失在一个低洼里,只露出两条拼命蹬动的后腿。那两条不很长的后腿飞快向外刨土,比一个工兵用短锹起地雷的效率还高。可利亚的后腿可真有力气,不一会儿那块低洼就成了木栅栏下的一个大洞,它十六磅超标的身体潜越进出绰绰有余。我昨晚居然没发现我家被它挖了墙脚!我赶紧把它弄进屋,把土填回去,否则放一个贼进来也绰绰有余了。

这下把我们难住了。只要它拒绝独自枯坐,就会临时打洞出门瞎逛。上次幸亏被救火队看见了,把它从马路上揪回来,救火队要是没看见它,它自说自话闯红灯过马路,遇上汽车……哎呀,想都不敢想!可我们也不能因为它而放弃看电影或者和同伴聚餐之类的夜晚活动啊,所以就用根长而柔软的绳子把它拴住,绳子的长度够它在院子里自在徜徉,但不够它跑出去串门。头两天这方法有效,尽管回来遭可利亚白眼。但第三天晚上便出现了更大的险情,绳子把它卡在栅栏下的洞里,我们再晚一点回家,它可能会被勒断气。

所以我决定还是让它在客厅里祸祸,随便它在那里移山填海,顶多糟蹋几盒纸巾。电影节的十来天中,没有再发生特大事件,只不过两本我们常用的英汉字典和德英字典消失了一小半,消失到可利亚的肚子里了。它啃字典撒气,让我们查阅不了生字,词汇量不长进,如此而已,总算是多害相权取其轻。

电影节结束之后,我发现常戴在脖子上的钻石项链没了,找了一个礼拜也找不着。保洁员一周来一次,我请她打扫房间时留意帮我找找项链。保洁员是北京人,为我们工作了好几年,家里从来没有丢失过任何东西。她建议我翻翻我那些书,说我经常把东西夹在读了一半的书里。我常常是好几本书一块读,什么都被我拿来当书签:发卡、茶杯垫、笔、纸巾……但我觉得自己不至于那么败家,拿唯一的一根钻石项链当书签。以防万一,我照着保洁员的意思把新近读完的书都翻了一遍,什么也没找到,项链似乎蒸发了。不戴项链日子照样过,可是没有手表出门心里有点没数:我的手表居然也蒸发了,而且就在我一转身之间蒸发的!明明被我放在浴缸旁边的,我吹干了头发它就没了!这让我觉得有点可怕了,难道我的记忆力出差错了?难道这所房子中了巫术?

这天我横下心来,准备花一整天时间,来个地毯式搜查,各个房间里一寸寸搜索,抽屉、书架,所有地方不留任何死角,手电筒、鸡毛掸,能用的工具都装备上了。主卧室的大床下,放了一张小床——可利亚的床。我掀开床罩,手电筒照进去,什么也没有,可利亚的小床倒很整洁,上面铺的一块小毯子也依然平整,因为可利亚几乎每夜都在大床上睡。可是就在我掀床罩的时候,可利亚又跳又蹿,似乎是阻止我,又似乎当啦啦队给我加油,反正是兴奋无比。我趴到地毯上,再次掀开床罩,用鸡毛掸把那块小毯子挑开,毯子下,可利亚窝藏的赃物够开珠宝店了!我的钻石项链、我的手表,还有一只是不知谁的耳坠,由浅蓝和深蓝两种石头穿坠,海水里捞出来的两滴水珠似的,似乎在手心还会流动,很是别致,不知道可利亚从哪里盗窃来的。该承认它眼光不错,三样东西都不俗。我拿起手表,提溜着表带对可利亚晃动,一面问它:这是你干的吗?出乎我的意料,它立刻四脚朝天躺在地上,前爪合十,使劲作揖。它平常也偶尔作揖,便溺没憋住,或者吃了它不该吃的东西,挨说了,就作揖讨饶。此刻它的样子可笑极了,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以后只要我把这只手表放在它眼前晃晃,它立刻就倒下作揖,很惭愧很害羞,意思是:别老提这桩糗事嘛,谁在年少时没荒唐过?二○○四年我们举家迁往非洲,一次我把可利亚偷窃的故事讲给朋友们听,有人不信,我摘下手表对可利亚晃动,它当即躺倒合十。那个朋友说这是动物的条件反应,狗怎么会记得自己犯的错误?我叫他把他的手表摘下来,照我样子晃晃看,可利亚肯定理都不理。果然,他的手表在可利亚眼前怎么晃,可利亚都是一张扑克脸。在它毛茸茸的不知揣着什么牌的脸后面,那颗狗脑瓜或许在想,难道我偷的是什么表都不记得?那是一只GUCCI女表!

再回到故事次序中来。从那次电影节之后,我发现可利亚捣蛋,偷东西绝不是无缘无故,它偷东西只为了表达愤怒。它最怕长时间独自待在家里,一旦超过它的容忍度,它一定让一件东西消失。接下去消失的是餐厅茶几上的一个袖珍座钟。小座钟很漂亮,茶色和巧克力色花纹大理石的基座,里面镶嵌了一个仅有指甲大的镀金钟面。整个袖珍座钟只有一寸多高,一寸半长。一天我发现小座钟只剩了大理石基座,钟的头部消失了。钟之所以成为钟,关键在于头部拥有电脑,没了头部,大理石基座再美也没有生命。根本不用推理,我马上判定那是可利亚的作为。它早就学刁了,才不给你省事把东西藏在床下或家里某个角落;它在院子里刨个坑,掩埋一样小东西太不费事了,所以钟面一定消失到某一片泥土之下了。除非我有探雷器,探测出泥土下仍在走动的钟表机芯,别无他法,只能败给可利亚,向它认输。认输的方式就是待它好一点,别到晚上还不归家,玩得忘了自己家里还有个叫可利亚的活物。

我觉得那个没了脑袋的钟身子实在多余,再漂亮也百无一用,所以在一个月之后把它扔进了垃圾桶。垃圾卡车一周清理一次各家的垃圾桶,就在垃圾卡车例行完公事之后,那个指甲大的镀金钟面又回来了,回到了不再有钟座的茶几上,居然还在走动,走得十分认真精准!极像是一颗被斩首的脑袋,被提溜到不知何处搁置,过一阵又被提溜回来,仍活得挺好,可它发现自己的身子没了,彻底没了!大概可利亚认为那一阵我们对它不坏,讨到了它的欢心,所以决定犒赏我们,让钟脑袋出土,舔干净上面的泥土,再把它搬回原处。钟脑袋在茶几上待了一阵,怎么看怎么别扭,最后我决定把它也扔进垃圾桶。我暗中祈祷,这本来相配完美的一个物件,让可利亚弄得身首异处,希望它们能在垃圾场重逢,死的活的奈何不了,终究图个完整。

可利亚一岁多了,脸上常常是一种沉思或深明大义的神色,浑事儿也不常干了,除了对吃和远足有兴趣,多半时间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怎么跟人类一般见识了。远足就是我带它沿着运河走两英里,去一个购物中心购物。途中必经一个网球场,围在场外的网子下,种植了葱翠的爬墙虎,植物绿森森的,凑近也看不到它们下面的土地。可利亚每到此处,必然要在爬墙虎上奔腾,奔腾几个来回,一定会从里面叼出一两个或两三个网球。之后它就像凯旋之师那样,昂首挺胸地叼着其中一个战利品网球,跟着我再走回去。我们的院子里于是成了它的网球收藏地,排满了柠檬黄的网球,它想健身了,就叼一个球来找我,让我抛球由它去接。这种单调、重复性极高的陪练员工作,对我是一桩劳务。有一次我把所有网球装在一个塑料袋里,拎到网球场,交给正在练球的少年们。此后可利亚再捡到球,把它们叼回家,就挖洞埋起来了。大概它认为我对它的战利品不够尊重,在爬墙虎上奔腾好几趟才捡起一两个球,容易吗?

两岁之后的可利亚越来越懂事、成熟,我们对它曾经犯的浑也都当笑话讲,似乎倒颇有点怀念它的顽劣童年。就在我们对它完全不设防的时候,又出了一件事。有一天莱瑞大意,把一份银行报表当废纸扔了。在垃圾卡车来的头天晚上,各家都会把自家的大垃圾桶拖到马路边,方便卡车清理。莱瑞打着手电筒来到马路边,翻找那份报表,却意外发现两帧相框,里面装着我退伍那年照的照片。他把两个相框拿回来问我,为什么把这么珍贵的照片当垃圾扔了。我说我怎么会干那么蠢的事?这两张照片连底片都丢了,我只会比他更珍视它们!可它们为什么跑到垃圾桶里去了呢?他追问道,要不是他连夜找那份报表,第二天垃圾车就把它们拉走了!我们推理了一番,大致得出这么个逻辑。我头一天出门七八个小时,得罪了可利亚,它想,你们也太健忘了,太大意了,居然以为我戒掉了所有捣蛋恶习,哼哼,是我刷存在感的时候了,是我敲打敲打你们的时候了!于是它跳到床上,把放置在床头柜上的相框叼下来,扔进了书房的字纸篓,里面装了许多废纸,所以有点分量的相框被扔进去便会立刻沉入底部,被浮头的废纸覆盖。本人做家务又心不在焉,看也不看就把字纸篓倒进了家里的大垃圾桶,再把大垃圾桶推到马路边。

可利亚这次敲打了我之后,我彻底老实了,不敢再让它长时间独自留在空房子里。它跟我们斗智斗勇,就是要我们明白一点:别以为让我当你们的宠物是抬举我,我可不是你们高兴起来玩一玩,不高兴就忘到脑后那种真正的狗,我是可利亚!一个会叫会跑会取宠的东西叫狗,一个会彰显个性、争取自身权益、争不到就造反耍恶作剧的就叫可利亚!可利亚瞧不起宠物这身份,它自认为为这个家没少操心,比如清晨来了浣熊丐帮,翻院子里的垃圾桶,它会隔着玻璃门狂吠,一面直立起来,朝浣熊们亮出它易受伤害的、经不住浣熊那三叉戟般的前爪一记抓挠的粉红肚皮。它认真担当职责,能吓跑长相逗人的进犯者最好,吓不跑反正它尽责警告了,这地盘是有看门有保安的!再比如,一旦我买回新衣服,在一楼到二楼之间的镜子前试穿,左右转身,可利亚就会仰身躺在地上,手舞足蹈,摇头晃脑的脸上,嘴都咧到耳根了,那意思是:好看好看!好看死啦!我家来这个小区买房时,房子已售罄,只剩这一座样板房,所以我们连同设计师的IP一块买。设计师在一楼到二楼两组楼梯之间的墙壁上,装了一块顶天立地的大镜子,镜子上端,开了扇天窗,所以光线好得不得了。从一楼拾级而上,可以看见自己的脸渐渐上升,上升到肩部,再到全身,这样你可以理直气壮地自我端详,避开了自我欣赏的嫌疑,因为镜子本来就在你对面,难道低头不见吗?下楼呢,稍一扭头就能看见自己大半个背影,想想看吧,这个设计师可算为自恋者操碎了心!从此这组楼梯之间,就是我试穿衣服的固定地点。只要我储衣间换好新衣,可利亚会立刻奔向大镜子前,预先站到,然后向步下楼梯的我仰着脸,目光很嗨,似乎是它自己的时装秀。等我站在镜子前,并对服装感到满意时,可利亚就肚皮朝天地躺下,表示五体投地。我想,一个人自恋的时候,大概会分泌一种快乐荷尔蒙,对嗅觉比人类灵敏一百倍的可利亚,快乐荷尔蒙芬芳扑鼻,因此它总是适时给我的试衣当啦啦队。它把当啦啦队长也看成自己的本职。被它认为是本职工作的还有守护失眠的我:每当我夜里失眠,到楼下厨房倒酒,它总是跟着,尽管困得脚步颠倒,双眼迷蒙,但它认为它必须陪伴失眠人,否则怎么办呢?失眠人本来孤独,没有陪伴的孤独就太彻底了。它趴在沙发上,看我倒一杯绍兴酒,在微波炉里热一热,一边小酌一边踱步,从餐厅一头踱到另一头,它懒洋洋的目光也就从一头跟到另一头,目光是疲惫的、困倦的,也是无奈的,意思是既然夜里当班,是不是情愿都要尽职。一个小时过去,两个小时过去,它就那么用目光看护着失眠人,庆幸自己不是人类,人类实在脆弱,实在无能,连睡觉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连树上的毛毛虫都会睡觉,睡几觉就成大蝴蝶了……

可利亚这样想着,失眠的我酒也喝到好处了,于是我摇摇晃晃地上楼,它也摇摇晃晃地跟着。

一夜无话。


它最怕长时间独自待在家里,一旦超过它的容忍度,它一定让一件东西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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